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见过鬼爪杀人的血腥场面,季棠棠还是感觉到强烈的恶心和不适,她极力避免去直视镜子里那个残破的人,头皮麻麻的:不过比起古城那次,这次算是好很多了,上次沈家雁刚一出现她就没了意识,完全被上了身,这一次,至少是进步了。
但是要怎么样跟这所谓的“鬼”去沟通呢?
跟她说话,她能听到吗?似乎鬼是不能跟人直接通话的,盛家流传下来的经验里也说,阴间的人只能用自己的气去撞响铃铛,依赖能够听懂铃语的盛家的女儿来传递信息——这一点应该是不假的,因为最近几次的经历,凌晓婉也好、陈伟也好、陈来凤也好,还有那个自始至终没有见到面的雅丹魔鬼城的女人,从头到尾,她能看到对方的行动或者表情,但是从来没有听过他们开口说话。
更何况,这一次,她根本连路铃也没有带。
但她还是想试一试——平复下心头初起的恐惧之后,季棠棠鼓足勇气看向镜子里,轻声问了句:“你有什么,想跟我交代的吗?”
镜子里的女人缓缓抬头,一张几乎毁掉的脸上,两只眼珠子居然还是清亮的,她盯着季棠棠看,然后慢慢地,把手伸了过来。
明知道那是镜子,手是伸不出来的,但这样贞子一样的姿态,季棠棠还是吓得直往后缩,那个女人的手指头已经融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指根,她努力地往前伸着,眼睛里有泪水渗出来。
季棠棠愣住了,对视之下,她的面容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电光火石之间,季棠棠忽然反应过来这个姿势的含义了:这类似于招手、邀约,这个女人似乎在想拉她去哪里。
季棠棠咽了口唾沫,这种鬼邀约,她到底还是不敢的,而且,居然能和对方做沟通这一点,让她突然害怕起来,她看了那女人一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让她当机立断,向着摇摇欲灭的烛焰吹了过去。
但是变故发生的更快,她几乎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两只只剩下指根的手,瞬间就穿透了镜面,季棠棠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拽了进去。
进去之后就懵了,居然是在一条悠长的小巷子里,巷子的地面是石板的,似乎下了点小雨,地上泛着黝黑的光亮,那个女人已经站起来了,四肢是完好的,穿着红色的毛衣、黑色皮裙,踩着高跟鞋往巷子深处走,鞋跟击在石板上,蹬蹬蹬的声音。
季棠棠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急忙回头去看,这一看吓的魂飞魄散,身后似乎是一面玻璃,能看到玻璃那头是个狭小的房间,有简易的无纺布衣柜和床,门是关着的,玻璃那面的蜡烛烛焰摇曳着,有烛泪不断滚下,而她自己,就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一只胳膊正停在蜡烛边。
季棠棠的耳朵嗡嗡的,她忽然冒出两个念头来。
第一是,她的胳膊离蜡烛那么近,万一蜡烛烧短了,把她的衣裳烧着了怎么办?万一把她给烧死了,她是不是就死了?
第二是,如果那个蜡烛灭了怎么办?
当时决定吹灭蜡烛并非心血来潮,因为母亲的信里透露过,这个招鬼的法子,点亮蜡烛,等同于点亮通往那个世界的路,而蜡烛一旦熄灭,那个世界也会如同蜡烛的光一样,瞬间消失。当然最可怕的还不是蜡烛熄灭,而是燃尽。
熄灭的蜡烛还可以再点,但是燃尽的蜡烛……季棠棠慌了,她拼命拍打着眼前的透明镜面,使的力狠了,镜面居然像竖立起的水面一样往四周泛开纹络,但是,没有破口。
季棠棠脑子里晃过一个念头:完了。
活人是进入不了死人的世界的,她这算是什么?魂离了体?可是她的身体在另一边,如果回不去,身体是不是永远就这么沉睡着了?现实世界里的人会怎么看她?大美第二天早上一定会进来催她走的,到时候叫不醒她,她应该会报警的吧?警察会拿自己的身体怎么办?送医院吗?长久也治不醒怎么办?还有,万一让秦家的人找到她的身体了呢?
岳峰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这么一间犄角旮旯的偏僻小房子里吧,好好的,干嘛要乱跑呢,干嘛要自以为是又招什么鬼呢?
