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进行世界革命,我们于是就得分割自己,牺牲一定比例的自己,去安抚那个秩序大神。历史里绝大多数的人都这么做,米开朗基罗不见得喜欢教会交代他的每一幅累人壁画,莫扎特得应付宫廷宴会的乐曲舞曲,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犹是几幅心中的画面的很长一段时日里,做过一堆情非得已乃至于邋遢的琐事,一度还四下推销百科全书,不见得比你我随兴自由——而这些人,都曾经某种程度地改变了这个看来麻木不仁的无趣世界,人类历史也的确在这样半妥协半决志的讨价还价中跌跌撞撞前进,不必然非赌那种全有全无的绝望一击不可。
我们每天得打交道的大世界,是个以分类分工有效组织起来的社会,基本上它是目的性的,甚或功利性的,它只认可它要的我们某一部分,要求我们扮演“有用”的人(就像我们小时候写作文的制式结尾:“我们要用功读书,将来做个社会上有用的人。”),因此我们朝九晚五,为有用而辛苦劳动,其余时候,如果我们够聪明不就应该让自己复原成无用(非工具化)而舒适、自由、完完整整的人吗?人世间,大概并不存在一种无穷尽、可无限提领的绝对自由,我们的有效自由,通常相对于限制,因着我们对限制的领会而得以掌握,因着我们对限制的料理而争得,这里限制,限制之外就是自由。
书册横行,我们己所不欲推己及书,不给予它们特定的分类位置,而是让它们随阅读活动的展开不断找到它们最舒服、最恰当的容身之处,关怀的是书,实则真正解放的是阅读的我们自己。而这所谓的舒服恰当位置必是复数形式的,一直变换着的,因为真正的阅读活动和单线的专业学习(可视为朝九晚五的延伸或加班,或至少为扮演某种有用的人作积极准备)并不一样,它比较像马克思革命后分工市场瓦解、天国降临的“上午写诗下午钓鱼”准乌托邦描述,顺从自己真正私密喜好的指引而不是顺从社会对你的认定、期待和命令,而人的兴趣、好奇心以及他多种且各自辐射的感官能力从来就不会是单维度的。我可以想像一个完全没有书的家庭画面,我个人这大半辈子过来也亲眼目睹过如此实况,比方说我偶尔回宜兰朋友亲戚的家,老实说那并不可怕,你多少只是感慨今夕何夕民智未开并真实地为他们忧心而已;但我真的没办法想像只存放单一一类书册的书房画面,那种荒凉感,还有你登时浮上心头那种书房主人完全被社会威吓、摧毁的模样,就个阅读者来看,真的是全世界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景象,我记忆里有过一回,那是内地才开放时我踏入北京海淀区的新华书店看到的。
顺从自己私密喜好所指引的阅读必然是跨领域跨分类的,今天李嘉图的老自由主义经济学,明天钱锺书辛辣缺德的小说云云,这是人完整生命的自然体现,也是如此体现所剩无几的实践场域。
然而,这本书和下本书,今天的书和明天的书,其实并不尽然只是跨领域的随机性、断裂性纵跳而已,其间仍存在着或松或紧、或死生攸关或漫涣联想的联系,这联系可以只属于阅读者一个人,几乎是全然自由的。几年前,我个人曾拟过一个轻微恶心但原意真诚良善的阅读活动slogan:“下本书在哪里?下本书就藏在此时此刻你正阅读的这本书里。”只是,这本书究竟如何呼唤那本书呢?它们彼此怎么搭建起联系的?怎么样的联系?这几乎是没法说准没法说清楚的,因为它顺从的是阅读者各个不同的人心而不是一组固定的社会分类时,它便很像两点之间非限定直线的连接一般,理论上有着无限多种可能了——有时,阅读如米兰·昆德拉讲的被一个真实的疑问给“抓住”了,悬宕着心在书的世界中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我,而一个质地真实的、有意义的问题通常不会正正好在某一本书中有不留缺憾的全部答案。