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摇曳,投落一地光影。
谢灼带危吟眉走出了大殿,行至长廊之上,危吟眉推开他的手,眼中水波摇晃,像是平静的湖面起了波痕。
谢灼上前去,拢住她的肩膀问:“怎么了?”
危吟眉质问道:“为何在宴席上那般说?”
危吟眉根本不愿回想再回忆一遍宴席上发生的事,到现在脑中乱哄哄,依旧回荡着谢灼的话。
谢灼道:“为何不可说,你腹中怀的本就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让这个孩子认别的男人为父。”
危吟眉颤抖着眼睫:“那你置我于何地?”
谢灼看她一副慌乱可怜的样子,去握她的双手,一握才发现冷得厉害,将她拢入怀里:“我知晓你害怕什么。既然非议不可避免,不如来得痛快一点。早一日宣告晚一日宣告并无什么区别。”
危吟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羞耻感翻涌,几乎快要落泪。谢灼贴着她的发梢低语,说话时呼吸间热息朝她袭来。
这里离宴宫不远,危吟眉害怕被出来宾客看见,后退一步避开。
谢灼却一把搂她入怀,接过宫人递来的黑狐毛披风披到她身上。
一众跟随在后打着屏障的宫人,见到这一幕皆低下了头。
谢灼却旁若无人,依旧低头帮她系着带子:“眉眉,我说过你无须畏惧流言,有我在你身边护着你,不会让人对你伤害你半分。”
快入冬的寒夜,冷风呼啸穿过长廊,他胸膛炽热,犹如有一团火在燃烧。危吟眉被迫埋首于他怀里,抬起眼眸:“这里是长廊,你松开我……”
危吟眉实在害怕,她已经身处风口浪尖,不想再被人看到他们亲密搂抱的场景。
可偏偏这个时候有人走近,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殿下——”
崔老夫人声音出来的那一刻,危吟眉脊背僵硬如塑。
老夫人行礼道:“老身见过皇后娘娘。”
危吟眉转过身去,匆忙地理了理碎发,“老夫人。”
崔老夫人侧开身子垂下了眼:“老身有几句话要与摄政王殿下交谈,可否请摄政王到一旁来。”
谢灼看一眼危吟眉,对她道:“等一会便回来。”
崔老夫人与谢灼到一侧的长廊说话,确保离危吟眉远远的,声音传不过去了。谢灼才开口问:“外祖母怎么来了?”
崔老夫人神色紧绷就没放松下来过,“阿灼,你还问我怎么来了,你今日做的是什么事?”
崔老夫人道:“你和皇后的那些过往,当年我也都看在眼里,眉眉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温柔可人,可错过便是错过了,她现在身份是皇后,是你侄儿的媳妇,你二人之间不该有往来。”
崔老夫人最近不是没有听到
“阿灼,你有没有想过,今日宫宴上你说的那番话会引起怎么样的风波?到时候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你又有没有考虑过眉眉的感受?”
谢灼垂下眼帘,神色有些倦淡:“自然是考虑到了,但外祖母,我的性子您应当是知道的。”
谢灼自小众星拱月,天之骄子,没有什么东西不到。
什么事想做便去做了。
若因为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而因小失大,这不是他的处事风格。
崔老夫人看谢灼不为所动,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无力之感:“阿灼,你这是在害她和你自己啊。”
谢灼笑了笑道:“外祖母,流言再如何甚嚣尘上也是流言,到底都会随风散去,百年之后,我会与她葬同穴,这才是我们的结局,难道就因为区区外人的话我要放弃她?这不可能。”
话虽然轻,却重重落在崔老夫人耳际。
崔老夫人眉心紧皱,深邃的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
谢灼面无表情:“我曾经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尝过失去过她的滋味,如今好不容易抓住她一点尾巴,不会再容忍让她从我手心中流走。”
崔老夫人拄着拐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危吟眉立着的地方,问道:“难道天底下难道就没有别的姑娘了?你一定非她不可?”
回应的是谢灼淡淡的一声:“天底下是是有好姑娘,可我都不喜欢。”
崔老夫人神色复杂,唇角布满皱纹。
他说的是面色从容,可殊不知这番话是在践踏伦理,漠视礼法,无惧悠悠之口,乃至是漠视着整个天下。
崔老夫人怔着看着谢灼。
他立在花丛边,阴沉又冷隽,眼中晦暗肆意涌动,叫崔老夫人震住。
谢灼说罢转身离开,走了一步又停下:“她腹中怀的是我的孩子,再过一个多月便要生产,相信外祖母也想抱上重外孙和重外孙女吧。”
他的衣袍拂过花丛,在他离去后,花叶被践踏成泥。
崔老夫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老嬷嬷搀扶住崔老夫人:“老夫人,您不再说几句话去劝劝殿下?”
