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圆圆浑身都睡得暖融融的,天光从外头照进来,接着大丫鬟青罗就喊她起来,去陪姨妈陈氏吃午饭,六月的天热得人心慌,外头蝉也叫个不停。
好容易收拾好,青罗又回来说,“天气太大,大太太心疼姑娘,让小厨房特意把饭送过来,让下午再过去吃。”
说着,外头抬进来两个冰盆,接着又摆了一席菜,炒藕、河虾、冰镇莲子糊、酸笋鸡皮汤,再两小碗清粥。
小丫鬟摆好冰,用扇子扇了几下,屋里的温度一下子降下来,清淡的饭菜香也往人鼻子里钻,段圆圆换了家常的水绿薄衫,吃了碗莲子糊,剩下的让丫头们分了,又躺回榻上想事。
她从十五岁穿成十二岁的段圆圆,前程往事不必再提,如今落到段家做了爹娘的大女儿,底下只有一个比她小三岁,还在念书的弟弟。
段圆圆从小就跟表哥宁宣定了亲,三年前姨妈的大姑娘病亡,伤心过度差点也跟着一病不起。表哥宁宣想着,娘素来喜欢段家的小姑娘,便特意去段家接了小未婚妻过来。
她穿过来懵懵懂懂的,语言也不通,样样都得从头学,想到自己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就有了个要一起过完一辈子的男人,吓得好回回宁宣一上门,就躲起来不见人,想着叫娘趁早绝了此心。
后来渐渐习惯了古代的生活,段圆圆知道反抗不得,这才开始慢慢调整心态,逐渐开始接受包办婚姻。
幸好陈姨妈不像王夫人对林黛玉,反而像薛姨妈对薛宝钗一样疼她。
陈姨妈是她娘一表三千里的穷表妹,连姓都不是一个。从小家里死了父母兄弟,她一个人千里迢迢翻了几座山独自来投奔段家。当时段家还是绵县首富,多双筷子多双碗,再赔付嫁妆也就结了,遂留她下来在家里做了个表小姐。
陈姨妈生得楚楚动人,长成后陪她娘去给她爹送饭,恰好被他爹的同窗宁文博看上,要死要活地娶回家做了正房太太。
后头段爹做生意差了眼,段家的日子一落千丈,段宁两家来往就少了。宁大老爷成家后常年在扬州做生意,两三年也难得归家,听说早置了房小的在那头,这个家早是不管了的。
陈姨妈长得娇柔又没有娘家,在宁家不受婆婆待见,成亲久了丈夫也不再搭理她,日子很有些艰难。不到三年,她回门就成了一个人,还带着大姑娘。
等到宁宣出生,宁大老爷看中嫡子,宁宣也孝顺她,陈姨妈渐渐在宁家挺直了腰杆。
陈姨妈日子逐渐好过起来,也能带着丫头出来走动了。这时候段家已经大不如前,陈姨妈见段圆圆玉雪可爱,吃穿还比不上她当年来的时候,心里念着表姐一家的好,遂替丈夫纳了房娇妾送过去,将身契捏在手头,使人哄得宁大老爷在老太太点头前换了两家的庚贴。
亲妈看自己儿子样样都好,觉得再没有人比得上宁宣,也没人配得起段圆圆,生来就是要两个人做夫妻。
段圆圆对宁宣说不上讨厌,但有选择的话,她是决不会嫁给他的。
这位表哥人前总是个笑模样,私下脾气却有几分怪。
或许心里已经将她当成自己的妻子,又或者仗着自己大四岁,还当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总之,两人单独相处时,宁宣从来不装样子。
宁大姑娘刚走,宁大老爷的二房就往家里送了把抱子的锦鲤扇,说要烧给大姑娘,不要叫阎王爷说大姑娘不孝,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下回投不了人胎。
陈姨妈看着两只小小的游鱼正背着母鱼往水潭深处游,当场就气得吐了口血,躺在床上二三月才将将能下床。
宁宣接她过来时,恰巧碰着门房进来说话,挥手将丫鬟小厮打发走,笑着将她牵进内室,拿了几包点心给她吃。
段圆圆心头不屑,这还当她做小孩儿哄呢。
她手上拣起一枚杏脯,边吃边竖了耳朵偷听。
门房说得小声,但段圆圆耳朵尖,还是能听清楚。
门房:“那女人蛇蝎心肠,想在外头说大太太克人,克走了女儿下一个就轮到大爷,最后得克得宁家人尽死绝……”
话还没说完,段圆圆在里头就听到几声巨响,急步走出去看一看。
宁宣踢烂了一个实木桌子,手上不知怎么还在往下滴血。
段圆圆取了药箱给他包扎,宁宣用好手摸摸她的头,温和道:“表妹,吓到你了吧?”
