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段家

二老爷的贵妾段圆圆无缘得见,老太太经了这一遭,精力有些不济,半夜就热起来,吃了三五天药都没起得来身,就这还要折腾着要挪到三房去,非说儿子在那等她。

她要去陈姨妈和宁宣也得去,但母子两个多少都觉得有点晦气,就让宁宣就送圆圆回家。

等宅子翻修好了再接她过来。

说是接,其实就是嫁了。

段圆圆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宁家,陈姨妈还没跟她分开过这么久,人没走就开始掉眼泪,吃的穿的,连常用锅碗瓢盆和铺盖卷都给她装了带回去,跟要嫁人的不是段家是宁家似的。

等到走的那天,段圆圆光马车都带了五六个,陈姨妈也想回去,那也是她的家,但嫁了人的媳妇儿,不是逢年过节哪能随便回家呢?只能立在门上殷殷嘱咐:“你娘你爹心眼子都大,回去了别跟着他们学,尤其老爷子!人来疯一个!”

可车上装得最多的礼就是给老爷子的。姨妈这是口是心非!

有杨氏前车之鉴,宁宣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也跟着送她。

绵县比起成都,像个灰扑扑的土堆,到处都是野路,官道上还有不少劫匪,一天的路程,宁宣带着段圆圆硬是磨到次日清晨才到。

县里都是低窄的平房土路,两个小丫头没来过段家,在路上不停张望,凑在青罗和紫绢面前问,段家有哪些人,要怎么称呼。

段圆圆很有兴趣地告诉她们。

段家人丁不旺,家里加上她一共就六口人,而且都很好相处,宅子只有三进。

宁老太太出门都得用马车,在她眼里段家就是乡野小民。

不过段家真在乡下聚族而居,只有铺子在城里。段圆圆记得家里两边都是他们自己的田,加起来有好几百亩地,都是段太爷存下来的。

段家家里几代人都做杂货生意,卖丝线布匹,也开酱油酒水铺子。最兴旺的时候绵县两条街都叫段家街。

段老爷是个地道旱鸭子,祖祖辈辈就没几个会浮水的,谁知道游学回来,他就说要买几艘船出海,还派了自己得力的大管事跟着,结果船一出去十来年都没见回,听说是葬在海上了。

入股的段家人都指着红吃饭,一看段家要倒,都上门要债,段老爷不敢跟宗族杠上,只好自己掏钱还回去。

两条街叫段老爷败得只剩一条了。

段太爷是个有精明又会玩的人,他估计这个家就算败干净也不耽误他老人家养老,然后就撒手不管了,没事儿就坐在村口大石榴树底下跟乡里人的摆龙门阵。

这头的段圆圆是风寒没的,她醒了不记得以前的事也不说话,就是段太爷和段老太太没事儿抱着她打牌,才慢慢学会怎么讲绵县话的。

到了县城离家就近了,不到中午两人就到了段家村口子上。

想到一进段家就不能再跟表妹亲近,下回再见都得是一年后。

宁宣掀开帘子进了马车,将圆圆抱进怀里吻吻她的额头道:“在家里等表哥,不要跟男人说话,男人都是禽兽,别跟他们胡玩。明年表哥来接你。”

段圆圆还有点懵,半天才嗯了一声。

丫鬟们听到动静,也很同意,宁宣现在可不是个禽兽样?几个人在外头急得不得了,一直小声地提醒到家了

段圆圆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宁宣,她被吓得不敢动了,当然也不敢拒绝。

不过丫头们是白担心,宁宣肯定不会做什么的啊,他又不是疯了。

宁宣很克制地抱了一下,就准备下车,结果还没开门,车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一个十二三岁还背着书箱的小少年眼睛沉沉地盯着宁宣,心里骂要死的登徒子,从小就跟他们家抢姐姐,现在到他们家门上了还不撒手。

只是嘴上还对段圆圆说:“姐,我和翁翁接你回家!”

