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陈霭(7)

    直到这时,陈霭才想起自己手里没门钥匙,不由得一阵后怕,想想看,如果她前次出门时“咣当”把门带上,那她就把自己锁在门外,跟那几个混混锁在一起了,那可就不是饥寒交迫的问题,而是性命攸关的问题了。

    她到各个房间找了一通,没找到门钥匙。没办法,只好打消冒险出街的念头。

    本来是说“失节事小,饿死事大”,但失节失的是自己的节,饿死也饿的是自己的死,在自己的两项利益中,权衡一下大小还是可以的。但现在冒出一个失窃的问题,而且失的是小杜的窃,那就性质不同了。如果这屋子里只有她的财产,她会毫不犹豫冲出去买饭吃,谁想窃就让他窃个精光,等她吃饱了再赚钱去买。但这屋子里都是小杜的财产,她怎么能让人家小杜失窃呢?

    确定了“饿死事小,失窃事大”的原则之后,陈霭压根就不去想出街的事了,开始满屋子找电话,想给家里报个平安,也想给小张打个电话,看她的行李有消息了没有。但她在屋子里找了几大圈,也没找到电话。她想起小杜今天下午是边引领她参观房间边打电话的,说明小杜使用的是手机,没开座机。

    这下她真的慌了,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孤岛上一样,跟外界失去了联系,如果发生点什么事,她连打电话报警都不行。

    更不凑巧的是,她的肚子开始闹事,一阵哗哗乱响,她不得不跑进洗手间去方便。

    那哪里能叫“方便”!只能叫“不方便”,而且是“极不”,因为她的肚子痛得厉害,连带腰背也痛起来。她坐在马桶上,又揉肚子又揉腰背,心里无比怀念刚才不用拉肚子的时光,那时还觉得饿得难受,但跟现在拉肚子相比,那可就是天堂了!

    她估计是牛奶喝坏了,谁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牛奶?或者到底是不是牛奶?小杜不会把洗衣剂漂白剂之类的东西放在冰箱里吧?

    现在她简直像粘在了抽水马桶上一样。有时刚觉得拉净了,拉好了,心里正喜着呢,结果还不到三分钟,肚子又痛起来,只得又回到抽水马桶上坐定。

    就这样起起落落的,洗手间的半卷擦手纸就用得快见里面的硬纸板卷筒了,这可比没饭吃还可怕。没饭吃可以忍着,无非就是没东西放进肚子里去的问题;但拉肚子却无法忍着,你不让它出来它还是要出来。肚子这玩意,不放东西进去容易,不让东西出来就很难了,任是什么英雄豪杰也没那个本事。

    她趁着两次巨拉的空隙到各个房间各个柜子里去搜寻了一下,终于找到一卷没开封的厕纸,如获至宝地捧回洗手间,比当初拿到签证还开心。

    一开心,竟然觉得连肚子痛都好多了。现在她也不为饿死的事担心了,她是医生,知道人一两天不吃饭不会饿死,肚子里没货,正好,就可以止住拉肚子。

    到下半夜的时候,她停止了拉肚子,胃也饿麻木了,居然不再觉得饥饿,就是觉得冷。她从进这个屋子起,就有冷风嗖嗖的感觉,躺在沙发上尤甚。她没被子,也不敢把小杜的被子拿来盖,她听说出了国的人,都很注意保护自己的隐私,最见不得别人随便动自己的东西了,更何况是贴身的被子。

    但她已经冷得受不了啦,再冷就要冷出人命来了。她灵机一动,到处找空调的开关。她自幼就喜欢摆弄机件,很小就敢把家里的闹钟收音机什么的大卸八块。结婚之后也是她充当家里的电气师电脑师之类的角色,每次赵亮把电脑搞死机了,都是叫她去救活。其实她也没什么技术,但她胆子大,上去就把电源拔了,把电池下了,然后砰砰两下装回去,死机问题一般都解决了。如果无论她怎么拔电源抽电池都不管用了,她就重新买了一个电脑,所以她家的电脑总是多于她家的人数。