季棠棠急的眼泪都出来了,耳畔又响起蹬蹬蹬的足音,抬头一看,那个走远了的女人又回来了,在拐角处站着,似乎是在等她。
季棠棠恼羞成怒:“你把我拽进来干什么?你倒是把我送出去啊!”
她向着那个女人追过去,那女人勾着嘴唇笑了笑,又蹬蹬蹬地往前走了。
巷子里特别暗,两边的老房子似乎都是同样的屋檐和门面,有几次,季棠棠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几乎迷失了方向,都是凭着忽然又清晰起来的高跟鞋的足音跟上的。
跟到最后,又进了一条巷子,无意间抬头,入口处的标牌上铭着三个字。
昌里路。
季棠棠慢慢走了进去。
周围的环境忽然热闹起来,时间是晚上七八时许,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一家门口正在放烟花,点着了之后呲呲四面冒火花,这种烟花的名字就叫火树银花。
很多家的门都开着,每扇门里都传出不同的声音,哗啦啦洗麻将牌的、哧拉一声油烟起炒菜的,电视噪音的,更多的门里透出的是粉红色的灯光,朝里看,这么冷的天,里头的女人只穿吊带短裙和黑丝,有凑在一起说话的,也有正在和男人们谈皮肉生意的。
这里,是这个城市隐秘的情色场所。
季棠棠往巷子深处走,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又或者,不可能注意到她。
她在大美家门口停下来,门是虚掩的,她走上前去,轻轻把门推开了半扇。
那个女人,穿红毛衣黑裙子高跟鞋的女人,倚着桌子边站着,从石嘉信手中接过了一沓子钞票,很熟练地蘸着唾沫点起来。
刷刷刷,钞票挺刮的声音,石嘉信声音漠然地吩咐她:“帮我去火车站,接个人。”
那个女人抬起头笑:“接个人,给这么多?当我傻子呢?”
她把点好的钞票扔回石嘉信怀里,钞票飞起来,洒的满地都是,石嘉信的身边站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孩,那应该是尤思了,她挽着石嘉信的胳膊,害怕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石嘉信的语气还是很淡:“当然是有风险的,不过具体怎么回事我不会告诉你,你不干,这条街上多的是女人愿意。”
他蹲下身子,一张张把钞票捡起来,那个女人神色特别复杂,她眼睁睁看着石嘉信把捡好的钞票在地上磕齐,那么厚的一沓,的确也不是小数目了,忽然开口:“再加一千。”
石嘉信讥诮地笑:“怎么,不怕了?”
“怕?怕他娘的腿!”那个女人一把从石嘉信手中把钱给拽了过来,“能把老娘怎么样?打一顿也值了,还能把我给强奸了?我就干这个的,就当加班了。难不成,火车站接个人,还能把我给宰了?”
石嘉信的嘴角现出讳莫如深的笑,他把手中的提袋递过去:“换身衣服,把妆洗洗干净,钱没带够,路上给你取。”
那女人接过提袋,低头翻检了一回,咯咯笑起来:“这不学生妹的衣裳嘛,放心吧,我晓得怎么装,以前护士的、空姐的,我都穿过,一扮一个准儿。”
她拎着提袋摇风摆柳样回房换衣服,尤思拉了拉石嘉信,声音有点颤抖:“为什么要这样啊?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这么怪啊?”
石嘉信宽慰她:“事情过了再跟你解释,我是为着将来打算,以后你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那个女人出来,衣裳一换,变了个人般,浓妆一卸,倒还真有几分邻家女孩的影子,她小手指勾着串钥匙:“妹妹要住我这是吧,也好,门一关,清静,也没什么人走动。屋子是跟人合租的,她回去过年了,得好几天才回。”
尤思急的快哭出来:“不行啊,我没一个人住过,我都没来过这……石头,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啊?”
