这里,且让我们稍微回头一下问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关心的是第二阶段的“为什么阅读持续不下去”,而不是从头来的“为什么人们不阅读”——我自己的答案非常简单,我始终相信人们是愿意阅读的,阅读所碰到最致命的麻烦,不在人们不想读读书,而是起了头却进行不下去。
我个人几乎把这个看法当成信念。尽管坏消息不断传来,比方说台湾社会价值逃散如崩,人们愈长愈像托克维尔当年忧心悄悄模样;比方说迷电脑、迷影像的年轻小孩子据说愈来愈不读书了,而有能力的大人或因讨好、或因要卖东西赚他们钱,更努力让他们相信电脑和影像不仅可完全替代书籍,而且还会是一种“未来天国式的书籍”云云。情况愈来愈险恶,但我仍愿意相信读书一事源远流长,跟人们相处千年以上时光,不会马上被彻底拔除破毁。今天,读书大体上仍被设定是一件自明的好事,读书的念头仍被当成是生命中起劲的善念,在我们日子过着过着的漫漫人生之中,想开始读读书的念头总会不吝惜袭来个几回,且次数极可能还不少于春意灿烂、突然想谈他个恋爱的次数。
有时这份善念一闪而逝,明天再说;有时我们也郑重地付诸实践,其化石证据便是书架上又多了几具阵亡尸体般没读两页的新书招尘——也就是说,阅读之难,不在于开始,而在于持续;动心起意是刹那之事,其间不会有困难容身之处,然而阅读一日展开却是长日漫漫迟迟,于是麻烦、别扭、怀疑、沮丧等等各种奇怪心思便大有生存繁殖的余地。
念头如火花,可以一直在着,不真的完全熄灭,但要蔚为燎原之火,你便得用一册又一册的书当材薪让它延烧起来,这意味了,在阅读真的有致展开的过程之中,一定有一堆困难挡着,而且这些困难极可能和普遍人性倾向有关系,背反了我们某些基本人性,才导致念头和实践之间如此明确的落差。
先说有哪些常见的困难呢?除了玻利瓦尔所说好书愈来愈少之外。这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不止一次的失败经验中找出来并列表,包括太忙时间不够、不知从哪本书下手好、书读不懂、书买不到、书太贵、不知道读了要干吗等等,这些常听到的困难,不管只是迷思或巨大而真实,的确都持续折磨着或干脆一下子浇熄阅读者脆弱的善念,我们也希望在往后的谈论中一个一个正面来对付。但是,容我们这样子来说,什么事会没有麻烦和困难呢?千里迢迢跑电影院排队并在爆米花甜腻的空气中等待开场不难受吗?买那么昂贵而且动不动就要升级或淘汰的电脑,又要学习和它复杂的相处,又得时时忍受它当机中毒这不痛苦吗?我个人这一年来固定在家附近的小学运动,总看到那些初中高中的小孩,在身体条件完全不够的先天限制下,模仿着迈克尔·乔丹或科比·布莱恩特的各种神奇动作,胯下交叉运球,转身,收球堕步,拉杆跳投或换手挑篮(灌篮这部分不得已从略),挥汗如雨地一遍一遍来,可以一整个晚上只磨一两个动作,而且还持续几星期几个月不回头。苦不苦呢?客观来看真的挺辛苦的,以这种精神和毅力来阅读,大概量子力学或德里达的文字论述都不会太难懂。
更遑论之前一阵子流行极限运动的滑板时,那些在斜坡、在台阶、在水泥矮墙和铁栏杆处摔得一身伤一脸血的英勇少年们。
所以讲,困难既是具体且独立的,又同时也是相对的。相对于什么呢?相对于你的瞻望、相对于你心中日出般升起的某一幅璀璨图像(乔丹那样的声名财富或只是同班女生的青睐),端看哪个压倒哪个图像获胜,困难往往只是一种有痛楚的充实存在感受;图像消退杳逝,困难就像没免疫力抵抗的病毒般大肆繁殖作怪了。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庸人自扰地追问阅读何以不容易持续,在解析具体困难之前,先得处理的极可能是阅读者心中的图像问题,是书籍作为一种中介物,人和他所在世界的关系——他源于本能的好奇心何以消失?他对他者的关怀何以挫败?他对自己可能只有一次的生命何以丧失了期待?他为什么把自己丰盈且辐射性的感官给封闭起来,宁可让自己成为一座孤岛、成为一个无关系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