崔老夫人摇了摇头:“劝不动的。”
自己这个外孙,性格是拣了父母强硬的地方长。一旦下定决心的事,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老夫人抬头朝远处看去,瞧见谢灼走到危吟眉身边,不知和危吟眉说了什么,危吟眉转过头,看向崔老夫人。
老人家脸上立马露出了笑意,危吟眉朝她颔首,面色勉强地回以一笑,而后便被身侧的男人牵起手,带着一同往前去,消失在了长廊上。
人走后,崔老夫人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落了下来,混浊的眼珠里灰蒙蒙的,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
她注视着他们,仿佛透过他们的背影看到了别的什么,许久叹道:“这孩子和她母亲一样性格倔。当初他母妃入宫为妃,我就劝她忘了旧情,她却依旧一意孤行,以至于酿成了后来的祸端。”
如今她的儿子长大了,和她一样不听劝阻,他能否避免她的命运,崔老夫人不知道,摇了摇头。
总归自己已经年迈,无力再管那么多了。
老人家的脚步比来之前更加蹒跚:“回去吧。明日再以崔家的名头,往未央宫里给皇后送一些补药。”
老嬷嬷应下,怅然叹息一声,与崔老夫人相互搀扶着离开了长廊。
未央宫殿内点上了暖炉,热气尚未完全散开,仍旧有些冰冷。
谢灼进来后,看到危吟眉一个人坐在南边的暖炕上,天这般冷,她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就随手扔到了桌上。
谢灼拿起羊毛毯走上前去帮她盖上。
危吟眉轻轻甩开了他的手。
谢灼在她面前蹲下,对上她一双俯下来眸子,那修长的眼尾已经被泪水浸透,显出几分洇红。
谢灼帮她暖手:“还在想宴席上的事?”
她眼里清水流动,“是。我根本还没有准备好。”
“可我若不推你一把,你永远不会准备好的。眉眉,你还是心里的道德感太高了些。”
太高的道德感,束缚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只会让自己痛苦。
“少帝欺你辱你,裴家利用你打压你,你早就该逃离,所有人都知晓我们的过往,知道你我是青梅竹马却被拆散的,你与我本就在一起,为何要愧疚的?你没有任何错,错的是他们。”
她有一缕长发洒下来,垂落谢灼的面颊上,谢灼伸出手捧着她的脸颊:“我记得那个雪夜,你一身火红的衣裙,奔入我的宫殿,双目赤红地和我说敢找我说生一个孩子,我不信你不知晓若东窗事发会有何下场,既然那时不害怕流言,为何现在又退缩?”
为何害怕退缩?
危吟眉直直地看着他,谢灼说她不害怕,不是的,她一直都在害怕被人发现。
那时她陷入绝境,被裴家欺压的不甘,远胜过了被流言攻讦带来的羞耻感,她才想要反抗。
谢灼道:“危吟眉,我了解你,你虽然万般柔弱,但终究不是懦弱不堪之人。流言蜚语是会影响你,但不会左右你。你心里比你自己想象的都坚硬。你会沉着冷静地谋划一步步杀了我,那点流言你会在意吗?可为何当初你都敢迈出那一步,现在却不敢了?”
谢灼不给她逃避的机会,逼迫她往下想下去。
究竟是为何不敢?
谢灼道:“那时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忘不了对我的旧情,就算日后一朝流言蜚语爆发也想要与我在一起。”
危吟眉否认:“没有。”
谢灼紧紧握住她的手:“当我看不出你对我的情意?到现在你还喜欢着我。”
危吟眉反问:“我若还喜欢你,为何会下狠手派人杀你?”
谢灼一声轻笑,低了下头,再抬头眼里浮现了一片通红:“危吟眉,你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正视吗?你爱我爱得不得了,又恨我恨得不得了。”
谢灼就像一个疯子,纠缠着她不依不饶,用话语将她的内心剖出来非要逼她去看。
危吟眉咬牙道:“我从前是喜欢你,可现在觉得我们还是分开更好。”
她感觉到他桎梏住他的一双手如同铁钳一样收紧,危吟眉手腕隐隐作痛。
“分开更好吗?”他喃喃道。
殿内烛火摇晃,他投在墙壁上的影子也一同摇晃,那张面容幽幽静静,隐匿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一双眼睛阴鸷且冷寂。
谢灼清楚地明白,她从前敢现在不敢,是因为对他的感情变了,她喜欢是喜欢,却无法像从前一样能为了他抵抗流言。
终究是她心里的恨意占据了上风,超过了爱意,支撑不住她不惧世俗。
可谢灼不会放她走的。他不在乎,她恨他就恨他吧,他只要她心中有一丝对他的爱就行。
窗外的烟火升起,照亮屋子时明时暗,光影落在他面颊上。
谢灼站起身:“来看看焰火吧,特地让宫人为你放的。”
危吟眉侧开脸不想去看,被拉着站起身来。
无数的焰火迅速升起,在天上绽放开,盛大磅礴,照亮天空亮如璀璨星河。
谢灼从后抱住她,在她耳边道:“我的眉眉二十岁了,生辰快乐,眉眉。”
他唤她眉眉,绵柔的声音,万般缱绻,危吟眉挺翘的眼睫颤抖。
谢灼道:“若是没有经历这般多的事,你与我应当也是像这样过生辰的吧。”
谢灼的手放在她小腹上,危吟眉腹中的孩子动了一下,二人齐齐低下头。
“他踢你了?”
危吟眉“嗯”了一声,心中浮现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异感觉。
谢灼:“好在不管经历了什么,如今你还在我身边。我会像爱你一样爱这个孩子。”
她的产期就要到了,他初为人父,心中也的确欢喜,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临。
谢灼知晓女子当了母亲,大概心肠都会软下半分,或许那时她就会想明白留在他身边咯,但谢灼并不想用孩子拷住她。
而他会疼爱这个孩子,因为母亲是她。
他权势滔天,看似地位超然,坐拥天下。
可他的内心其实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他只有她。
只要她爱他。
谢灼眼里晦暗蔓延,感觉自己的心病又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