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局是晚上十一点多散的,送走朋友之后陈二胖才发现手机上有岳峰的未接电话,十点多打的,仔细一想,那时候砌长城砌的正嗨,没接到实属正常,赶紧回拨过去。
那头有些吵,应该是在便利店里,因为接连听到几声伴随着自动玻璃门开启的“欢迎光临”,岳峰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他告诉陈二胖快到安西了,预备找个旅馆先住下。
陈二胖着急:“安西离敦煌也就一百多公里了,峰子,你加把劲,两三个小时就到了,咱还好一起喝一杯呢。”
岳峰沉默了一下:“连轴开太累了,刚差点翻车,精神不好,我想休息一夜再过去。”
既然是差点出状况,陈二胖也就不好催他了,沉默间,听见那边收银员的声音:“一包中华,找钱拿好。”
关秀怀孕之后,陈二胖的烟就被迫戒了,听到那头买烟,一颗心痒的要命,正咽口水,岳峰问他:“棠棠好吗?”
陈二胖反应过来:“要她听电话吗?”
他过去敲书房的门,好久才传来季棠棠迷迷糊糊的声音:“什么事啊?”
岳峰也猜到季棠棠睡了:“那别喊她了,没事就好。”
陈二胖的脑子里突然就跳出一大早的场景,想起季棠棠当时枯坐在沙发上披头散发的模样,没来由就打了个激灵:“峰子,有件事……”
他捂着手机话筒走的远了一些,避在墙角把早上的事给岳峰讲了:“你这朋友,我怎么瞅着有时候心里有点毛毛的,有时候蹦出句话吧,也叫人发虚,刚我跟她说你快到了,她说尽量等你,你说等就等不等就不等,什么叫尽量等啊?”
岳峰显然没料到这边是这个情况,顿了顿问他:“她精神怎么样?”
陈二胖想了想:“不是很好,嗯,真不是很好,我说峰子,你要是能早点来就早点来吧……不过算了,安全第一,别赶夜路了,反正你来了,她也在睡觉,不信她还能梦游!”
岳峰没吭声,过了会陈二胖听到他跟收银员说话:“拿包袋装的咖啡,再来听红牛吧。”
陈二胖的心里一跳:这是要走夜路的表示了吧?
虽然他也挺担心岳峰安全的,但是岳峰能早点来,他还是欢喜的什么似的,毕竟七八年没见了,能早一刻见到也是早一刻欢喜:“那就是今晚到是吧?峰子,你小心点开车,我今晚上睡沙发,你来了好给你开门,省的大半夜起来吵着秀儿。”
岳峰乐了:“不是吧陈大排,出落的这么疼媳妇儿了,当年是谁把两根肋骨拍的噌噌响说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
陈二胖窘的不行,奋起反击:“哪能跟你比啊,你多贴心啊,听到人精神不好哭着喊着喝着红牛都要往这赶,我这差远了去了……”
岳峰笑着骂他:“别乱讲,我跟她不是那关系,你小点声,让她听见了……”
又聊了两句才挂掉,一想到今夜就能跟当年一起扛枪的战友见面,陈二胖心里别提多美了,连带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熄灯了之后两眼还晶晶亮的跟探照灯似的,过了很久才迷迷糊糊有了点睡意。
陈二胖是被铃声吵醒的。
铃声不大,但是特别尖细,像是一根钢丝,从耳膜里戳进去,磨人的神经。
陈二胖特别生气,谁啊这是,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吵醒了他没关系,但是人家关秀是孕妇呢,影响了睡眠影响了情绪影响了胎儿发育怎么办,有没有点常识?
他皱着眉头听了两秒钟,发觉声音是从书房传出来的,于是愤怒的情绪被好奇取代:是岳峰的那个朋友吗?那女孩大半夜的不睡觉干嘛呢?
陈二胖掀开毯子起身往书房的方向走,走了两步没留神磕到了桌脚,疼倒不疼,但不知道响动有没有惊着关秀……陈二胖很是忐忑地回头朝主卧的方向看了看,确信关秀没有被惊动,正想伸手去敲书房的门,目光忽然就被什么东西牵引了过去……月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照亮了客厅的一隅,那个躺在沙发上的,四仰八叉的,呼呼大睡的大块头不正是他陈二胖吗?
陈二胖的心在嗓子眼堵了足有三十秒,然后他确定了一件事。
他做噩梦了,太逼真太可怕的噩梦了,更可怕的是,明知道现在是个梦,他还醒不了。
看来,是被魇住了。
铃声还在响着,身后的门内传来季棠棠哽咽着的哭声,看起来,这个梦挺有情节的,陈二胖伸手转动书房的把手,推开门之前,他咽了口口水,脑海里又出现季棠棠披头散发枯坐着的样子。
现实里,他不好问什么,现在既然是做梦,他得好好问问她:姑娘,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呢?
