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味的海风吹来,除了海浪“刷刷”的冲刷声,四周说不出的寂寥。繁星满天,一轮明月悬挂夜空,冷漠地俯瞰着这个充满悲伤和痛苦的人间大地。
巨崖上的四人各怀心事,俱是无言。良久,还是萧绚打破了沉寂:“怎样,宸王世子殿下千岁,今夜,您头一次晓得了,当年因为你,阿平曾遭受过什么样的虐待和折磨,一定很吃惊吧?”
赵长安呆滞地望着脚下参差的树影:“我虽无意,可他的确是因为我才……所以,你们虽也曾对我做过一些事,但我并不怪你们。可你们不该滥杀无辜,如此肆意而为,难道……就不怕天谴吗?”
“天谴?”萧绚一愕,仰天大笑,“天谴?自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读《二十四史》,倒还从没见过那些大奸大恶有几个遭过天谴,反倒是忠臣良将,常常死了没地儿埋!世子以为你就能例外?”
赵长安淡淡地笑了:“萧女史就这么有把握,今夜死的那个人就一定是我?”萧绚望了望他,忽绽颜笑了:“殿下,您坐在那儿,已快有一个半时辰了吧?若我所猜不错,‘陵迟’现在肯定已麻痹了你全身大半的肌肉,你现在就连坐都很费力了吧?”
“即便如此,可你莫要忘了,我还有天下无双的缘灭宝剑和‘折梅’剑法,这两样,无论我使出哪一样,这个世上就绝无人可以抵挡。若两样齐出,那现在,最应该笑的那个人好像还是我!”赵长安果然在笑,镇定、平静,充满了自信。
晏云孝也不禁笑了:是。“折梅”剑法、缘灭剑,世上无人可以匹敌的剑招和宝剑!赵长安此时虽身中奇毒、刀伤,又内劲大失,可只要他缘灭剑在手,再加上瑰丽奇幻的“月下折梅八式”,萧绚此时的状态虽远好于他,但更应该笑的人,似乎还是他。
“月下折梅八式’?就是这个吗?”萧绚冷笑,长剑一振,半空中便突然开出了一树花,梅花!清丽动人、横倚斜出的梅花!
“暮雪潇潇江上树”!这是“月下折梅八式”中的第一式“暮雪潇潇江上树”!未等错愕不已的晏云孝反应过来,萧绚又一连挥出了“折梅”的其余七式。
萧绚冷笑:“怎样?殿下,我这八式月下折梅,比之于你的,谁高谁下呀?”虽仍在笑,但赵长安的笑容已有些勉强。
“你和宁致远约战西湖,把这‘折梅八式’倾心相授,当时我在岸边也看了个十足十。殿下的这一套剑法,名为八式,实际上好像应该是二十五式。”赵长安目光一闪,唇边掠过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意,
萧绚道:“不过……当我回去以后,静心琢磨,才觉得,这套剑法,看似繁复,千变万化,实际上,却还就是刚才我演示的那八式!”
赵长安唇边的笑容消失了:“可你莫忘了,我还有缘灭剑!”
“哦?”萧绚人鬓的长眉一扬,笑了,是那种讥诮、不屑,甚至有一丝怜悯的笑,“殿下有缘灭剑?那我拿着的这个又是什么?”
她忽然将手中剑抛进大海,跟着足尖一抬,地上王无涯等人的三柄长剑也坠人海中,然后,她手里就又多了一柄剑,一柄长三尺八寸,宽不及二指,其薄如纸,剑身竟是透明的长剑!在剑身上靠近剑锷处,隐约可见有两竖行八个错金篆字。整柄剑如一泓春水,在迷离的月色下,闪烁着流转不定、清冷澄明的光芒,触目之下,令人只觉这剑上的那一缕寒气已在一瞬间,传遍了看见它的人的全身。
缘灭剑!萧绚居然也有一柄缘灭剑!莫非,世上,竟会有两柄一模一样的缘灭剑?晏云孝惊讶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实际上,缘灭剑世上只有一柄!”萧绚一边仔细欣赏这柄水般清寒澄澈的宝剑,一边轻笑,“现在……既然它在我这儿,那殿下又怎还会有缘灭剑呢?”
晏荷影嘴里发苦,比黄连还苦,只有她清楚,萧绚说的是事实!世上,缘灭剑的确是只有一柄,现在,它的确是在萧绚手中!她之所以清楚,是因为,令缘灭剑到萧绚手中的,正是她自己!
二月十八,皇帝明发了赵长安巡幸江南的上谕后,她便派两名宫女去见赵长安:“我家郡主想借世子殿下的缘灭剑去看一看,赏玩一番。”剑拿回来后,她一眼都没看就扔到了一边。把剑“借”来,为的不过是不想赵长安用它刺穿宁致远的喉咙罢了。
可是……可是现在,她浑身不由得剧烈颤抖了。虽不会武功,但她也明白地意识到:赵长安此时已身陷绝境,万劫不复的绝境!而令他如此的人,就是她晏荷影自己!一时,她心中如万蛇噬咬,悔得恨不能自己当场就死了,以一赎自己这轻率行为所带来的可怕后果!