这是段圆圆的弟弟段裕。

段圆圆好久没见,看他长高了不少,呀了一声跳下车问:“这么晚了,你在这干什么?”

又看他一身的汗,连忙拿马车里放好的酸奶拌水果的冰碗子给他吃。

裕哥儿见一个照面,姐姐就对自己嘘寒问暖,宁贼只能跟在后头提东西,吃着冰碗子,忍不住得意地对冲后边说了句:“哦豁。”

几个丫头都把头垂得低低的。

还是自家少爷威武!

段太爷一大早就在老石榴树地下跟村人打牌,看到宁家的马车就撂下牌道:“不打了,我孙女儿回来了。”

乡里人都是趁着空干活儿,好多人头上还包着头巾,打着赤脚准备随时下田。

宁宣穿得一身深衣,骑着马在前边,大夏天的扣子直抵喉咙。大家心里有点犯怵,战战兢兢地不说话,好像宁宣的马鞭子下一刻就要抽到他们身上。

段家在乡里没这个威风,段太爷还经常下地玩儿,他干的活儿不好,很被人嫌弃,这么一来一回大家都跟段家人熟了,段老太爷说入乡随俗,要活个自在,平时段家不过节穿的都是半旧的衫。

段太爷乐呵呵地跟牌友散伙,招呼完宁宣就拉着段圆圆瞧,把人转了圈儿才笑:“嘿,没瘦。”

段圆圆在宁家被一天五六顿地喂,少吃一顿陈姨妈和宁宣就开始折腾厨子,她能瘦吗!

段老太太拉着宁宣说话,她眼睛不大好了,凑得很近才能瞧清楚宁宣的样子。

“跟你娘长得像,都俊。”她赞美两句,又客气地问:“老太太怎么样,还活着呢?”

宁宣也客气:“药吃下去已经好了不少,现在身子骨还算硬朗。”

段老太太低头念了句阿弥陀佛道:“那祝她老人家一直这么硬硬朗朗的!”

老太太现在还起不了身呢!段圆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段家院子里,段太太在院子里忙个不停,一会儿吩咐用山猪肉做个蒜苗回锅肉,多放蒜苗说段圆圆爱吃,一会儿让做个彘骨(猪排),她亲自用橙薤调酸酱,宁宣打小就爱吃口味清些的!

段圆圆还在村口,桌子上都七大碗八大碟地摆满了。

段老爷看妻子一上午就没喘口气的时候,躺在椅子上道:“别跑了,看得我都累了。”

段太太心慌慌的,自己几个月不见女儿,她不在的时候也没那么想,怎么一到家口她就慌了,停下来就跟段圆圆要飞走了似的。

她听了这话就骂:“ 你不慌,你一大早在这喝什么茶,喝到现在还不起身,平时屁股底下有针的是谁?”

段老爷不吱声了。

他的闺女他还不能等了!

进门段圆圆就被段太太拉到怀里摸着脸瞧,看她头上戴的钗环珠宝无一不美,耳边两颗珍珠足有手指肚大,就知道女儿过得不错。

就是不像她的女儿了,段太太又心酸为她高兴:“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

段圆圆感动地叫了声娘,抬头看了一圈儿,问:“我爹呢?”

段太太:“他在做蛇羹给你吃。”

乡下蛇虫多,刚刚做菜门口路过条小青蛇,吓得满屋子人跳,结果他乐颠颠地跑过去捏开蛇嘴巴,见没毒牙,出来就笑了,道:“这是地龙送礼,欢迎圆圆回家。”

她一个没看住,他在厨房里都把蛇炖香了!