出乎他意料的,季棠棠居然还没醒,被子盖的严严实实的,可能也做噩梦了,哭的很厉害,有好几次哽咽地几乎喘不过气来,依照陈二胖的经验,哭的这么厉害,离醒过来也不远了,只是,她醒过来了,不还是在自己的梦中吗?所以,这是个梦中梦?盗梦空间?
难怪《盗梦空间》这部电影自己看了三遍都没看懂,太复杂了,这才一层梦境他已经有点晕了。
铃声还在响,陈二胖很纳闷地看摆在桌上的风铃:为什么没人摇没人晃它还在响呢?电动的?
他眯着眼睛凑到近前去看,风铃摊在桌子上,他看到撞柱之间,有黑乎乎的一团东西,慢慢地向外蠕动,又像是往外钻,再近些,觉得毛茸茸的,像是一只猫的脑袋,又看了一会,陈二胖的瞳孔突然就张大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脑袋!
那个脑袋还在往外钻,长长的头发缠在撞柱之间,不时地带出声响,接着慢慢仰脸,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三道黑色的豁口把一张脸分割地支离破碎,陈二胖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倒在床边的地上,他哆嗦着提醒自己这个是梦:不然你怎么解释人的脑袋从风铃的撞柱间钻出来了呢对吧,人的身体那么大,怎么就钻到风铃里去了呢?
那个女人的目光四下扫了一下,扫过陈二胖时,陈二胖忽然就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个希腊神话故事,里头有个蛇发女妖,似乎是叫美杜莎,她看你一眼,你就会变成石头——她的目光扫过来时,陈二胖觉得自己变成了冰块。
但那个女人就像没看见他似的,眼珠子很快转向季棠棠的方向,破裂的嘴唇弯出一个诡异的笑的弧度,然后,向着季棠棠爬了过去。
陈二胖眼睁睁看着她的两只手臂像是蜥蜴的前爪,从桌上爬到床上,爬上被子,她的身体像是被拉长的面条一样细细的,又像是一团毛线,线头在风铃里,另一头只能无限地往外拉。
她像一条长了两只手臂的蛇,尾巴还在风铃里,头已经到了季棠棠的脸颊旁边,她居高临下,对着季棠棠的脸看了又看,像是一头研究要怎么进食的动物,有血从她脸上滴下来。
陈二胖在心里祈祷:季小姐,你千万不要醒啊,你醒了可要被吓死了!
忽然间,心里又涌出无上的欣慰:幸亏这是个梦啊,幸亏是个梦啊,今天打麻将的时候还在抱怨春节长假快结束了,又要上班了,生活没指望了——现在看来,生活多美好啊,和这个噩梦比比,生活他妈美好的跟好莱坞电影一样!
季棠棠的哽咽突然停止,下一刻,眼睛猛的睁开!
陈二胖再也忍不住了,明知道一个大男人坐在地上嘶嚎很没形象,他还是没命地骇叫起来,但很快他就发现他像是个背景,或者说双方像是处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频道——不管他叫的多大声,对面的两个人都根本没有看他一眼,而对面房里的关秀,好像也根本没有动静。
季棠棠慢慢从床上坐起来,那个女人随着她起身的幅度慢慢向后移,但始终保持着跟季棠棠的脸离开不到十厘米的距离,从陈二胖的角度看过去,季棠棠的脸色惨白的像一张纸,脸颊上还有眼泪的痕迹,陈二胖以为她被吓傻了,但是没有,她对着对面的女人笑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老子再也不陪你们玩了。”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刀,陈二胖认出那是自家的水果刀:晚上关秀还在纳闷削苹果的刀怎么不见了,跟他叨叨了好一阵子,原来是被她拿来了吗?下面要怎么样,跟对面的女人打一架吗?