    现在虽然到了国外,住的又是别人的房子,她不好太放肆,但为了救自己的冻眉之急,也只好这样了。

    空调开关还真给她找到了,她左掰右掰一阵,终于找到了热空气的开关,顿时感觉室内的气温有所回升,知道自己今夜不会冻死了,无比欣喜。她在沙发上躺下,取下一个沙发坐垫当被子,盖在身上,很快就进入了梦想。

    第二天,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外面出了太阳,屋子里很亮,眼睛都睁不开。她以为是小杜回来了,欣喜地跑去开门,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黄皮肤黑头发,因为背对着光,眼睛颜色看不清,面相也半隐在暗影里。

    那人上下打量她一下,自我介绍说:“我是祝先进—”

    陈霭听到这人讲中文,尤其是听到这个“祝”字,领悟到这位可能就是B大来的访问学者祝老师。她连忙把祝老师让进屋来,习惯成自然地要去端茶倒水招待客人,但两眼四顾,没发现任何可以称为茶具的东西,才想起自己还处在家徒四壁阶段,连忙抱歉说:“对不起啊,祝老师,水都没得你喝。我昨天刚到,行李还没到—”

    祝老师一听,严肃地说:“行李没到?那可麻烦了!你肯定是带了盗版CD—”

    祝老师说得这么肯定,陈霭就慌了,不知道是不是赵亮告诉过祝老师什么。她自己是没往箱子里放CD的,但谁知道赵亮放没放?只要赵亮放了,那就肯定是盗版,因为赵亮的原则是“支持盗版,打击正版”,连他自己那盘正规出版的《赵亮笛子独奏专辑》,他都是买盗版送人,别的东西你就可想而知了。

    但赵亮干嘛要往她箱子里放盗版CD呢?难道他发了浪漫疯,放一盘盗版的《赵亮笛子独奏专辑》在她箱子里,让她睹物思人,听音念夫?

    祝老师说:“美国查盗版是很严厉的,查出一张罚一万美元—”

    陈霭越发心慌了,但愿赵亮没发特级浪漫疯,在她箱子里放上十张二十张的盗版《赵亮笛子独奏专辑》,但她知道什么事都是她越怕就越会发生,所以赵亮这次十有八九放了盗版CD在她箱子里,而且不止一张,因为赵亮提过,说可以拿些他的演奏专辑当礼物送人,虽然被她否决了,但赵亮什么时候把她的否决当过一回事?

    她忐忑不安地说:“我不知道赵亮有没有往我箱子里放盗版CD,我自己是没有放的—。您觉得我的行李到现在还没来,会不会是因为盗版CD的事?”

    “肯定是!不光是盗版CD,还有很多东西都是违禁的,像菜刀水果刀啊,香菇木耳啊,中药西药啊—”

    陈霭又是一惊:“连中药西药都是违禁的?那我可—带得多了—别人告诉我说这边看病吃药都很贵,让我多带点药过来—-”

    “带抗生素了吧?”

    “带了。”

    “那你是死定了。这里对抗生素管制得很紧,医生一般都不会给病人开抗生素,如果海关查到你箱子里有抗生素,肯定没收,还要罚款—”

    “那您说,我的箱子是不是被没收了?”

    “肯定是!”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有听天由命了,如果他们查到你箱子里有这些违禁品,不光会没收罚款,还会把你送回中国去,永远不准你来美国。你们这些刚从国内出来的人啊,就是不肯听听过来人的意见—”

    陈霭想不起在国内时有那个“过来人”嘱咐过她这些,看来那些“过来人”都是冒牌货。不是今天碰见祝老师,她还不知哪年哪月才知道这么重要的信息,看来出国真的很重要。

    既然连“过来人”祝老师都说只能听天由命了,陈霭反而不着急了,因为着急也没用,还是先把当前的饥寒交迫问题解决了再说吧,就算要因为盗版CD和抗生素坐牢,饿着肚子也不能把法官给感动了,该坐牢还得坐牢,还不如先吃饱了,也好有精力去坐牢。

    她想了想,说:“祝老师,我从昨天起就没吃东西,现在想—-请您帮我去买点早餐来吃,我请您的客,我这里有钱—”

    “一起去,一起去,我今天就是特意来带你去shopping的—。我们走吧。”

    “但是我没房门钥匙,锁不了门—”

    祝老师想了一下,说:“你不是说你的行李还没到吗?那怕什么?你又没东西给别人偷—”

    “但是我同屋的小杜有东西啊—”

    “管她呢?谁叫她不把门钥匙给你的?让人偷了好,该让她吃点苦头!”

