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鲤见过许多高手。
这些高手都不太走寻常路,即使按照江湖习惯扬名了,他们接下来做的也不是寻常事。
首先说秦逯,秦老先生习武的目的有三,健身强体、走更远的路治更多的病,内力高能治一些疑难杂症。这位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练武本来就不是奔着名利去的,自然也没有争强好胜之心。
其次是薛庭,他毒术精湛武功却差点火候。严格地说,薛庭还够不上绝顶高手这个称呼。同样差点火候的人还有宫钧,尽管轻功卓绝刀法一流,但宫钧无心江湖琐事一心当官发财家养八只狸奴逍遥度日。这两位都是江湖混着混着觉得日子不好混,抹把脸跑去官场找养得起家小的安稳日子,区别是薛庭硬生生考出一个进士及第,而宫钧只能做做锦衣卫。
孟戚武功虽高,但要说他是江湖人,大概整个江湖都不承认。尤其孟戚在随楚军征战四方时,他武功才学了个半吊子,楚朝建立后几十年内武学修为大涨,可因无人指点走了不少弯路。加上没有名望,知道他的人寥寥无几,直到齐代楚立孟戚武功方才大成,而那时候他蹲在山里养小龙脉呢!
元智大师,根基牢内力强,胜过宫钧许多。奈何老和尚一心向佛,总有这个戒律那个戒条放不下,默默无名做了几十年行脚僧。
飘萍阁的神秘杀手首领宿笠,十分合格地做一名杀手,除了风行阁大概只有死人知道他。连做锦衣卫指挥使的宫钧都不知道江湖上已经有了一位刀法超过他的后辈。
最后也是唯二在真正江湖上拥有赫赫威名的绝顶高手:想斩龙脉成仙的青乌老祖赵藏风,专售假路引假度牒的剑客宁长渊。
如今赵藏风已死,宁长渊还不知在哪儿做“生意”,隔着这堵墙出现的无名高手,还能是谁呢?
唯有那位在刀客口中出现过的,他的“恩人”、飘萍阁真正的主人、疑似西凉复国势力的首脑。
……极为可怖的死气。
不是杀意,是死气。两者之间的区别是很明显的,宿笠手握刀柄满怀杀意,这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就似山中猛虎狩猎时的本能,而这股死气更像是已经存在的,遍寻不着生机的荒芜戈壁。
刀客宿笠有杀气,可他本身是活着的,生力旺盛。
这个人,却像是早已死了。
如果不是确切地知道世上没有鬼,墨鲤几乎怀疑这面墙背后站着的是一个亡魂,一个话本里经常出现的厉鬼。
因为——
“灵气在变化。”
孟戚抓住墨鲤的手,用指尖极快地写道。
传音可能会被内力更高者听见,写比较安全,而现在他们无法判断对方的实力。
这是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如果拔高标准非以孟戚的武力值来衡量,在孟戚之下的统统不算绝顶高手,那么包括秦老先生在内(真·年迈,实力退步),墨鲤见过的高手,唯有青乌老祖一人。
可便是青乌老祖复生,也不会给墨鲤这般隐隐不安的感觉。
墙内外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鸟叫,也没有虫鸣。
墨鲤回过神时赫然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柳娘子等人更是不堪,狼狈地拼命喘息,手掌捂住胸口不断抽搐。
世上哪有内力外放就让人窒息的武功?最多让人觉得身体僵硬无法动弹,或者有那么一阵子忘记呼吸,绝不至眼前这般,像被一只无形之手掐住心脏捂住口鼻。
墨鲤默运真气,飞速挣脱了这种桎梏。
“确实是灵气。”
墨鲤的脸色跟孟戚一样难看。
旁人或许以为这是一门邪功,只有两条龙脉知道真相。
——城隍庙附近游离的灵气被全部驱赶过来,绕着院墙压了一圈。
人在其中,就莫名地感到窒闷,无法喘息。
一个地方灵气过于浓郁,或者一个地方灵气陡然增加,生灵都会一时无法适应,得亏闰县城隍庙附近的灵气还不算多,如果是在山中富有灵气之地,这一手能够直接要了病弱体虚者的命。
齐朝永宸帝病入膏肓,此人什么都不必做,单是闯入寝宫站上半柱香的功夫,齐帝就要驾崩了。
墨鲤倒是不惧这等手段,龙脉怕什么灵气?
可对方为何能驱使灵气?
灵气是无形的,是天地间自生之物。龙脉借灵气化形,同时墨鲤把灵气当做内力用,而墙那边的不知名高手,竟是在用自身内力驱使灵气?怎么做到的?
龙脉都不会!
孟戚只能在上云山用用灵气,墨鲤只能在岐懋山这么干,而闰县一地根本没有龙脉!
驱使灵气,自身又充满死气……这般矛盾又离谱的存在,彻底难住了孟国师。
这墙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人?鬼?