果然是个梦,太混乱的剧情了,完全没有逻辑可言。
季棠棠右手拿着刀,向着左手的脉搏割了下去。
陈二胖全身一个哆嗦,突然就醒了,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一条离开水时间太长的鱼,心跳的太厉害,耳膜都嗡嗡地响,这个梦太逼真了,他忍不住想去看书房的方向,想去确认一切都还安好。
随即,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动不了。
以前也有过这种经历,老一辈说这叫鬼压床,明明醒了,明明意识清醒着,但是不能动也不能出声,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书房门缝下透出来的一线光。
书房里亮灯了,所以季棠棠也醒了是吗?她是要起夜还是要怎么样?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打开,光亮在黑暗的客厅地上拉开扇形的一块,季棠棠长长的影子斜过来,能看到长到膝盖的睡裙的轮廓。
陈二胖拼命想震动身体或者仰头大叫,但是完全没有用,光晃了晃,她往这边走了,她走到沙发边了,有一线白光闪进他的瞳孔,她手里拿着一把刀,带血的刀。
陈二胖的脑子轰了一声,就好像以前在部队里,听炮兵放炮,第一次,忘记塞耳朵也忘记跑远,轰一声,像是把所有的脑神经都轰错了位置,缓了很久才重新缓过来。
这一次也是轰的一声,甚至比那一次还要厉害。
咣当一声响,季棠棠把刀子扔到了地上,陈二胖惊恐地发觉,这一次不是梦了,因为响声是清晰的,血的味道是新鲜的,这一声响甚至惊动了卧房的关秀,因为他听见关秀翻身的声音和床垫子的响动。
季棠棠转身看着陈二胖,她已经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了,陈二胖看到她的左手手腕,割痕被白色的睡衣衣袖挡住了,但是还是能看到血,分几道在流,纤长白皙的手指上都是一道道的血,陈二胖想哭,哭不出来,他拼命向季棠棠眨眼睛,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希望季棠棠能明白他想说的话:季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啊你有话好好说啊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啊你这样让我怎么跟峰子交代啊?
季棠棠朝他笑了笑,轻声说了句:“不会死在你家的,脏了房子。”
她明白陈二胖为什么动不了,盛影像一条蛇样缠在他的身上:她是怕陈二胖阻止自己自杀吗?
季棠棠往外走,陈二胖这才明白为什么她走路没声音:她直接下的床,赤着脚,没有穿鞋。
她走到大门边开锁,打开门时,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又看他:“我包里有存折,密码写在背面,钱都给岳峰,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吧。”
陈二胖想痛哭,内心里,他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季棠棠能撞上门,这样声响或者会惊动关秀,关秀出来之后,叫他一声或者晃他一下,他或者就能彻底醒过来了。
但是季棠棠很小心,她没有关门,只是虚掩上了,外面很快就没有声音了,漆黑的楼道,漆黑的夜。
陈二胖近乎绝望了,在绝望的边缘处,他的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这还是个梦吧?肯定是个梦,对吧?
他使劲闭上眼睛,想把自己塞回到睡梦里去:一觉醒来,肯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绝对的!
他努力的想睡着,不知道努力了多久,沙发的另一头,他的脚边,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临睡前,他开的震动,寻思着岳峰到了会打他电话,如果是铃声恐怕吵醒关秀和季棠棠——所以电话是岳峰打来的吗?他是不是到楼下了?
陈二胖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他努力活动脚踝,想用脚把手机给勾过来,脚好像动了一下下,但全身还是麻木着,手机震了一会就不震了,紧接着,屋里忽然响起了刺耳的门铃声。
一定是岳峰到了,他在楼下摁门禁的铃了,很好,再吵一点,最好敲锣打鼓,他就能醒了。
卧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关秀起来了,她打开门,很不耐烦地说他:“是不是你那战友来了啊,你倒是开门啊,睡这么死!”
她打着呵欠到门边,取下电话喂了几声,小声说了句什么,揿了开门键又挂上,顺手摸着了墙边的灯,然后过来踢了他一脚:“你战友来了,整天叨叨着,真到了你这么掉线。”
陈二胖腾的一下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灯一亮关秀一踢他就能动了,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他哆嗦着从地上捡起刀,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关秀这才发现带血的水果刀,她还没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你……你割到手了?”
陈二胖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冲进了书房,然后一脸死灰地又冲出来,看着莫名其妙的关秀,带着哭音嚎了一句:“秀儿,不是做梦啊……”
“什么什么做梦?”关秀终于察觉不对劲了,“那女孩不是住书房吗?”
她脸色突然就变了:“她怎么了?她在里头吗?”
陈二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完了,得快追,追晚了,就全完了!
他顾不上跟关秀交代,衣服都没披就往楼下跑,脚步很重,楼道里的声控灯依次打开,才冲下两节楼道,差点就跟上楼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陈二胖愣愣看眼前的岳峰,张开的嘴半天合不上,他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这小子的确没怎么变,不过还是褪去了当初毛头小子的青涩,多了几分沧桑,到底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陈二胖一时间忘了身处何时何地,不知道该怎么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打个招呼吗?
岳峰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陈二胖,当年的排骨变成了眼前的胖子,他迟疑了一下才从面前这张横向变化的脸上找出了年少时的痕迹,表情先是喜悦,紧接着,又转作了狐疑。
他退后两步,看了看陈二胖,又抬头看了看追下来的大腹便便的关秀,最后,目光停在了陈二胖手里的刀上。
“你拿着刀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