    陈霭觉得小杜没给她钥匙,一定是有原因的,因为既然找人合住,也就不会小气到不给钥匙的地步。就算小杜是因为小气不给她钥匙,她也不能用失窃来报复人家。她执意不肯出去吃早饭,祝老师恨铁不成钢:“如果她一辈子不回来,你就一辈子不出去吃饭?也不上班?走吧,没事,美国很多人出门都不锁门的—”

    听祝老师的口气,美国是个路不拾遗的好社会,陈霭决定跟祝老师一起出去吃点东西,万一失窃了,她赔偿小杜好了。她跑到小杜的卧室里去,把几件看样子还值点钱的东西藏到衣橱里,把卧室门关好,又把大门关好,跟着祝老师去出街。

    出得门来,陈霭才注意到公寓的外貌还挺不错的,墙壁和地上都像水洗过一样干净,地面和空中一点灰尘都没有,天空瓦蓝瓦蓝的,看来以前作文里写的“万里无云”应该是“半里无云”,这里的天空才叫“万里无云”。公寓大门处有几个大花坛,还有喷泉,小杜放在BBS上的,就是大门那里的照片。

    太阳一出,魑魅魍魉全都遁形,空气里一片祥和,使陈霭想不出自己昨晚在怕什么。

    走几百米就是一条大街,街上车来车往,煞是繁忙,但几乎看不见行人,就她和祝老师两个,像两个乡巴佬一样在太阳底下行走。

    她一眼看见了街对面的一个麦当劳餐厅,忙提议说:“祝老师,对面那个是麦当劳吧?我想去那里吃早餐。”

    祝老师没答话,但伸出一只手,挡住就要过街的她,很老练地按了按街边电线杆上的一个小按钮,指着街对面一个像交通灯但比交通灯挂得矮的玩意说:“看见没有?那就是行人过街的标识,你要看到上面那个白色的小人儿出现了,才能过马路。有些中国人不懂交通规则,乱穿马路,影响国家形象—”

    等了好大一阵,街对面那个小白人儿才出现,陈霭抓紧时机,几大步抢进人行横道。祝老师在后面叫道:“别跑啊!这里是车让人,不是人让车,你这么瞎跑,让人看笑话,丢我们中国人的脸—”

    陈霭见好些车辆正向着她风驰电掣般冲过来,遂不管祝老师的吆喝,脚下生风地抢过马路去,回头看看祝老师,当真在慢条斯理地过街,那些车当真在让祝老师。祝老师走得镇定自若,大义凛然,到了街这边,很自豪地对陈霭说:“看见没有?那些车都得让我—”

    陈霭与刚为中国增了光的祝老师一同走进麦当劳店,发现里面冷冷清清,没几个人,更不用排队,十分安静,搞得她连说话都恨不得耳语。

    祝老师给她介绍了一下早餐内容,叫她点最便宜的那种,说不用吃那么多,待会带她去一个地方吃免费食物。她饥肠辘辘,等不得“待会”了,只想一下塞饱肚皮,很想点最大最多的那种,但她不好拂了祝老师的面子,只好同意点那最便宜的。

    祝老师帮她点了餐,示意她付款。她见祝老师还没为他自己点餐,催促说:“你也点啊,你也点啊,点了我一起付—”

    祝老师很有风度地伸出一只手,做个谢绝的手势:“美国不兴这一套的,都是godutch,godutch懂不懂?就是各付各的—”

