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足不得存

有些人生来就比旁人走运。

这个运,指的不是比别人吃得好穿得暖,也不是更有钱,而是在性命攸关之际,总是可以时来运转。

刀客就是这样的人。

虽然他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但那是他自己不上心,只惦记着追寻武道巅峰。飘萍阁的杀手带着畏惧与忌惮称呼他首领,刀客不在乎,阿颜普卡的属下带着恶意叫他宿笠儿,他也不生气。

甚至只要不加上那个带了轻蔑之意的尾音,前面两个字他都当名字使了。

反正他不想扬名天下,更不在意死后有没有人记得自己。

元智老和尚让他放下屠刀,而他觉得除了刀之外,别的事情都可以商量。

——刀是不能丢的,脑袋可以掉,刀不能离身。

然而此刻刀客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他低头看着刀,一咬牙将它插.入岩石的缝隙。

再纵身一跃,轻轻踩了一下刀身趴到泥壁里突生的树根上。

宿笠维持着这个姿势往上望。

这儿距离洞口还有七八丈远。

光秃秃的,再也没有可供借力的石块或树根。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洞,益州与西南那一带常有,山民通常称之为天坑。

从上面看只是一个窟窿,下面却别有洞天,有河有森林,甚至走半天都走不到头。

眼前的天坑倒是没这么大的规模,满打满算就两间屋子那么大,里面只长了一些比较低矮的植株,其他就是石头跟泥土,隐隐能听到水流声。可是飞鹤山多水,宿笠分辨不出这声音是不远处的溪流传来的,还是附近有地下河。

洞口直上直下,没有任何坡度。

哪怕是绝顶高手,也没法在没有东西任何借力的情况下一跃十丈高,那就不是江湖人了,得是神仙。

刀客无奈地跳回坑底,默默地把刀拔了回去。

又心痛地用衣角擦了擦刀身。

他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这处坑了他的地洞。

像是置身于一个没有封顶的墓穴之中,洞口较窄,只有井口那么大。

刀客叹了口气,绕着洞壁寻找一条可以攀爬的路线,普通人掉下来必死无疑,武林高手还可以试试壁虎游龙身法,即脊背朝下攀爬陡峭的倒悬岩壁。

这一路上,刀客看到了狐狸、獾、黄鼠狼之类的野兽尸骨。

有些皮毛还在,干瘪瘪的覆在骸骨上。

有些被撕咬得七零八落,毛皮都被啃了,应该是摔死、饿死后被其他运气好掉在树叶等缓冲地带的野兽吃了。

又或者说,没有当场摔死才是真正的运气不好,被困在这个地洞里,上是上不去的,更没法生出一对翅膀。

宿笠凭着过人的目力,估摸出了一条可行的路,他在坑底的树林里折了一些树枝揣在腰间,准备在远处有石头但近处没借力点过不去的时候,找个岩缝.插进去。

他虽然轻功了得,但性命攸关,这树枝不能太细,细了撑不住,亦不能太粗,粗了就没法送进岩缝里。

当然如果灌注真气的话,什么树枝都能扎进去,可那样树枝就“脆”了。

表面看着完好无损,一用力就裂。

宿笠挑了半天,忽然听到旁边草丛里有动静。

他一个箭步,愣是把里面的东西撵出来,追着堵在了岩壁一角。

那是一只獾,全身棕色,脑袋是黑棕白相间三竖排花纹,正凶悍地冲着刀客叫。

然而叫声哼哼的像猪一样,又因为瘦弱,声音极小。

宿笠看了看它,抬脚走了。

獾忙不迭地缩进草丛里。

过了一阵,它悄悄伸出头,望着那个人类在岩壁上慢慢攀爬,比猴子还要灵活。

宿笠脚下一滑,凌空三个翻身,稳稳地落在地上。

獾瞪圆了眼睛,想不明白这个人类为什么没有摔死。

刀客琢磨了一阵子,又重新开始爬岩壁。

就这么反复失败了两次,等到第三次的时候,刀客还没有上去,忽然感到旁边多了个东西。

——那只獾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獾爪子十分锋利,擅长掘土,能吃土里的蚯蚓跟虫子,坑底虽然没有别的,土质却很肥沃。这只獾已经艰难地生存二十多天,坑底的虫子都快要被它吃完了。