就这一条蛇,还做了两个菜。一碗肉羹分了家里三个孩子一人分了一碗。剩下的用来炸成蛇段,再加牛油辣子爆香。

吃起来其实跟鳝鱼没什么区别,只是肉更紧密。

段圆圆想到是蛇,知道吃起来香看到还是怕,吃了一块就不吃了。

段家剩饭是要挨打的,裕哥儿一看姐姐为难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想吃!于是熟门熟路地要分段圆圆碗里的羹。这活儿从小就是他干!

宁家吃不完就丢,怎么可能分剩饭,老太太知道还不得把桌子掀了。

宁宣面不改色地接过段圆圆的蛇羹一口口吃了,还对段裕笑:“你喜欢吃这个,改天我让人买点儿家养的,给你做好了送到学里去。”

段太太一脸欣慰地看着丈夫感叹,裕哥儿跟女婿关系真好啊。

谁跟他关系好?不要脸!

段裕吃了饭气冲冲地走了。

饭桌上段太太还在说裕哥儿的事。

段小弟裕哥儿已经十三岁,还在学里念书,段太太想给他议亲,特意问问宁宣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乡里的姑娘跟段家都沾亲带故,见面都是老熟人,结亲怪别扭的,而且她想给儿子找个书香门第,以后能有些帮扶。

段圆圆一看这萝卜头都还没开始变声,觉得太小了。

段太太瞪她:“你议亲的时候路都还不会走呢!”

段圆圆一噎,只能低头吃糕。

宁宣很维护小表妹面子没笑,喝着茶问起裕哥儿功课。

段太太这个还是很自豪的,裕哥儿念书很用功,半是甜蜜半是忧地道:“先生今春就让他准备明年的秀才试,就是这孩子性子跳脱,经常胡作非为,我真怕他在考场跟官儿打起来!”

这才想让他先成家把性子定下来。

段圆圆觉得人生大事还是要问本人,她端着一盘子糖核桃,走到书房问练字的裕哥儿:“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有的话姐给你去看看。”

裕哥儿对这个姐姐很好,尤其这几年姐姐性子变了,经常带自己出门玩儿就更好了,对她说知心话也不是不行。

段圆圆还在愁要是他看上了怎么办,他还这么小连自己的人生都还不能负责,怎么可能成亲就能定下来了?

就听见裕哥儿很神气地说:“我才不想呢!跟女孩子有什么好玩儿的?”

他志不在绵县!

段老太爷端着碗稀饭在门外竖着耳朵偷听,差点没呛个好歹,扭头就跟儿媳妇儿道:“人十三,狗都烦。估计还没姑娘瞧得上他呢!这就嫌上了。”以他老人家高见,还是率先做好光棍五十年的准备比较妥当。

段太太捏着帕子看着公公跺脚:“翁翁!这也是能胡说的?这万一叫你给说中了,老段家可就绝后了!”

段老太爷更乐:“没事,我又活不到他死!家破人亡的场面我也瞧不着!”还宽慰她:“孩子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办吧,没准儿以后做了高官能娶京城媳妇儿呢?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段太太不是眼皮子浅的人,虽然现在她儿子只是个童生!但那是京城高官,万一呢?她可耻地被老太爷画的饼说动了。

下午宁宣陪着段老爷打牌。

段老爷子和裕哥儿带着段圆圆到处溜达,看他们家的收成,今年有灾稻子收得不好,但他们家不靠地里吃饭,所以只伤根毫毛。

老爷子是在让她放心,段圆圆明白。

几个人走得一脚的泥巴,段老爷子指着一片田很宝贝地跟她说,家里给她种了几十亩甜菜只受了轻伤,明年全做成糖给她带走当嫁妆,估计能有上百斤。

这朝经济还算发达,段圆圆推测跟明清时期差不多,但糖还是很金贵的东西,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吃得起好糖。

不过段家穷也是比着宁家来,不缺糖,好端端的家里给她种糖干什么?

段老太爷很自豪地跟她说:“这个是全家给你种的福根,你爹你娘也下地干活了,够你一辈子甜滋滋的!”