    这叫陈霭怎么过意得去?人家祝老师亲自上门来探望,又陪着来吃早餐,还给她介绍了那么多在美国生存的常识,她怎么能让祝老师自己付费呢?她拿出中国式大姐大的作风,逼着祝老师快点,点了她一起付费。但祝老师坚持不肯,看那表情,已经在为她这种有失国格的行为感到丢人了,她只好把自己的早餐付掉。

    两人端着放早餐的长方形塑料盘子,到饮料机跟前去装饮料。祝老师给她示范了一下,如何操作冰块龙头,如何操作饮料龙头。其实跟国内的麦当劳没什么两样,但她仍然做出乡巴佬的模样,虚心听取祝老师的讲解和示范。

    这是她多年来摸索出来的经验:对那些指点你的人,你起点越低越好,但学习进度一定要快。如果你起点就很高,甚至比指点你的人还高,那人家就不乐意了,那不显得人家在班门弄斧了吗?人家想破头皮也要派你一个不是,所以起点越低越好。但学习进度不能太慢,如果人家指点你半天,你还是搞不懂,那不是说明人家教导无方吗?

    她在这方面是可造之材,一旦悟出这个道理,就能自然而然地运用,绝对不是装假,是诚心诚意的。本来是她会做的事,但如果有人来指点她,她马上就觉得自己不会了,需要人家细心指导。但由于她实际上是会做的,所以一经指点,她就进步神速,于是教者与被教者都很开心。

    有了这个本事,人际关系就很难有处不好的,所以陈霭走到哪里都很受领导群众欢迎。

    陈霭伸出杯子,到冰块机下面接冰块,用的是一种“处女接”的姿势,仿佛是头一次用这玩意。但刚接了几块冰,就听祝老师低声喝道:“少接点!”

    这下她真的“处女”了,不知道哪里犯了错误,慌忙移开杯子,但却忘了放开那个开关,冰块噼里啪啦落了一堆,严重损坏了中国的形象。她悻悻然地转而去接可乐,又听祝老师低声喝道:“只接半杯!听见没有?只接半杯!”

    她想这肯定又是关系到祖国形象的大问题,慌忙放了开关,这次不错,没弄撒饮料,而且刚好接了半杯,总算没丢中国人的脸。祝老师也只接了半杯,两人端着各自的早餐,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用餐。

    许是昨天饿急了,陈霭还没会到意思,一份早餐就下肚了,半杯饮料也下肚了,使她恨不得把杯子里的冰块都刨出来吃掉,但想到了国格问题,只好忍住。她站起身,想再去买一份,被祝老师一道威严的目光给吓得坐了回去,她估计还是因为祖国形象的问题,遂不敢造次,半饥半饱地坐那里等祝老师吃完,尽力把视线投向窗外,尽力别咽口水,以免有失国格。

    祝老师终于吃完了早餐,站起身,拿起饮料杯,号召说:“走,我们去接饮料!”

    “现在?”

    “不现在还什么时候?这里的饮料是敞开供应的,你临走接一满杯,够你喝一天了,所以我刚才叫你只接半杯—”

    陈霭的小脑袋有点被搞糊涂了,如果是为了赚够本,那刚才不是应该接一整杯吗?喝掉,然后再接一整杯带走,那不就是两整杯吗?为什么开始要接半杯呢?

    但祝老师脸上神秘的表情令她怀疑是自己的算术做得不好,祝老师比她先来美国,吃的麦当劳比她吃的麦当劳还多,肯定把这些算术做过很多遍了。她有点不好意思赚麦当劳的便宜,但她也不想让祝老师觉得她在故作清高,只好去接了一杯可乐,盖上盖子,拿在手里。但她发誓再不来这个麦当劳了,怕被人认出:看,那就是上次装了一满杯饮料带走的贪心女人。

    祝老师又拿了些调料包和餐巾纸之类的东西,才施施然领她走出了餐厅。

    陈霭(8)

    祝老师说话算数,从麦当劳出来就带陈霭去一个商场购物,说那里每到周末就有免费的食物吃。

    陈霭感觉美国已然实现了共产主义,不然怎么会有免费的食物吃呢?现在在中国,连公共厕所都收费,你说还有哪样不收费?