刀客虽然不知道这只獾的经历,但也能看出它在求救。

这是冒了很大风险的行为,人是有可能宰了它吃掉的。

宿笠没有搭理它。

獾急得叫了几声,又大着胆子挪到了他前面。

刀客:“……”

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区区一只獾也敢挡路?岂不是送上门来的肉?

小半个时辰后——

宿笠用腰带把獾两只锋利的前爪捆了起来,脱了外衫做布兜,往背上一搁,默默爬起了岩壁。

同时他心里嘀咕,这飞鹤山的生灵,怎么好像特别聪明似的?野地里长的,还懂看眼色,能装苦哀求。

宿笠刚才在地上试了几回,獾都没有乱动乱挣扎,不然就它那爪子,冷不丁地从背后来一下,绝顶高手也撑不住。

可能就是缘分吧,刀客一边想一边奋力往上爬。

这次很顺利,一直到快接近洞顶的时候,刀客发现不妙。

洞口的岩石并不牢固,手一碰晃悠悠的,随时有崩塌的危险。

天坑本就是穹顶岩石崩塌露出的“地下世界”,大多数都已成形,可也有还在不断扩大的。

宿笠犯了难,洞口近在咫尺,然而无可落足,这距离跳一下是过不去的,并且要横着往左上方跳。

宿笠缓缓挪动了一下位置,又试了旁边的岩石。

稍一用力,立刻有砂石往下滚。

“啪。”

一块较小的岩石直接崩裂了,哗啦啦掉了一地。

空洞的声音传得很远,刀客一咬牙,索性决定

一掌拍过去,加速岩壁崩落。

等上面要塌的塌完了,他再往上爬反而省力一些,只是这样一来他必须冒着被碎石砸伤的危险,还因为无法闪避,不得不再次落到地面。人在半空中想要躲避崩塌的碎石是格外困难的,要不是身怀内功,这么做就是自寻死路。

宿笠微微偏头,抬起右掌。

“且慢。”

伴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一片阴影。

有人在洞顶,挡住了一部分日光。

刀客警惕地望过去,因为背光他看不见对方的面容。

“……宿笠?你怎么会在这里?”

刀客闻声也是一惊,差点要去揉眼睛,好在及时想到手不能松,否则就掉下去了。

“别靠近,这边不能踩,石头要塌。”刀客没有求救,反而让来人往后退。

墨鲤依言后退了两步。

是的,是墨大夫,背着竹编的大篓子带着药锄的墨大夫。

芦苇荡里没有足够的草药,那些百姓却离不得汤药,墨鲤只能出来采药。

好在飞鹤山灵气充沛,草药长得不错,找起来不费什么工夫。

倒是山雀需要回到灵穴养伤,墨鲤出去的时候就把它带上了,搁在篓子里。

出了芦苇荡,墨鲤挖了一株草药准备放进篓子的时候忽然发现不对,山雀是灰色的,没有黄色的毛发,篓子里夹的这根是怎么回事?他用手一翻,揭开了准备盖着草药不让日光晒到的粗布,赫然“抓获”了一只圆滚滚的沙鼠。

墨鲤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没去抓沙鼠,而是盯着山雀。

——怎么回事?

——你们不是见面就打的吗?

——究竟是怎么平和地在篓子里待了一路的?

