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正平患

绕山一周后,刀客像是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密林。

林外却不是复杂的山道,而是平坦的原野。

仔细一望还能瞧见极远处有栋熟悉的屋子,正是昨夜买过针线的野店。

元智和尚没想那么多,只管抓人。

倒是后面的孟戚眉头一皱,低声道:“不对。”

他不需要将话全部说出来,墨鲤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刀客的动作太慌乱,也太狼狈了,此刻裤子都破了一半,如果蒙面巾能算衣服的话,他勉强穿了两件。

这跟刀客出现的时候给他们的印象不符。

虽称不上桀骜难驯,但骨子里也流露出几分傲意,这种属于高手的心性不可能如此快地消磨殆尽。哪怕一时挫败,被穷追不舍,终究是寡不敌众的缘故,即便是急于逃脱,又怎会连路都分不清?

跑了一圈,还专门绕到自己下属面前?

两人忽地醒悟,刀客不是无缘无故折返的。

衣衫破烂很有可能是为了遮掩,刀客已经将怀里的东西丢给了飘萍阁杀手。

这就奇了。

到底是何等物事?这群飘萍阁杀手出现,本是为了司家米铺的账册,按理说他们身上没有重要的东西,重要的该是他们追索的东西,怎么突然颠倒了个?

灵药藏怀是戏言,当不得真。即使真是灵药,也犯不着这么做。

孟戚没猜出那是什么,不过这不妨碍他当机立断,做下决定。

“再往前七十里,是闰县……”

时间不等人,孟戚得立刻折返。

墨鲤会意道:“明日我在城中最大的那家药材铺子等你。”

说罢两人各自分开,一者继续追着元智和尚与刀客,一者回头往西面儿山急奔。

甚至没有商量谁继续去追、谁该折返,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孟戚想着这边还有元智,更安全一些。墨鲤想着那边情形可能比较复杂,孟戚阅历见识更博,亦能根据蛛丝马迹摸到真相,自己去未必周全。

接下来的路程再无意外,没有伏兵,刀客跑得也利索。

元智和尚提着一口气坠在刀客身后,原本他信心十足,觉得迟早能把这个杀手逮住。毕竟他神完气足,刀客却有伤在身,然而每每快要赶上时,刀客就身法一变窜出去几丈远。

久之,墨鲤瞧出这是一门轻功秘法,可供紧要之时脱身用。

飘萍阁杀手有这等工夫,并不稀奇。

然而秘法这类要诀,往往需要付出代价。

比如用了秘法之后忽然内力大增的,只能维持一炷香的功夫,时间过了之后那是非死即伤,如果侥幸活下来,没有三年五载根本别想从床上爬起来。

轻功之类的秘法后果没那么霸道,不会叫人马上倒地不起,可也一样损筋骨耗元气,直接影响寿数。

看到刀客一用再用,墨鲤极不痛快。

这刀客与他素昧平生,又是沾血无数的杀手,墨鲤不在意刀客的生死。可是作为一个大夫,刀客就这样在他眼皮底下一再地找死,这种不爱惜自个性命的做法激怒了墨鲤。

“元智大师。”

传音入密,元智和尚耳朵一动。

墨鲤继续道:“这般追下去不是办法,我看这刀客便是活生生地累死,也不肯被擒,且困兽犹斗难以招架。”

元智和尚低声喧了句佛号。

他是出家人,并无好胜心,更非记恨刀客两次三番试图杀自己。抓了人交给风行阁,除去偿债之外,更重要的是秋阁主说的那番话,飘萍阁这个神秘的杀手组织跟圣莲坛有些不清不楚。

圣莲坛是悬川关兵马的心腹之患,如果能瓦解、打击圣莲坛,自然最好不过。

出于这种想法,元智和尚没打算要刀客的命,只想把人抓住。

可惜对方太滑溜了,每每从指缝间漏出去。

跑着跑着,元智都觉得前面不是个人,而是一条鱼。

或者鸡肋。

追之不及,弃之可惜。

正感到烦难时,元智和尚猛地听到了墨鲤这么一句传音。

“阿弥陀佛,施主的意思是?”

“不若你我装作气力不济,略微放缓一些脚步,又不至被他抛下。他连用秘法,此刻看着无事实则耗损已大。要是得了喘息的机会,心中岂有不庆幸之理?”

先示弱,再发难。

元智和尚一点就透,连声道好。

虽出家人不打诳语,但这番使诈又不需要对刀客说话。老和尚守戒,却不迂腐。

墨鲤做好了提点元智的准备,只因留力想留到别人瞧不出破绽也不容易,当事者总没旁观之人看得清楚。

孰料元智很有想法,硬是耐着性子一点点地放缓步子,等到刀客察觉后面追赶不再急迫的时候,已经几十里过去了。

四周早已不是野地,而是村庄跟麦田。

对烈阳下忙碌的农人来说,他们就似平地卷起的一阵妖风,不仅突兀还蹊跷。

沙尘迷了人的眼睛,呛得人连声咳嗽。

等到这股“妖风”过去,茁壮的麦秆已经蒙了一层尘土,还有细碎的砂砾。刚才究竟是什么东西过去,却是谁都没有看清。

胆大的人面面相觑,胆小的则是脸色发白,丢下农具往家里奔去。

不怪他们惊慌,实是这情形太像是乡野人家口口相传的妖怪作祟,什么一阵怪风刮过,家里的娃儿就不见了。那些妖怪爱吃童男童女,就连胡大仙儿黄大仙儿作乱,也爱盯着人家里的小娃祸害。

墨鲤没去分辨隐约传来的惊叫,他担心刀客冲进村镇。

不是追丢,而是误伤

百姓。

好在刀客要调匀内息缓解伤势,还得积蓄力量最后一搏彻底甩开身后的人,没有精神穿街走巷与墨鲤二人缠斗。他正一步步地掉进墨鲤的陷阱。

刀客没有怀疑,因为追了这么久毫无结果,是人都免不了气馁的,更对能否抓到人产生疑虑。这心里一犹豫,赶上前力已尽后力未生的空儿,可不就慢了吗?