    她满怀希望地跟着祝老师来到那个商场,以为这下可以不要钱地舀几大碗饭啊面啊之类的,吃个尽兴了,她唯一怵头的就是可能要排很长的队,如果是那样,她就不想去凑那个热闹了。

    到了商场,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所谓免费食物,只是“耳屎餐”,一点点,盛在像麦当劳装番茄酱的那种小纸盒里。人家是在搞商品推销,给一点你尝尝,好吃就买。但也没见人排队,商场里购物的人本来就不多。

    祝老师似乎早已到这里来摸过情况,角角落落都很熟悉,他带着陈霭,机智勇敢地在商场里穿来穿去,把所有品尝点都挖掘出来了。在每个品尝点前,祝老师都很绅士风度地先拿一盒食物给陈霭,然后才给自己拿一盒。两人就站在品尝点前,在推销人员热切而期待的视线中细嚼慢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了,陈霭觉得每样食物都很好吃,不由得连声夸奖:“good!Good!”。

    她这人特拿不下情面,既然吃了人家的样板,又夸过了“good”,不买的话,就成了吃白食,说假话。但祝老师一路盯得紧,一样都没让她买,使她非常不安,走出老远了,还觉得推销人员在背后拿眼睛剜她。

    商场挺大,不光卖副食,也卖衣服鞋袜日用百货之类的东西,甚至还卖花花草草,有个角落还卖观赏鱼,另一个角落卖汽车用品,中间卖电器,似乎什么都卖,把她喜得!这下找到好去处了,以后就跑这里来购物,又近,路又好找,就是门前那条路,一根肠子通到底,连弯都不用拐,货物又齐全,来一趟,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部搞定。

    她推着购物车,一条一条货架看,脑子里想象着如果这样那样搬回去,放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会有什么效果,觉得要买的东西真是太多了,恨不得把商场整个搬家里去。她买东西一向不怎么看价钱,只要东西中意,拿了就往购物车上放。赵亮经常批评她大手大脚,但她一向就这么大手大脚的,也没见穷到哪里去。

    祝老师比赵亮严格,赵亮嘀咕虽嘀咕,但也不敢阻拦陈霭买东西,因为家里的钱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陈霭赚来的。祝老师虽然没给陈霭家挣一分钱,但管起她的用钱方式来,却有如她家唯一经济来源一般,她一样一样往购物车上放,祝老师一样一样从购物车上拿出来,放回到商品架上去,每件都能说出不该购买的理由:

    “锅子不要买!贵得很,你难道没从国内带锅子来吗?应该带一个的—”

    “买被子干什么?你看到上面的价格没有?$28!薄得像纸一样,还要$28!相当于人民币两三百了,真是资本主义本性难改!难道你没从国内带被子来?应该带一床的—”

    “这里苹果贵,以后我带你到批发市场去买,$15一大箱,有几十斤,够你吃几个月,吃到你吐—”

    “厕纸别在这里买!这里的厕纸贵得很,以后我带你去Sam’sClub买,比这里至少便宜一半。”

    这样下来,逛了一两个小时,陈霭只被批准买了方便面和可乐两样东西。祝老师说美国方便面比中国方便面便宜,才一毛钱一袋,应该买。至于可乐,是因为刚好在减价,六罐一扎的才五十美分,算起来一罐一毛钱不到,祝老师一下买了四扎。

    陈霭有点担心:“祝老师,您买这么多可乐,待会提得动吗?”

    “提什么?用购物车推回去。”

    “那不还得来还车?”

    “还什么?就丢在楼下就行了。”

    “商场会派人去收?”

    “收什么?商场怎么知道你把车推哪里去了?”

    “那—车是不让推回去的啰?”

