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晌午,日头正烈,晒的人脑袋发昏。
路人行色匆匆,满头大汗,只觉得脑袋发热嗓子冒火,恨不得立刻跳进河里痛饮河水解暑。
正难受着的时候,有行人迎面而来,咂摸着嘴,舒爽叹息:“热的时候还是要喝酸梅饮子啊!”
“请问附近哪里有饮子肆?”
方才那人好心指路:“你就顺着这条街往前走,一直走到头拐个弯。”
“就有饮子肆了?”
“非也,是个小摊,各种饮子都有。”
“小摊啊?”
问路之人穿着华贵,一看便知是出入酒肆茶馆的贵客,一脸的犹豫,看来是不想喝小摊贩卖的东西。
“小摊没冰吧?”
夏日冰块卖的贵,只有那些茶楼酒楼财大气粗才买的起,一个小小摊子卖饮子若是没冰,那和喝热水有什么区别?
指路之人笑了:“你过去看看便知。”
到底是好心给指路,好言谢过后匆匆往前走,果然瞧见一个卖饮子的小摊。
这条街上各种小摊贩,卖东西的种类不少,但唯独这家卖饮子的顾客多,甚至大排场龙。
本来不想品尝的,如今倒是勾起几分好奇,这人也跟着排队。前面队伍人不少,不过没等多一会就到他,这才看清摊贩的全貌。
一个小推车,轮子底下垫了石头保证平稳,里面放了四个木桶,刚一靠近便能嗅到香甜的气息。
“客人,现在只剩下酸梅饮了。”
一道悦耳的清丽声音,抬头一看,说话之人是个妙龄小娘子,眉眼含笑,面貌昳丽。
这人倏地红了脸,到嘴边的话忘了问,忙不迭的说好。
“劳烦小娘子了。”
这人接过碗走到旁边无人处却不喝,一双眸子时不时的扫过小娘子。
“小娘子,给我来一碗。”
“好咧,冰酸梅饮一碗。”
说话干脆动作麻利,哪怕穿着最朴素的衣裳,也有种赏心悦目之美。
端着碗不曾察觉,喝到嘴边才惊讶的瞪大眼睛。
一口下去口舌生津,冰凉酸爽,祛除暑气。
一口气喝完一碗想要再买时,那个貌美的小娘子已经收拾木桶,准备回家了。
“孙小娘子,今天生意也好啊。”
孙兰莺推车路过其他摊位时,有相熟之人便客气的招呼一声。她总是笑吟吟的,点头说是。
小推车不大,卖完之后只剩下空桶没甚重量,孙兰莺弯着腰推车走在路上,没一会就出了薄汗,不得不去阴凉下歇息片刻。
她家住的不远,再过两条街便是。
歇息够了起身,一鼓作气的推车回家,快要到家门口时,孙兰莺却脚步一缓。
闷热的夏季没有一丝风,热浪一波波的吹来,烤的人五感迟缓,鼻腔里都是一股发热的气味,其余什么都嗅不出。
但孙兰莺眉头拧了一下。
她嗅到微弱的香气,是饭菜和胭脂浓香的混合,熟悉到她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动了。
推着车掉头就走。
只是到底晚了一步,还不等拐弯离开,身后就有个妇人扯嗓子喊:“哎哟孙小娘子,择日不如撞日啊,正好你在,有好事同你说!”
孙兰莺的背影都带着僵硬,既然看见了自然不好再走,只得转过身,扯出一抹笑意。
“许大娘,有什么事?”
许大娘穿的衣裳颜色艳丽,鬓上戴花面上抹粉,穿着打扮比孙兰莺这个二八年华的小娘子还艳丽精致。
如果身上没有糊饭味就更好了。
随着许大娘靠近,那股纠缠的味道更烈,孙兰莺只得屏住呼吸。
“好事啊,天大的好事!你可记得城东头的赵家小郎?哎哟,他对小娘子一见钟情,非你不娶呢!”