就跟墨鲤预料的一样,刀客没有趁机用秘法逃命,而是恰当地保持了一个领先的位置。

元智和尚十分纳闷,偏这时墨鲤又示意他跑过两里地后速度再放缓一些。

“施主,这——”

“大师照做便是,他暂时不会跑掉的。”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墨鲤所说,元智苦思冥想,最后不得不将自己代入被追逐的刀客,随即恍然。

刀客心里知道,身后两人只是一时气力不济,并非真的失去擒杀他的能力。倘若这时候刀客奋起直奔,后面追赶的人受到刺激,反而会强打精神穷追不舍,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如徐徐图之,先积蓄力量,瞅准机会再猛地提速狂奔。身后人猝不及防,见追之不及,自然就放弃了。

墨鲤与元智和尚在示弱,刀客也在示弱。

想通了这里面的关节,元智的光脑门上沁出了汗珠。

——两方各有算计,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这局的关键点,就着眼在“出其不备”之上,而自己这方占了这个先机。

虽说优势在己,可是刀客会在什么时候暴起,会有什么办法脱身,完全是抓瞎。故而根本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元智一面忧心,一面感叹江湖人过招也跟行军布阵似的,斗心计斗决断来了。

“大师。”

耳边有传音急喝。

元智即刻醒神,急提一口真气,木杖狠狠挥向刀客膝盖。

刀客一惊,初时不明白老和尚怎地忽然就到了近前,闪避的时候更感到一股凌厉锐风,定睛一看墨鲤的无锋刀赫然直指面门而来,刀客就地一个翻滚,明白自己中了算计。

然而他脑子反应过来了,他的身体却跟不上这陡然加快的速度。

墨鲤还刻意用快招,刀锋未落即走。

一瞬间眼前尽是刀风劲气,只听得耳边剥哧剥哧的声响不断,受到波及飞起的石块树木纷纷成了阻碍。

“……”

刀客被一块树皮砸了脸,同时避无可避地被碎石击中后背。

末了老和尚一杖扫来,恨不得敲断刀客的腿。

内伤加上损耗过大的后遗症一起爆发,刀客格挡时终于露出了破绽。

“扑通。”

刀客左膝中招栽倒。

墨鲤退后一步,看着老和尚彷如怒目金刚,抡着木杖把人砸得抱头在小圈子里滚来滚去。

最后停手的时候,刀客周身沾满草叶,衣不遮体,另有杖痕跟石头砸出来的青青紫紫。

“咳,大师待我来。”

墨鲤示意元智和尚住手,然后出手如电。

不是点穴,而是卸了刀客胳膊腿的关节。

——四肢脱臼总没法再跑了。

再伸手撕下刀客牢牢绑在脸上的蒙面巾,卸了下巴,免得他自杀。

墨鲤的动作太快,以至于解决了之后才看清刀客的脸。

同样遍布着疤痕,宛如厉鬼。

多半是锐器的割伤,还有一些是烫伤。

墨鲤的手一顿,就这么停住了。

之前见刀客脊背、手上很多疤痕,墨鲤没有多想。他在雍州给不少江湖人治过病,知道混久了江湖的都是这样,寻常百姓是风里来雨里去,他们是刀剑里跌打摸爬,还有一些人是自己练武折腾出来的。

越是高手越能折腾,譬如把手插进滚烫的铁砂中,在机关射出的箭雨里练身法,还有在瀑布下练剑的。练成了自然是高手绝学,一个弄不好送命的都有,疤痕伤痕算什么?

可是这种烫伤的疤痕很奇怪,一条条的,简直像有人用滚烫的东西烙出的。

脸上还好,脖颈和胸膛最多。

墨鲤觉得不对,再看刀客身上的疤痕,发现除了江湖人常见的那些之外,还有一道道狭长细小,看力道明显是由他人施加的伤疤。这些疤痕年月已久,层层叠叠,已经辨不清刀客原本长什么模样。

元智和尚也没想到,垂目低声念了句佛号。

刀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笑,他见多了别人看见自己时惊骇、恐惧、怜悯的目光。

墨鲤停在捏着刀客下巴的动作上,半提着人正在发愣,忽然听到刀客发笑,想到这人之前说话的时候声音嘶哑,估计也不是天生的。

看了眼刀客张开的嘴,没发现毒囊,墨鲤直接把下颌关节给他合上了。

“你不怕我咬舌自尽?”

刀客本能地挣开,疑惑地问。

“你从前没有死,如今也不会死。”墨鲤又拎起刀客的右手,三指搭上手腕,不间歇地问,“你这嗓子是少年时伤的?怎么伤的?是沸水?药物?还是哑了嗓子后拖延所致?”

“……”

刀客一头雾水,元智和尚站在旁边念经。

墨鲤凝神诊脉,继续道:“你气血两虚,全靠心口一股灵……元气支撑,此气非属于你,却又没有散开,甚是离奇。肾脉衰竭,内息另走经络……”

“住口!”

刀客忽然大喝一声,目光凶恶。

墨鲤同时意识到了问题,他定定地看了刀客一阵,改口问之前的话。

“疤痕没有生肌活血之药,不过嗓子能治,两件细布成衣的价格,要方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