    “所以你别把车丢自己门前,丢远一点。免得让人家知道你把商场的车推回家了—”

    陈霭想象自己推着一辆商场的购物车往家走,一路上都遭到人家怒目而视,到家了把车扔在别人家门外,被人骂得狗血淋头。

    她这人在有些事情上胆子特小,像推车这种事,她还没做,才想象了一下,就觉得自己已经把事做下了,人已经丢了。她不安地说:“算了,我少买一点吧,我不爱喝可乐—”

    “你不爱喝,可以买了招待客人呀!多买点,多买点,今天机会好,大降价,平时就是降价也没降过这么多—”

    陈霭坚决不肯多买,祝老师见她倔起来了,没再勉强,但情绪毫无疑问受到了影响,脸色不大好,匆匆结束了购物,跟陈霭分道扬镳。

    陈霭没想到第一天就把祝老师得罪了,心里很不自在,人家祝老师亲自上门来关心她,陪她吃饭,教她购物,她何必驳人家的面子呢?不敢把购物车推回去,也用不着公开驳人家面子嘛,可以先推辆车出去,等祝老师走得没影了,再还给商场不就结了?

    她后悔了一阵,最后决定回家做顿好吃的,请祝老师来吃晚饭,算是赔礼道歉,讲和。

    她提着几包方便面和六罐可乐,决定坐车回去。商场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她刚才是跟祝老师走过来的,因为祝老师说这条线路的车是固定票价,五站以内都是一块五毛钱,而他们只有一站多路,坐车不合算。

    她有脚劲,不怕走路,只要不穿高跟鞋,叫她走多远都行;就算穿高跟鞋,她都可以把A市的服装一条街走几个来回。但她特别怕晒太阳,因为她一晒就黑,一黑就丑。没晒黑的时候,还有人说她“漂亮”;一晒黑,个个都叫她“黑美人”。但她知道人家是在讽刺她,中心思想是说她“黑”,后面的“美人”只是虚晃一枪,所以她只要能不晒太阳,就绝不晒太阳。如果不是这点顾虑,她早把全中国玩遍了。

    现在祝老师走了,陈霭就老实不客气地去坐公车,顺顺当当地坐到了自家附近,下了车,回到家里,发现没有失窃,破茶几旧沙发都在,藏在衣橱里的东西也在。她胆子大了起来,又坐公车返回那个商场去了两次,把她方才十分心仪但在祝老师监督下没买成的东西全都买了,还买了刚才尝过的食品中的两种,总算减少了一点内疚。

    她还在商场门外找到一个付费电话,比比划划地问了一个美国佬,终于知道怎么打电话了。她给小张打了个电话,寒暄了几句,就问起行李的事。

    小张说:“怎么?行李还没给你送过去?他们打过电话给我,说马上给你送过去—”

    她担心地问:“会不会是因为我箱子里有盗版CD,行李被—航空公司没收了?听说带一张盗版CD要罚款一万美元—”

    “一万美元?你听谁说的?”

    “B大来的祝老师说的—”

    “B大来的?是访问学者吧?你跟访问学者搞在一起干什么?都是些穷酸乡巴佬,又爱吹牛,来了没几天,什么都不懂,还特爱在刚出国的人面前卖弄—”

    陈霭脸上有点挂不住,因为她也算是个访问学者,虽然她知道自己既不学也不者,但按照C大发给她的邀请信来说,她现在是个“访问学者”。

    小张抱歉说:“我这两天有点忙,等我忙过了这阵,请你上我家来吃饭—”

    陈霭听说他很忙,就主动说:“你忙吧,我们以后再聊。”

    小张也不客套,马上挂了电

    话。

    陈霭买了这许多东西,心里灿烂起来,生活充实起来,前途光明起来,屋子有了家的味道,不再那么陌生了。她先用新买的牙刷、牙膏、毛巾、香皂、洗发香波、洗面奶等把自己打扫一遍,把借的小杜的牛奶厕纸什么的还了,按八路军的习惯,借零还整,借少还多,牛奶还一整壶,厕纸多还一倍。

    然后她跑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给祝老师打了个电话,请他今晚过来吃饭。祝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听上去不像生气的样子,使她觉得自己很小人,总往坏的地方捉摸人。

    打完电话,她就到厨房蹲点,先把厨房的灶台储物柜擦洗一番,把买来的新炊具铺张开来,就拉开架势做饭。菜谱是在商场购物的时候就想好了的,蒜蓉黄瓜,油淋茄子,醋溜生菜,香煎鸡翅,主食是炸酱面。她像设宴请客一样,大张旗鼓地整起席来。

    陈霭的席还没整完,小杜就回来了,一进门就叫:“哇,好香啊!你在做什么好吃的?你是叫陈霭吧?”