山雀扭过脑袋,嘴上唧唧地仿佛哼歌一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沙鼠就不一样了,它蹭蹭跑了两步,主动爬起了篓子,要爬到墨鲤身上。

墨鲤:“……”

没带竹筒杯,不过等会儿可以挖几株黄连,熬一熬给国师降降火。

“你就这么跑出来,芦苇荡那些人怎么办?”墨鲤把沙鼠放在肩膀上,一边走一边数落孟戚。

沙鼠挥了挥爪子,示意没事,那个爱逃跑的少年已经老实了,别的人就是拿鞭子赶他们都不会离开。

再说昨天才抄了西凉人的老窝,逃出去的人今天也不敢回来。

让山雀跟墨鲤单独出去,孟戚才不放心呢!

“还有……你刚才跟飞鹤山龙脉……怎么回事?”

墨鲤极为艰难地问,原本这话他能坦然地问出口,可是一想到沙鼠跟山雀两个挤在篓子里,两个肥嘟嘟胖乎乎的圆团子挨在一起,墨鲤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沙鼠仰着脑袋看墨鲤,体型小了,墨鲤脸上的表情眼底的情绪似乎也放大了许多。

它福至心灵地忽然懂了,沙鼠立刻挥着爪子朝着山雀做了一个撵走的动作,然后哧溜一下滑到了墨鲤的怀里,揭衣钻入,再用爪子拍了拍墨鲤的心口,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

当真是用行动表示“心上鼠”的位置。

墨鲤:“……”

身在篓子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感觉到气氛不对的山雀猛地一拍翅膀,唧唧地叫了起来。

墨鲤把布扔回篓子,被盖了一头一身的山雀:“……”

飞鹤山龙脉那个气啊,甚至觉得自己看错了墨鲤,你们两条龙脉到我家里来亲亲我我,就没有想过它的感受吗?

于是墨鲤就这么怀里揣着一个,篓子里背了一个,一路采药到了这处凹地。

这里极为偏僻,且陡峭难行,有很大一处始终处于背阳面,墨鲤觉得里面会有稀少的草药,这才踏了进来。

结果挖了几株草药后,墨鲤听到有异声从地下传出,好像下面是空的。

他走了几步,在树上发现了绳索网兜利箭,像是有人在这里布下了陷阱。

而且不是猎户捕猎的陷阱。

这里常人很难过来,除非是江湖人,或者攀岩采药人。

墨鲤心生警惕,紧跟着就看到了那个窟窿,以及下面隐约的人影晃动。

乍一看,这个洞的大小就让墨鲤心惊。

这不是随便挖出的陷阱,而是一个被人有意利用的天坑。

旁边的那堆草叶就是证据,有人把一大块腐朽的木板盖在窟窿上,然后把枯枝败叶铺在上面,又在附近的树上布置了机关陷阱,还用机簧发出的暗器利箭来控制躲避者的落脚点,最后十分准确地将人引到那块木板上。

是谁这么倒霉?

又是谁被这么算计?

墨鲤隐约间感到这没准是阿颜普卡为他跟孟戚布下的,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地根据山神庙的线索,一路追查,十有八九会遇到这些陷阱。

想到这里,墨鲤就对那个不幸掉下去的人充满了歉疚。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对方没戴斗笠的脸。

布满疤痕,形如恶鬼。

怎么会是宿笠?

墨鲤呆住了,刀客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忽然出现,他差点想要揉揉眼睛。

沙鼠钻出来,审视地看宿笠。

“……等等,我拉你上来。”

墨鲤回过神,从篓子里翻出一段长绳,因为采药难免要攀崖,这是他从库房里搜罗到,十分结实。

墨鲤把绳子丢了下去,没一会,宿笠就借力翻身而上。

这时山雀也终于扒拉着篓子的空隙,吃力地爬到了篓子边缘。

宿笠抬眼就看到了墨鲤脚边药篓里一只山雀,衣襟领口一只沙鼠。

刀客:“……”

刚才刀客是背冲下,脸朝洞口,这会儿墨鲤才发现他背着一只脑袋黑白棕三色毛的獾。

墨鲤:“……”

就很尴尬,不知道从何说起,又想问对方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