看着宁宣笑不进眼底的样子,段圆圆把到嘴边的害怕吞下去,说:“我给表哥上药。”
宁宣似乎也只是客气一问,并不真的关心她,捏捏她的手心,又跟战战兢兢的门房道:“你继续说。”
门房声音远不如刚才,说出来的话却更让人心惊,“那头想趁着大太太给珠大姑娘捐香油,叫了个接连死了媳妇儿来益州进蜀锦的富商,准备把大太太掳了去。只跟他们含糊说宁家太太新寡不想守节,急着热孝找下家。预备与富商借着上香的时候相看,趁机逃出夫家。那富商的船就停在荷花池下头,说只要看对眼万事都容易,到时候假装抢了人就开船,让人再撵不上他们去。事后怎么查都是太太自愿的,也就不怕段家上门。”
这是要李代桃僵。
宁家老太太有三个儿子,小儿子正好跑商的时候遇上水匪没了,尸体从江南运到益州,肉都臭了,小儿媳刚嫁进来不满三年,这会儿正闹着要归家重嫁,家里经常鸡飞狗跳,折腾出不少笑话。
宁家有一位想再嫁的新寡妇,满益州府谁不知道这事?
富商便是再打听也出不了错,只会以为来的是三太太。
段圆圆听得胆寒。
姨妈素来对她不错,常接了她出门玩,有什么好东西都记得给她分一份,宁大姑娘有的便再缺不得她。自从宁大姑娘走后,陈姨妈身体渐渐不好,更把她看得眼珠子似的。
段圆圆听那妇人如此毒计,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她拽住宁宣的袖子,气道:“她想得美!这回非给姨妈出口恶气不可!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了!”
宁宣从来只当这个小表妹是个跟侄儿侄女们差不多的小孩子,见她听懂了话,还这样为自己的娘亲愤怒,便低头去瞧她。
十三四的年纪,段圆圆已经有些长开了,细长的桃花眼,圆圆的嘴唇,皮肤又白又嫩,活脱脱一个小美人,只脸上还有点婴儿肥显得稚气。
平心而论,宁宣也长得不错,像极了尊龙那款文雅的美男子,给他这一看,段圆圆就红了脸,虽然活了两辈子,但她还没有亲近过男人。
“你不要操心。”宁宣看着她泛上红晕的脸颊,拍拍她的手说:“家里万事有我。”
什么家里不家里的,我还没嫁呢!
臭不要脸!