石嘉信搂了搂她:“别怕,就几天功夫,你看看电视也就过去了。过几天,我就来接你。”
……
石嘉信带着那女人出门,高跟鞋也换了软平底,没了蹬蹬蹬的足音,尤思在屋里抹眼泪,过了会把门给闩上,又拿凳子给抵上了。
季棠棠想跟上石嘉信他们,但是奇怪的,他们走的那么快,才两三步已经看不见人了,急急追到巷子口,忽然发现出口是无数条岔路。
昌里路口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季棠棠愣了一会,她做了一件平时打死也不会做的事,她蹬着沿街房子的窗框,手脚并用,爬到房顶上去了。
爬上屋顶之后她就傻了,弯弯曲曲的道,迷宫一样,一条又一条,像是盘根的老枝,一直延伸到天尽头,果然是鬼的世界,没有道理可讲,头顶上一轮阴天的惨白色太阳,风很大,无数的细小沙砾在空中乱飞,又刮沙尘暴了。
忽然又想到,刚刚不还是晚上吗?怎么转眼间就白天了?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风沙太大,白天的昌里路反而空空荡荡的,有两个低着头笼着袖子的男人慢慢从路口进来,都围着厚厚的围巾,带着狗皮耳帽,其中一个挎了个老式的黑皮包。
季棠棠站在屋顶上,居然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屋里几个人?”
“两个,有一个回家了。”
“也好,抓两个太费劲,女人有时候疯起来,也他妈难搞。上次那个,抓了老三一脸的血道子。”
季棠棠从屋顶上下来,跟在两人的背后走,其中有个人估计是气喘不大匀,伸手扯开了围巾透气,这一露脸,季棠棠认出他来了,就是那个撞岳峰的司机!
他们在大美屋子门口停下,一个人离得远些放风,那个司机咚咚咚敲门,屋里传来尤思胆怯的声音:“谁啊?”
那人很凶:“收水费的!拖了一个月了都,信不信关了你的闸!”
门开了,季棠棠真想叹气,那人撞开门就冲了进去,挣扎的厮打声很快息了下去,尤思的呼救也微弱的像是小鸡仔的呜咽,过一会儿,望风的人也懒洋洋的进来了,尤思倒在沙发上,长发盖着半边脸,另外半边脸肿的老高,望风的那个拂开她头发看了看,笑的很下流:“长的还不错,哎,你要不要放一炮?”
那个司机很是嫌弃:“这种女人脏的很,你也不怕得病。”
望风的咂咂嘴,似乎有点可惜,顿了顿又问:“你说,他们把这些女人弄去干嘛?”
“谁知道,拿来卖吧,不是说那种穷地方,多的是娶不上媳妇的光棍。”
“也不对啊,卖到那种地方,还得贴车费油费,哪有放她们在这卖肉赚的翻?也他妈忒辛苦了,冒着卖白粉的风险,回头卖个白菜的价钱,再说了,要的也不全是女人,西头那边不是说也送过几次男的去那地儿吗?”
那司机有点不耐烦:“你只管拿钱,操那么多心思顶屁用!车子停巷子外头了?那走呗。”
司机把尤思给背上,头发往脸上挡挡,遮了个八九成,那望风的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往尤思身上一罩,黑皮包里掏出个连着滴管的吊水瓶子上,滴管用胶布粘在尤思额头上,另一手把吊瓶举高:“走呗。”
两个人急吼吼的,一个背着人小跑,另一个举着吊瓶紧跟着,时不时抬手抹一把额头,叫着:“慢点、慢点、轻点、轻点!”
巷子口有人进来,见状赶紧让道,目送时还感叹两句:“这大过年的,吃坏病倒的还真多……”
天一擦亮,大美就过来敲门:“哎,哎,天亮了。”
门应手就开了,里头的锁舌没关死,屋里头有一股蜡气,探头一看,季棠棠趴在梳妆桌上,走近瞅瞅,前头有根蜡烛,燃到底了,蜡油淌成了一滩,只有那么一小截尖尖的蜡烛芯贴在被熏黑的桌面上。
这还睡上了,大美皱眉头,很不客气地伸手再推:“哎,我说……”
季棠棠应声而倒。
大美愣了半晌,头发根儿都麻了,她拿脚去踢季棠棠:“哎,哎,你他妈讹我呢?”
时近中午,大美烧开水泡了一桶干脆面,呼啦呼啦埋头吃了一气,忽然抬头,嘴角挂着面条发起愁来。
这可咋整啊?