    陈霭听见小杜的声音,激动得差点流下泪来。独自一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美国,小杜就是她唯一一个共屋顶的人,应该叫“家人“了。小杜不在家,家就很空荡,她感觉比赵亮不在家要孤独十倍。

    现在小杜回来了,家里什么都不缺了。她丢下厨房的活,围裙都顾不上解,就迎了出去。

    跟小杜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男人,可能是小杜的男朋友,长得高高大大,戴着眼镜,跟小杜很般配,就是年龄显大一点。小杜看上去三十来岁,男朋友看上去有四十出头了。

    小杜介绍说:“这是我新roommate(同屋),刚从国内来—”

    那男人很礼貌地跟陈霭打个招呼:“旅途辛苦了,欢迎你来D市。”

    听那口气,看那模样,陈霭觉得他应该是D市的市长,代表着全市人民在欢迎她,令她受宠若惊,很后悔系着围裙就跑出来了,不知道有没有损害中国人的形象。她解掉围裙,但又想起菜还没做完,于是又往回系。

    小杜向陈霭介绍说:“这位是C大的滕教授—”

    陈霭脱口而出:“您就是滕—教授啊?”

    滕教授很有兴趣地问:“怎么,你听说过我?”

    “我就是那个—那个—袁老师—她说请你—来接我—接我机—接我飞机—”

    滕教授恍然大悟:“噢,你是—赵教授的夫人?陈—”

    “陈霭。”

    “对对对,袁老师是对我说过,让我去接你,但是我这两天刚好有个会,这不,刚开完,实在抽不出时间去接你,很抱歉。怎么样?你一路上还顺利吧?”

    “路上还顺利,就是行李—”陈霭拿不定主意这事能不能说,怕万一说出来影响了中国人民的光辉形象,再说人家问你一句路上顺利不顺利,只是出于礼貌,客套几句,你还真的写起汇报来了?她打断自己,抱歉说,“对不起,我正在做饭,怕烧糊了,你们在,我去做饭了,待会一起吃—”

    小杜没客套,像女儿吃妈妈做的饭那么天经地义,但滕教授推辞说:“别张罗我的饭了,我回去吃—”

    小杜拿出主人的风度,极力挽留滕教授。陈霭怕打搅了他们,退回到厨房,三把两把就把剩下的一点活做完了,开始把饭菜往外端。家里没饭桌,她只好把饭菜放在客厅的长条茶几上。

    滕教授和小杜坐在客厅说话,见她端饭菜出来,滕教授马上站起身告辞:“你们吃饭吧,我回家去了—”

    陈霭挽留说:“做都做好了,就一起吃了再回去吧?”

    小杜也说:“既然赶上了,就吃了再走吧—”

    滕教授还在推辞,但一看见陈霭做的炸酱面,就挪不动步了:“呀,这是炸酱面吧?好多年没吃到炸酱面了。陈—小姐是哪里人?”

    陈霭觉得“小姐”这名词好刺耳,脱口说道:“快别叫我陈小姐了,‘小姐’在我们那里都成了—那什么的代名词了—你叫我小姐,人家听见还以为—”说完这句,她觉得很尴尬,怎么扯到这上头去了?

    滕教授心领神会:“好,好,是我的错,再不叫你‘小姐’了,叫你‘陈大姐’?”

    “大姐”也很刺耳,她推脱说:“别,别—”

    “那叫你‘陈中姐’?”

    “就叫我陈霭吧。”

    “好,好,叫你陈霭。请问陈—霭是哪里人?”

    “A市的—”

    “噢,太可惜了,我们不是老乡,但这个炸酱面做得很我家乡的一摸一样—-”

    陈霭顺势邀请说:“那滕教授就在这里吃点家乡的炸酱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