“赵小郎?”
孙兰莺有一瞬间的恍惚之感,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哪个赵小郎?”
“就是城东的赵家酒坊,你前几日去那边卖过引子,赵小郎还买了一碗你卖的姜蜜饮子呢!”
许大娘上下打量孙兰莺,暗道小娘子容貌清秀身段也好,怪不得这些小郎君们像是狼见到肉似的,一而再的往上扑。
只是可惜,前几次她过来帮忙说亲,全被孙兰莺给拒绝了,还拿自己有婚约当借口。
这回赵小郎许诺重金,只要她能说动孙兰莺嫁过去,就给她一个银元宝。因此许大娘决定说破嘴皮也得让孙兰莺答应,也算成全一段姻缘。
“你嫁过去就不用这般辛苦了,走街串巷卖吃食饮子多累,瞧你风华正茂,哪能被这些杂碎之事拖累?嫁过去安安稳稳的侍候赵小郎君,你们夫妻过和美日子,多好啊。”
许大娘把赵家夸的天花乱坠,就是不提赵小郎本人。
自打半年前父亲去了,上门说亲的人要踏破门槛,孙兰莺从刚开始的什么都不懂,到现在门清,猜测赵小郎定有问题。
“不劳烦许大娘了,我明日正好过去城东卖饮子,或许能见到这位赵小郎。”
许大娘的脸色变了又变,不复方才得聒噪,半响之后讪讪的道:“小郎哪里都好,唯独腿上有疾,但男人能靠得住就好,管他腿如何呢。大娘也是为你好,只要你答应,立刻就能办婚事,也正好解了你燃眉之急不是?”
孙兰莺抿了下唇。
十八岁的年纪正如初春的嫩芽,堪堪绽放在枝头,却父母都去了,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这也便罢了,但为治父亲的病掏空家产,甚至抵了宅子出去,若是不能在规定日子内还上印子钱,这处宅子便要被收走,而她会无家可归。
许大娘见孙兰莺神情松动,便知道有戏,于是又说了不少好话。
可惜没一会孙兰莺摇着头道:“之前说过,我有一门祖父定下的娃娃亲。”
许大娘嗐了一声:“又没交换庚帖又没过礼,做不得数。小娘子啊,你再好好想想,我过几日再来。”
也不待孙兰莺说什么,许大娘忙不迭的走了。那股菜味和浓重脂粉气也远去,总算让孙兰莺松了口气。
推车进家门,这是一处最为普通的小院子,放好推车后孙兰莺清洗装饮子的木桶,随后便进屋里歇息。
每日起早该困顿的,但心里有事一点都睡不着。
眼睛盯着棚顶,怎么也想不到该如何做,索性起来洗漱收拾房间。
当收拾到梳妆台时,孙兰莺碰到一个小盒子,她垂眸打开,里面是指甲大小的玉佩坠子。
玉料成色一般,因此年头久了便显得浑浊。不过胜在样式讨巧,是一个小玉蝉。
攥在手心里,孙兰莺不由得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咐,叫她早点去投奔未婚夫,嫁入赵家,这样不必独身一人,身后有夫家也有依仗。
两家是她祖父那辈定下的娃娃亲,后来赵家搬走没了音讯,但孙兰莺父亲一直对外称她有婚约,孙家履行承诺。
可……可见都没见过,她如何嫁给赵大郎?