段圆圆用帕子挡住脸,躲在他背后不吭声。
室内一片寂静,手上缠好的绷带又往外头渗血,宁宣收回手不给她缠二道了,扭头对门房慢慢道:“你去跟那个富商再说一回,告诉他,还是十五庙子上,认准着白衣的小妇人。”
段圆圆见过宁大老爷的二房,那女人生得柔蔓,因做了妾,就更爱仗着宠爱穿正红,回回来都穿成红灯笼,刺陈姨妈的眼,怎会好好的为宁大姑娘穿了白。
她火急火燎地想看表哥怎么解决此事,宁宣却在事发前将她送了回去,跟她说:“你还没进门,见了这些事对你名声不好。”
这个年头的姑娘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缠着娘去打听未来公公房里人的八卦,准得被她娘打烂手掌心。
所以一回段家,就再没人跟她说外头的事,怕养歪了姑娘的心性。
等到春节去宁家拜年,宁大老爷破天荒地还留在益州,说要一家子团团圆圆,喜得老太太直念佛。
老太太一把年纪,也不讲些虚礼,更不懂人色,当着刚因狐媚子缓和了关系的大儿媳面儿,就问:“云娘这些年守着你,肚皮也不见个动静,这娼/妇定是给人下了绝子药,往后可再不能缠到她身上去。”
宁大老爷听到云娘二字,脸色大变,神色不虞地说:“娘快别说着没面皮的人,夏日里头为着大姑娘的事,特让她素了些日子,结果就跟坐船来卖棉花的富商勾搭上,自拾了身契吹吹打打地给人做正头老婆去了。”
段圆圆心头一惊,私下偷偷拿眼看宁宣。
宁宣面色如常,正在席间跟哥哥们推杯换盏。
宁宣吃了酒,送她回房时就告诉她:“我让人跟她说,为我大姐戴孝,明年就让她进门做贵妾。”
云娘想着万一事情不成,巴着大少爷这颗树先进门也不是不行,如今她年纪渐大,宁大老爷也不常去她屋子里歇了,换了一身白正好唱一出“白里俏”。
宁大老爷果然欢喜,出门办事前还先过来跟她久违地恩爱了一番。
云娘软着身,穿了一身白,送走了宁大老爷,又自己出了门子。
富商见门房进了宁家,不再起疑,十五一大早就请船员组了支迎亲队伍,在桥下站着。
云娘娇媚地立在桥上,就等陈氏从这儿路过,打算看她惊慌失措的好戏。
富商去瞧她鬓边白花的款式、位置,跟门房说得一字不差,又让个妇人套话,问:“是不是宁家大太太。”
云娘听见着称呼就笑开了,今天不是,但明天就是了。
于是含羞带笑地点点头。
富商就在旁边看着,心头满意这娘子的姿色,忙冲手下使了个眼色。
花轿从云娘跟前一过,云娘立时就被几个壮汉拉上了轿子,她嘴里含糊道:“人还没到,抓错了。”
轿子头的老妈子已经用帕子捂住了她的嘴,云娘慢慢地叫不出来了,昏昏沉沉地合了眼。
隐约间还听见宁大老爷在外头叫好,一把铜钱从外头撒进来,云娘被打痛了,抬起眼皮子看,正好从帘子外看到宁大老爷搂了陈氏送来的小丫头春桃笑。
满地热闹过,桥上哪还有一个细白的人影在。
这头门房又使人告诉大老爷——云娘坐花轿当了新娘子,人都过了都江堰了。
宁宣靠在塌上,喝着丫头们送来的醒酒汤,慢慢地跟她说。
虽然这女人该死,但段圆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手段——这个时代是不把人命当命的。
不管是云娘对姨妈,还是宁宣对云娘,都是这样。
段圆圆又惊又怕,回头倒在床上就起了烧。
陈氏看她婴儿肥都消下去了,急得直掉泪,段圆圆靠在她怀里安慰:“姨妈,我没事。”
陈氏扯过儿子骂:“都是你做的好事,把你表妹吓成这样。”
陈氏不知道宁宣做了什么,只知道他去了一回圆圆就病了,不是为他病的是为谁病的?
宁宣也有些歉意,没想到她胆小至此,遂买了一堆小玩意儿哄她,里头有甄记的糖油果子,闵记的蝴蝶珠钗,青罗还翻出几只泥雕的小兔子,一吹兔子尾巴,里头就不停地响。
段圆圆躺在塌上,抓起一只摆在案头的小兔子吹起来,嘴里还有点莲子糊的甜味。
宁宣敢这么对她,还不怕她说出去,完全是有恃无恐。
这年头退亲的姑娘很难再找到好人家,尤其段家这样已经走下坡路的家族,除非给她找个穷秀才,柴米油盐样样得自己来,生病了还得苦熬,说不得生孩子都只能自己在柴房生。
段圆圆打了个寒颤,清楚宁家就是她最好的去处。
姨妈喜欢她,表哥对她也还不错,有什么好东西都能记着往她这里送一份,对她爹娘和弟弟都很敬重。
——虽然他不一定喜欢她。
作者有话要说:那头压力有些大,这里写来练练手。那边写不下去的时候才更这里,大家先随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