墨鲤下意识地想按住孟戚肩膀,不能轻举妄动。
没想到孟戚快了一步。
孟戚牢牢抓住墨鲤的手,不让墨鲤有机会上前探查。
于是双方就这样隔着一道墙对峙。
柳娘子等人喘息挣扎了一阵,终于适应,他们艰难地抓起散落在地的兵器,眼神游移不定。照理说这时候他们应该助主人一臂之力,尤其眼前这个又像是楚朝国师的传人,是摩揭提寺僧众乃至西凉国的大仇,可是主人性情孤傲武功高绝,如果他们插手说不准还要罪加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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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般一想,西凉众高手纠结万分,心中又惊惧不安。
墨鲤缓缓退了一步,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柳娘子眼尖,依稀瞥见墨鲤垂落的左臂衣袖里隐隐现出刀锋。
无锋刃通体黯淡,连刀尖也不例外,轮廓隐藏在衣袂之间,没凝注真气前它什么都斩不断,连柔软的布料都能从刀身上毫无损伤的滑过,此刻黯淡的刀锋微微朝下——
院落里沉滞堆积的灵气受到墨鲤这股含而不发内力的牵引,开始流动。
墨鲤没法像外面的人那样将灵气招来,但可以试着将它们撵走,因为这里本来就不该是它们停留的地方。
“嗯?”
墙外传来一声低低的,似是有些意外的声音。
怪异的重压骤然消失,灵气欢脱地像是开了闸的河水,飞速流回四面八方。
西凉高手面上变色,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刚刚把他们塞进深水之下现在又硬生生地把他们拔到半空中。他们不知灵气的存在,只以为主人练的这门武功有伤人心脉之能。
眼前这情形,敌人没伤到,倒是他们这些做属下的倒霉中招。
柳娘子再不敢留,恶狠狠瞪了孟戚一眼,就要仓皇离开。
被他们无视的墨鲤眉峰一拧。
柳娘子忽见之前被空华阵削下枝头的落叶旋飞而起,似要遮住视线,她警惕地后跃,手中兵器极快地斩下。
一片飞旋的落叶直直撞上了兵刃。
柳娘子手腕一麻,随即感到一股强悍内力席地卷来,落叶夹杂着散落的砖瓦冲着脸砸了过来。她手忙脚乱地格挡,中途甚至拽了同伴来阻并试图结阵,平地而起的狂风却硬生生地把她推离了一丈远,险些一头撞到墙上。
再抬头时,赫然发现地面、院墙出现了一道道裂缝。
沿着扩散状的裂缝望去,一柄毫无光华的短刀于绣满金桂的衣袍间赫然翻转。
“借得好!”
孟戚精神一振,及时一脚踹在了院墙上。
墨鲤这一刀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借助了离散四退的灵气,威力骤增。
内力震荡间,院墙摇摇欲坠,又受孟戚一击,刹时分崩离析,所有砖石都向半空中抛起。
烟尘弥散,露出一个戴着斗笠的人。
斗笠人不言不动,周身气息一变,内力外放那些砖石等不及落地就已成为一片飞沙。
沙迷人眼。
就在众人刚要眨眼的瞬间,耳边劲风乍起,眼角依稀见得有衣袂飘飞的身影。
斗笠人、孟戚、墨鲤……三人谁都不慢,在这刹那间交换了七招。
斗笠人身法诡奇,依稀是摩揭提寺的武功,却又比柳娘子等人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墨鲤连换五路擒拿手,都没能沾到斗笠人一片袍角。
同时斗笠人欲出阴戾杀招,皆因对面二人齐进共退毫无破绽,招招落空。
狂风卷起砂砾,三道快到人眼无法分辨的影子又掠起更强的风,对撞得无声无息,随着招数而出的强横内力因为势均力敌没有迸发,它们共同激荡着,转眼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旋涡越升越高,远望便似铁匠铺里升起了一条将要乘风而去的砂蛟。
路人目瞪口呆,然后不顾一切地狂奔逃离。
“有妖龙!”
“妖孽现世了!大家快逃命啊!”
别说这条街上,就连三条街外的人都急忙关上门窗,恨不得钻进床底。
“不好。”
墨鲤望向周边房舍。
孟戚拔剑,紫气冲霄。
斗笠人双臂一展,手中各自多了一抹厉然血光。
“衷情剑……”
“血骨锏?”
孟戚的声音全是意外,而斗笠人却是已有猜测。
黄沙埋血骨,青江葬衷情。
江湖中最负盛名又不消失多年的兵器竟以这样的方式碰面。
锏为一对铁鞭,长三尺,分量不轻。
血骨锏通体暗红,鞭身一格格仿若脊骨,棱角微突。
此刻双锏化作厉芒,只见那“蛟”半身鲜红,急逼紫剑锋芒。
双方身法都快到了极致。
孟戚毫不退避,直接灌注十成内力,有心要试敌手底细。
斗笠人似也有此打算,血骨锏横劈而下。
墨鲤稳住身形微微下沉,将斗笠人困在孟戚身前,双刀齐出。
“轰!”
惊天巨响。
县令原本在痛斥衙役捕快无用,竟让匪盗在城中横行无忌,甚至闹到了距离县衙不远的城隍庙里。还没等他调集人马去镇压,就感到地面隐隐震动,随即一声炸雷般的巨响。
县令站立不稳,摔了个大马趴,这次连门牙都磕掉了一颗。
他来不及发怒,急忙以双手抱头,一叠声地喝问:“怎么回事?”
衙役连滚带爬地进来,结结巴巴道:“城隍庙那条街的房子全塌了,有妖!有人看见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