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三年,小公主宝鸾快三岁了。
凉风徐徐,清晨才下过一场新雨,阔叶芭蕉上还汇集圆润的露珠。
小公主躺在凉席上,望着床帐上摇动的花影道:“哥哥,我热,想吃冰酥。”
“不行,冰酥是冰的,母后不许你吃。”
“可哥哥昨天明明一个人偷偷地吃,我也想吃。”
殿内案几前坐着一个男童,不过五岁大,穿着一件淡青色小衫,显得玉雪可爱,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看着面前的字帖,一笔一画地学着写字。
小公主从床榻上慢腾腾爬下来,跑到哥哥的案几前,往他怀里钻。
阿忱被小公主这么一推,毛笔落在宣纸上,墨迹晕染开一片墨迹。
他放下毛笔:“哥哥在做功课,母后说要我练完五页大字才能和你玩呢。”
小公主抬起头,一双晶灿的眼睛看着他:“哥哥,我想父皇了。你知道父皇什么时候回来吗?”
阿忱短短的手臂抱住妹妹,用脸颊蹭了蹭妹妹柔软的脸蛋,想了想道:“父皇去西北打仗,母后说至少要四五个月回来,可父皇已经离开好久了,我也很想他,不如我们去问问母后吧。”
小公主点点下巴,稚嫩的小手牵住哥哥的手,“走吧。”
未央宫,危吟眉见完臣子从书房出来,就见儿子与女儿牵着手走了进来。
危吟眉眼底浮起笑意,招了招手:“阿忱,宝鸾,过来。”
两小人像见到什么似的,咯咯直笑,一路小跑过来,危吟眉被撞得后退了一步,身边的宫人扶住他道:“娘娘,小心。”
危吟眉稳住身子,叮嘱了他们一句小心,便一手牵起一个,带着二人跨过门槛,走向内殿。
母子三人在桌边坐下,危吟眉将宝鸾抱起,阿忱趴在她膝盖上,笑眯眯地看着她二人,身子扭着,像只小狐狸在摇动尾巴。
危吟眉看着阿忱笑了笑,低下头,看宝鸾的裙带快散开了,伸手帮她去系。
宝鸾今日打扮得格外娇俏,一身浅粉色桃纹小襦裙,头上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鬏,红绳坠着珍珠流苏,动作间发出叮咚清脆的声响,这是今早危吟眉亲手帮她梳的发髻。
小女孩一双眼睫扑簌如同蝴蝶,眼睛像极了谢灼,脸颊的轮廓线条却格外柔和,取了危吟眉的长处长。
危吟眉问道:“宝鸾早上有乖乖听嬷嬷的话吗?”
宝鸾抿着红唇点点头:“宝鸾很乖。”
她身后的嬷嬷走上前来行礼,向危吟眉禀告道:“回娘娘,小公主今日极其乖。早上奴婢带小公主去御花园散步,小公主看了荷花,喂了鲤鱼,回来还摘了几朵花说要送给娘娘。”
危吟眉看向宝鸾:“花在哪儿呢?”
宝鸾探出小爪子,在自己脑袋上摸了摸,从头发上取下来一朵梨花,双手递到她面前,“母后,送你的花。”
小童的声音稚嫩,软软糯糯。
危吟眉眉梢带着笑意,接过那朵梨花,“谢谢宝鸾。”
宝鸾作势钻入她怀里:“母后,我想父皇了,父皇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阿忱也扯她袖口:“我也好想父皇。”
危吟眉听他二人说话,心顿时软了大半,看两个孩子眉眼清澈,至真至纯,一派天真不谙世事的样子,回答道:“很快了,前几日你们父皇发信来,说他已经在路上了,估摸着今日明日就到洛阳。”
阿忱眼睛一亮:“父皇明日就能回来?”
危吟眉低头轻抚阿忱的小脸,温柔道:“那是自然,不过你父皇回来,又要日日盯着你学马术,到时候你可不能偷懒了。”
她知晓阿忱最怕谢灼逼他学马术了,谁知阿忱今日听了这话,非但没有露出退意,反而上前来抱住她的手臂道,“我听承喜说,父皇是天底下最英武之人,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和父皇一样威武,母后你说好不好?”