父亲倒是托人找赵家,但大半年没音讯,估摸着也找不到人了。
孙兰莺面色不好,把坠子放进盒子索性推到最里面,眼不见心不烦。
父亲生病后只有孙兰莺一人支撑摊子,冬日卖索饼,夏日卖饮子。其中辛苦难捱不提,可挣来的钱勉强够抓药,后来入不敷出,她才抵了宅子,最后人财两空。
夏日午后,日光透过繁茂树冠,细碎的金光便洒在小娘子的脸上,不施粉黛,犹如出水芙蓉,清雅秀丽。
撑着脸靠在窗边坐了一会,孙兰莺心绪依旧烦乱,索性去准备明日要用的东西。
翌日晨曦微亮,孙兰莺便已经准备好饮子,放入院里的水井中冰着,再过一个时辰天热后出门卖正好。
分量不轻的小推车着实叫孙兰莺吃力,幸好她有法子解决。
先去前面一条巷子叫卖,约莫能卖出半桶,再沿街慢慢卖,车子越来越轻。当然了,还要推到固定地点,最后大半的饮子就能卖差不多。
晌午最热时候生意也是最好的。
粗布素钗的娇美小娘子站在那,不需要说话,光是聚精会神的倒饮子,就已经惹的不少小郎君红了脸。
也曾有家世良好的俊俏郎君同孙兰莺搭过话,只不过她一心挣钱救父,全都婉拒了。
晌午一过,最后一碗酸梅饮也卖完了。
孙兰莺用帕子擦了擦汗,把桶底酸梅饮倒出来,半碗下肚,舒爽不少。
回去路上,碰见一个眼熟的小郎君。
见他奔自己来,孙兰莺回想片刻,记起前几日曾见过,对方好似是药铺东家的大儿子。
距离一丈远时,孙兰莺便嗅到药苦味,果然,随着他走近,那股味道越来越重。
“小娘子,我帮你推车吧。”
不认识对方自然不会应承这份情,于是孙兰莺说不必。
那小郎君坚持问了两次,孙兰莺都说自己可以,笑着说谢谢递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两只胳膊发酸,孙兰莺鼻尖沁了一层薄汗,坚持自己推车往家去。其实只要她开口,会有人乐意帮忙,可她就是不想欠下人情,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还。
母亲去的早,父亲又生病,养成孙兰莺只信任自己的心理。唯有靠自己,才能向前走。
拐至大路时,有纷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孙兰莺赶忙将推车往路边推,但一阵马蹄声略过,也不知骑马之人是没瞧见她还是马儿尾巴太长,竟然毫无预兆扫在她手背上,吓的孙兰莺松开手,小推车歪斜,上面的木桶掉落,咕噜噜朝着街道上滚。
后头来的马儿没注意到木桶,骑马之人吁了一声,马高高抬起前蹄,却还是躲避不及,落下的蹄子把木桶踩个稀碎。
“谁的桶横在这?”
那人厉声呵斥,“还不快来捡走?!”
这人额角有一道疤痕,长的凶神恶煞,百姓们避之不及,纷纷后退一步。
孙兰莺放下推车,小步上前。
“是我的桶,方才有个人骑马过去,马尾扫到我,惊吓之余脱手,这才导致木桶滚落。”
马背之人俯视说话的小娘子,她仰头露出一张鹅蛋脸,白净清秀,柳眉杏眼,殷红的唇微启,说话声音温温柔柔又不卑不亢。
其他百姓吓的不敢言语,面前这位弱柳扶风的小娘子却挺直腰板,直言不讳是他们的马先惊她,所以才有现在情形。
说完后,孙兰莺见马背之人没有反应,她弯腰去捡地上的碎木头。
又是一阵马蹄声,不待孙兰莺抬头,便有一道清幽的气味接近,类似草木清香,在灼热的夏日带来阵阵清爽。
她抬头,瞧见来人是个年轻的小郎君,并没有问询她需不需要帮助,直接弯腰快速收拾好碎木交给一旁之人,而后从荷包里倒出一把铜钱交给她。
“抱歉。”
声音如同他身上的气味一般清冽,“小娘子再买些新的桶吧。”
他说话时,孙兰莺的注意力在对方的眼尾,有一颗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痣。
“小娘子?”
收回心神,面颊微红的孙兰莺垂下眼眸。“谢郎君体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