更要命是,真实的问题几乎总是跨学科跨领域的(比方说你去一趟上海,好奇地想追问一下这个苏醒中的历史名城的今昔,掂量掂量它的未来,于是你要的东西既是历史的、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地理的,还是文化的、民俗的、时尚的,甚至还得重读张爱玲和王安忆的小说,以及侯孝贤的电影《海上花》),而且,它还一定带着追问者本人独特的心事、视角和微妙温差,染着此时此地的现实色泽。因此,我们这么说好了,你要的那种独特答案总散落在数以十本百本的不同书里,一个念头一点疑惑,你把它丢进书里,很容易它就摇身变成一趟旅程,你可以像战国的屈原那样不顾形容枯槁地追它一辈子誓不甘休,当然你也可以像东晋日暮途穷放声大哭的阮籍般随时喊停。在书的世界,你是佛利曼自由人,由你自己说最后一句话,只要你禁得住逗引,不好奇答案也许正正好就在下一本书里。
当然,更多的时候事情没这么严重,你可能只是恰然没意见地翻看一本书而已,并不像脚踩风火轮索命而来的复仇使者般进入书的世界,然而,疑问的陷阱仍然轻易让你摔进去,就跟某些可敬的女士逛百货公司逛精品mall的惯常经验几乎一模一样,进去前你什么也不缺什么都不需要,出来时却整整两大袋——每一本像回事的书,对阅读者而言,都不仅仅只是原书写者的自问自答而已,它必然同时揭示了一个世界,对乍来的阅读者而言一个陌生程度不同、疑问程度不同的新世界。这个世界处处是空洞处处是缝隙,时空的缝隙(你可能念的是三千年前古希腊人一次传说中的壮丽远征)、视角的缝隙(神经质的弗吉尼亚·吴尔夫和你一定是不一样的两个人,看事情的方式也肯定跟你不同)、语言符号的缝隙(蔓越莓、覆盆子、番红花、迷迭香等等我们有多长时间只在翻译小说中见过并想像它的样子和滋味、香味)、知识的缝隙(黑体辐射到底是什么东西、重力陷缩又是什么东西)、经验的缝隙(在西伯利亚太阳不沉落的白夜睡觉会不会很奇怪)云云,每一个都足以令你心生惊异好奇,你不追则已,一不小心你就会由此缝隙又掉到另一本又一个不同世界的不同书中。是的,就跟爱丽丝追那只兔子掉入不思议世界一样,半个世纪前列维斯特劳斯同样用过这个爱丽丝例子,对抗的也差不多是同样的东西,列维斯特劳斯认为这样的摔落,是人躲开外面那个无个性、让所有人趋于一致的无趣世界的有效自救之道。
疑问,不管生于阅读前抑或阅读中,都真实地启动着阅读;同时,它往往还是阅读踏上这旅途时仅有的地图。书的世界因此线索而生长出独特的路径,向着你一个人展开它一部分的面貌。这展开的样子基本上是树枝状的,今天的古生物学者用图像绘出生物的演化史便是这种形状,他们称之为“演化树”,不断地随机分枝分岔,自然也多有走上歧路发展不下去的灭绝部分。生物学者用此演化树来更替过去阶梯状拔升的演化图示,少了对抗斗争,却多了摸索尝试和失败,这当然是比较对的样子,因为生命的自然秩序从不会是单线的、整饬的、完美对称的,它一定保有着摸索尝试时留下的凌乱脚迹,以及失败的不堪样子,正因为有这么多样的摸索尝试和失败,古尔德说,才恰恰见证了生命在几十亿年演化路途上的复杂、艰辛、认真、充满想像力和真真实实的壮丽,令观者动容。古尔德因此把他的一本书命名为“生命的壮阔”。
阅读,是生命的活动,走的当然也是这样子的生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