危吟眉刮他的鼻子:“当然好啊。”
阿忱眉眼一弯,往她怀里钻。
危吟眉道:“早上的功课做完吗?”
阿忱点点头:“都做完了。”
危吟眉处理完了政务,眼下也无事做,便道:“你将字帖拿来,给我看看写得怎么样。”
这话落地,阿忱不等宫人们跟上,就迈开步子往外跑,跑到门槛边,殿门一下被拉开,他被进来的人撞得险些跌倒,后退一步,仰起头,与殿门口的男人对视上。
那是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身着一身银甲,满面尘霜,身上带着生铁厚重的寒气。
阿忱歪着脑袋,看了一会,没见过来人,问身边的承喜:“这是谁?”
承喜一愣,讪讪道:“小殿下您再瞧瞧呢?”
阿忱踮起脚尖,努力抬起脑袋又打量了一会,可他实在认不出来啊,这男人下巴一周覆着一层黑布,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阿忱触及到那人冷毅的目光,一下畏惧地低下了小脑袋,半晌道:“我是太子,你该向我行礼。”
男人睥睨了他良久,终于开口:“我是你爹。”
阿忱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来人。
谢灼蹲下身来,伸出手要将阿忱抱入怀中,阿忱却一把推开他,撒开腿往内跑去,“母后——”
危吟眉被门口的动静惊动,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她抬起头,看到了谢灼,四目交汇的一瞬,她面上绽开笑靥。
她将他们的宝鸾递到宫人手里,提着裙裾要朝他走过来。
她腿边的阿忱,扯着她的裙面摇晃,声音稚嫩:“母后,门口有人骂我,他说他是我爹!”
危吟眉惊诧,低下头看着阿忱脸色涨红,只觉又好笑又无奈,指着门口道:“他如何骂你了?你自己看看他是不是你亲爹。”
阿忱摇她裙面的手一顿,慢慢地转过头来。
谢灼走过来,将阿忱一把从地上捞起来:“臭小子,认不得我了是吧?”
阿忱有些没回过神,痴痴地看向谢灼,又愣愣地看向危吟眉。
危吟眉道:“这是你父皇啊。”
阿忱:“我父皇?”
谢灼将遮风的黑布拿下来,露出下半张脸,阿忱终于认出了人,眼中顿时露出欣喜之色:“父皇!”
谢灼用力拍了拍他的屁股,阿忱被谢灼脸蹭得发痒,不停地躲避,笑出声:“痒。”
宝鸾见到阿忱朝男人喊父皇,也伸出短短的藕臂:“父皇,父皇,抱抱!”
谢灼将阿忱放到桌上,伸手去抱女儿,宝鸾尤为喜欢与他亲近,像条小鱼迫不及待游入谢灼的怀中,声音绵绵道:“父皇我好想你,宝鸾给父皇请安。”
说罢,她还搂着他的脖子,用唇瓣去吻他的脸颊。
谢灼素来就疼爱小女儿,这会女儿如此乖巧地喊她,他简直爱不释手,轻哄着她逗弄着她,小女儿笑得格外高兴,笑声清脆如同廊下摇晃的风铃。
谢灼长眉微挑,转头对阿忱道:“看你妹妹多懂事,你比她还大两岁,我出去一趟,你连你爹是谁都认不出了是吧?”
阿忱羞愧得抬不起头,靠在危吟眉身上,扯着她宽大的袖摆挡住脸颊,“母后——”
危吟眉对谢灼轻眨了眨眼,谢灼这才上前来,轻揉儿子的小脑袋以示安慰,“行了,没怪你。”
阿忱卸下赧羞,伸手抱住谢灼的腰身,用脸蛋去蹭他身上的盔甲:“儿臣也给父皇请安。”
谢灼长长地“嗯”了一声,“算你小子识相。”
危吟眉看着这一幕,忍俊不禁,去牵他的手。
谢灼拉她入怀,亲吻她如云的鬓发,在她发间轻嗅了几下,唇瓣一点点下移,“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想我?”