段圆圆差点被说得掉眼泪,她真想一辈子留在段家,抱着老太爷不撒手,但是她不敢问能不能不嫁。

莫说被宁宣知道了会怎么样,估计段家人听到了都会吓到给她灌符水。

而且她这次回来也发现,段老太太跟她已经不亲了。她的白糖罐子在乡里小孩儿手里,以前她存的白糖都第一个给自己吃。今年她去宁家久,老太太见不着她,久而久之就跟别人亲了。

段圆圆酸溜溜地跟段太爷说:“以后我走了,家里就没人记得我了。”

段老太爷精明得很,说到甜就听见圆圆说这话,叹了一声道:“几个糖也要吃醋,越大越醋罐子了!”话这么说,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孩子往地里走。他打牌输得溜光,家里谁也不给他拿钱,只能捏着胡子道:“走,咱们烤红薯吃去。”

于是带着两姐弟在田里拔了几根红薯藤,在地上挖洞,裕哥儿给他打下手在里头铺鹅卵石烧热,再放上挖出来的小红薯放在里头跟树叶一起烧。

段圆圆都闻到香了才想起来问:“这个是我们家的地吗?我怎么记得这是村长的呢?”

段老太爷笑:“没事,不值几个钱,让你老子赔不就得了。他败家儿子还差这一桩事?”再说他还有千金计,保准段圆圆挨不着骂。

只是段老太爷是富贵堆出来的人,最后烤出来红薯还有点生,吃了有点涩口。

裕哥儿吃了一口就想吐,段老太爷洞如观火,立马催他:“咽下去,你是读书人,不能浪费粮食。”

裕哥儿:“书上说要尊老爱幼孔融让梨。”

他想让给爷爷或者让给姐姐,气得段老太爷吹胡子瞪眼地骂。

段圆圆剥开不算红也不甜的红薯,咬了口半生不熟的芯,心里一下就平衡了。

有这口涩红薯,她就知道家在哪儿。

祖孙三人囫囵吃了个肚饱,回家就看到村长媳妇儿在门口跟段太太要钱:“没拳头大的红薯,裕哥儿也下得去这毒手!”说完还把扯断的红薯藤给段太太看。

段太太不信,这事儿阖家也就两个老男人干得出来。

结果就瞧见祖孙三人摸着肚皮站在巷子口。

老爷子胡子上都是泥巴。段圆圆给他指指问:“爷爷,你的千金计呢?”

老爷子干笑两声,抢过剩下的红薯就往裕哥儿怀里一丢,拉着她就跑,还道:“乖孙儿,记好了,什么时候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裕哥儿张开嘴巴想反驳,老爷子就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我是你爹的爹,你反抗我你还想继承这个家?”

裕哥儿道:“我还是你儿子的儿子呢,我爹四十年继承人都当了,他都不急我着什么急?”

段圆圆看着老爷子高高举起的手,叹,这下这孩子就是铜皮铁骨做的,也要被这一巴掌扇在地上。

段太太眼疾手快地赶过来拉住儿子,她心知肚明,三个人一个都跑不了,只女儿十五岁了,不能骂,另一个人是公公,不敢骂,只能拧住儿子的耳朵,替他抗下雷霆一击,先发火:“都是你干的好事!”

裕哥儿非常冤枉,但一个是他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归西的爷爷,一个是即将出嫁的姐姐,说谁坏话都落实了他不仁不义不孝不悌。

最后还是被娘按着,点头哈腰地跟村长媳妇儿道歉,连零花钱都赔了苗子才苦哈哈地从后门回家。

宁宣看他荷包空空,想到早上这小子一点也不尊敬姐夫,故意姿态优雅地弯腰,轻轻在他耳边说:“哦豁。”

巷子里跟着爹娘走了二里地悄悄来瞧裕哥儿的小姑娘,还没看清楚人,就又被拽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搬家写得有点匆忙。不过我马上会再修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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