报警吧?报警不行,牵起藤带起瓜,她嘴巴毒胆子小,被警察那么凶声凶气喝上两句,什么底儿都交了,到时候被定个涉黄,这他妈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吗?再说了,你不认识人家,你不认识人家怎么就让人家进屋了呢?还收了钱是吗?没收!顺带再罚个千八百,操,她辛辛苦苦做牛做马一次也才百八十的,大过年的,还盼着新年新气象开个好头呢,破财是万万不行的。
这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毛病啊,说死了吧,气还热乎着呢,说活着吧,死活又叫不醒,丫是把自己当睡美人了吧,那也睡错地儿了啊。
大美愁的头发都白了两根,到下傍晚时,她终于有了主意,横竖这事,是断不能出在她家里的,要发愁的话,让别人愁去!
她耐着性子等到夜半,看看周边的住户都熄了灯睡觉,自己吭哧吭哧连拖带拉,把季棠棠拖到靠巷子口的一家门口,又偷偷跑回家,门一关,心头大石落地,舒爽的不行。
但睡觉时老睡不踏实,听外头寒风撼着窗户,心里头一咯噔:万一一晚上都没人发现这姑娘,她给冻死了怎么办?
于是哆哆嗦嗦披着衣裳开门看,果然还在那墙根靠着,犹豫了几次,只好又吭哧吭哧拖回来,瞪着双熊猫眼等到快天亮时,才又重新转移了出去。
回来之后裹着被子听吊钟的秒针滴滴答答,日光初透进屋时,外头有声响了,她听听是时候了,披着衣裳打着呵欠出门,那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了,大美挤进圈子里去,逮着边上的人问:“怎么了啊这是?”
一边问,一边偷偷拿眼瞄着季棠棠,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上去拍了拍季棠棠的脸,又伸手在她脖子底下试了试:“还有气呢,报警吧。”
这么一提倡,旁边的人纷纷掏手机了,大美松了口气,心说:我这也是送佛送到西了。
警车先到的,两个110的警察商量了半天,觉得不该乱挪乱动,还是拨了120的急救电话。
早上八点多,一辆哇呜哇唔的救护车进了市立一院的大门,后头跟了辆警车,煞是醒目,很多院子里晨练的、住院陪房的、早起买饭的都凑上来看热闹,一边看一边交头接耳地猜测着原因,医院里救护车来来往往是不罕见的,稀奇的是跟着警车,这一般都跟案子有关了,是凶杀呢还是自杀呢?百无聊赖的住院生涯,有这些话头嚼来嚼去最是滋味了。
担架一下来,就有人发表意见了:“小姑娘多年轻啊,自杀啊?”
“情杀吧可能。”
“是开煤气吗?”
“没准割腕呢……”
议论纷纷之下,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男人很是顽强的从人群中挤进了一个脑袋,旁边被挤的人正想骂他,低头看到来人一身藏装,顿时就闭了嘴,还往边上让了让,那个男人很得意,一边蹩脚地嚷嚷着“突及切”(藏语里“谢谢”的意思),一边伸长脖子看热闹,看到季棠棠时,他突然就张大了嘴巴。
医护人员指引着担架匆匆进了门诊大厅,看热闹的人群有跟过去的,也有散开的,只有那个藏族男人还站在原地,右手拎着一大袋医院门口包子铺里买的包子,左手是三份打包好的米粥。
又过了一会,他突然反应过来,转了个身,朝着门诊大厅右侧的住院大楼跑过去,等电梯的人太多,排不上队,他等了两秒就不耐烦,腾腾腾冲上了楼梯,一口气奔到三楼骨科住院病房,在过道里就嚷嚷开了:“小毛毛,小峰峰,你们猜我看见谁了?”
居然没人理他,双手腾不出空来,他伸脚把门给踹开了,出乎意料的,屋里除了岳峰和毛哥,还有两个穿戴的很齐整很斯文的男人,年纪都在五十上下,其中一个架了副金丝眼镜,打眼看去,很有点当官儿的派头,奇了怪了,他刚出去买早饭时,明明没访客的啊,看来小峰峰人缘还是挺广的嘛。
岳峰躺在床上吊点滴,毛哥在边上陪着,看见他这么冒冒失失闯进来,又是这么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束,多少有点尴尬,末了岳峰咳嗽了一声,跟那两人介绍:“这是我朋友……神棍,他在藏区住惯了,没怎么出来过……”
然后又给神棍做介绍:“这两位,是苗苗的爸爸,还有……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