危吟眉感觉儿子和女儿投来的目光,脸庞发烫,反握住谢灼的手,“你风尘仆仆回来,脸上满是尘霜,快去沐浴休整一下。”
谢灼在她耳边溢出一声轻笑,这才将一双儿女放下,去净房里清洗。
入夜时分,谢灼解衣上榻,洗净了一身风霜,清贵矜雅一如从前,危吟眉长发散肩,枕在他膝上,衣袍上有水沉香薰过淡淡的气息,慢慢飘入她鼻端,她一颗心平实而安宁。
谢灼俯下身来与她低语,修长的指尖把玩着她一头青丝。
“你且可放心,边关无事,北汗已除,东昌已扫,北疆再无后患。”
危吟眉枕在他膝上,软软“嗯”了一声。
谢灼登基三载以来,整肃朝堂,重振纲纪,如今天下安定,四方夷族臣服,帝国版图扩张,已有河清海晏,天地澄明之象。
危吟眉轻抚他的手掌,“你一回来就问我想不想你,自然是想的。”
他不在时,她朝思夜想,夜夜辗转,如今他归来,满心满肺都充溢着欢愉之情。
危吟眉笑靥妩媚,眉目缱绻。
谢灼的气息渐渐重了,唤她:“眉眉。”
金鱼钩落,鸾帐灯升,他压她在榻上,夫妻二人分别已久,相拥亲吻,正是情动之时,忽闻帐外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细细一听,不是一道,而是两道。
危吟眉推开身上的谢灼,一拉开帘帐,就看见阿忱和宝鸾跑进了内殿:“父皇,母后!”
危吟眉面带潮红,赶紧整理好衣襟,柔声问:“你二人怎么不好好歇息,跑来这里做甚?”
宝鸾甩开绣鞋,爬上床,抱着危吟眉撒娇:“宝鸾想和父皇母后一起睡。”
阿忱也爬上床,在谢灼和危吟眉二人中间卧下:“阿忱也要。”
两个小人默契地躺下,宝鸾已经阖上眼睛,将小短腿翘到了哥哥的身上,还不忘给她父皇下命令:“父皇,吹灯,宝鸾累了。”
危吟眉与谢灼对视一眼,柔声问:“让他们走吗?”
谢灼叹道:“你看你能将你儿子和女儿赶走吗?”
宝鸾一向是依赖危吟眉,这会扭着身子往她怀里缩,让危吟眉抱着她。
至于阿忱,像是对白日里认不得亲爹一事过意不去,有意讨好谢灼,拱着身子往谢灼身上蹭。谢灼哪里看不出儿子的心思,静静凝视着怀里的人,阿忱将眼帘偷偷掀开一条缝,被父亲逮住了,立马闭上眼睛,半晌之后,他伸出两只手,拍拍谢灼的脸:“父皇,睡。”
谢灼握住儿子的手,哑然失笑。
危吟眉卧在枕头上,望着父子二人,心头一软:“你我总说,若少时我们就成亲那会如何,其实想必与现在无二样。”
谢灼凝望着她,唇角微微上翘,“是。”
单单的一个“是”字,就让她心头生出无限温暖。
“可我还是总想,若是你我一同去北疆,必定会在你一只脚踏入深渊的时候拉你一把,你现在会不会一如从前一般恣意张扬?”
谢灼目光温柔:“可我已经没有遗憾。”
少年时的青梅竹马,经历兜兜转转在一起,如今他们有了一双儿女,两情缱绻,那此生心满意足,还有何遗憾?
危吟眉听他如此说,心中弥漫开丝丝缕缕的甜蜜之意。
少时谢灼不断入她的梦,是她少女怀春的如意郎君,如今他日日在她身侧,她入夜阖上目、清晨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都是他,她还有何不满足的?
虽百转千回,只要情谊深厚,亦能再相聚。
她从床上慢慢爬起身,烛红帐暖,二人的精致的侧颜落在床帐之上。
蜡烛摇曳,燃烧至了最后一寸,在黑暗来临前,谢灼与她久久凝视,随后,这对少年情人,相拥,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十指相扣,情深意切。
二人相拥而眠,在他们的梦中,一对青梅竹马不曾分离的故事也在发生。
笑声宴宴,一如他们少年时。
(尾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