赵长安脸上已无半分笑容,眼中甚至闪过了一丝沮丧,想了想,然后抬头:“其实,萧女史为的,不就是传世玉章和让我死吗?”他毅然决然,一指晏荷影、晏云孝,“如果萧女史能答应我放了这两人,让他们走,只要看着他们的船走远了,那也不劳烦萧女史动手,我马上就交出传世玉章,再从那万丈波涛之上的巨岩跳下去!成全了赵长平和萧女史你们的平生所愿!”
“不!殿下……”又惊又急的晏云孝刚开口,萧绚就打断了他:“这儿轮不到你说话!”她急速盘算,然后脸上渐渐浮现笑容,显然,她已经被这个条件打动了。
“呸!姓赵的!你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来决定我的生死?”赵长安、萧绚、晏云孝一怔,看着突然站起走开的晏荷影。
她走到一株距三人都有一段距离的大树下站定,让树影遮住自己的脸,冷冷瞟了有些惊讶又有些茫然、疲态尽显的赵长安一眼:“你以为,直到今天,我还在迷恋你?实际上……我早就是太子殿下的人了!而且,现在我肚里还有了太子殿下的骨肉!”赵长安、晏云孝,甚至一直从容镇定的萧绚都一震。
晏云孝惊怒:“小妹,你还要不要脸?你,你太丢人了!”
“哼!二哥,我这样做,为的正是要脸!要光宗耀祖!好让姑苏晏府脱离贱籍,今后成为大宋第一显赫的簪缨世家、名门望族!这次来这儿之前,太子殿下就答应我了,现在,我暂且先做太子妃,等太子殿下日后登基,萧姐姐是皇后,而我甘愿退居妃位,只做一名贵妃,但我腹中的这个孩子,要是男孩儿,就立为太子,等太子殿下归天后,这孩子称帝,我和萧姐姐两宫并尊,就都是太后!到时我姑苏晏府出了一个太后、一位皇帝,这样的声名,难道二哥以为还不够尊崇吗?”
“住嘴!”晏云孝怒吼,看他的样子,要是还能动的话,真会一把把这个将来的“贵妃兼太后”掐死,“无耻!你这个下贱东西……”
“晏云孝!”晏荷影面色一沉,“虽然你是我哥,可现在你我身份不同,请你对我还是放尊重些!你可知道,我为了我们姑苏晏府,为了当上这个贵妃,都做了多少事吗?缘起小刀上的毒,本就是我亲手淬上去的。解药?”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金质蓝地粉莲花纹豆蔻盒,“就在这儿!可我凭什么要给这姓赵的?”咬牙,手一扬,金豆蔻盒便飞进了海中。
“你,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在晏云孝愤恨填膺的怒吼声中,她阴侧恻地笑了:“方才那一刀,我为能不偏不倚地扎中他,而又不一下要了他的命,太子殿下手把手的,也不知教我练了多少次,为的就是今夜要让他流更多的血,受更重的伤!”她冷眼一瞥赵长安已被鲜血浸透了的后背衣衫,“仅止杀了他,还不算大功告成,他不是还有个过命的结义兄弟吗?须得连他也除了,那太子殿下将来的江山才能坐得稳。且太子殿下若能除了宁致远,那皇上无论如何也只能将帝位传给太子殿下了!”
一直淡定从容的赵长安脸色开始有些变了。
“临来前,我和太子殿下都布置妥当了。”晏荷影对目光闪烁的萧绚柔媚甚至是讨好地一笑,“我写了封信给那逆首,请他务必于四月二十二,也就是七天后,带着他会里的所有兄弟赶来东京接我,因我已翻然悔悟,想回姑苏了。等那逆首和他的手下一到东京,太子殿下埋伏的八千禁军就会突然现身,把他们一网打尽!缘灭剑也是我故意骗来给萧姐姐的,今晚的一切,本就是我们精心设计的,可笑姓赵的,你居然还在对我一厢情愿!至于你嘛……”她冷酷地瞥了一眼已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晏云孝,“真是不走运,居然会误打误撞地跑到这儿来送死,为了围剿宁致远的机密不被泄露,更为了不让皇上得知真相,今晚你也活不成了。不过……看在你是来寻我的分上,以后,我会请太子殿下追封你一个朔望三等侯!至于这个人么……”她阴冷怨毒的目光转向勉强撑持坐着的赵长安,“当年你曾百般羞辱冷淡于我,哼!此仇不报,何以为人?等下姐姐宰了你以后,我不把你一块一块地切碎了喂鱼,这世就永不姓晏!”
赵长安倏地抬头望着她,震惊,无法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一个字都不能相信!可看着她那扭曲变形、狰狞如鬼的面孔,他不得不万分痛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的确变了!她再也不是一年多前那个纯真、善良、柔弱、心无城府、时时会发出明净笑声的女孩儿了。现在的她,已成了一个老谋深算、手段狠辣、权欲熏心的妇人!
体会到这一点,他突觉背上刚才她扎的伤口剧痛钻心,直透肺腑。他眼前发黑,身子一晃,险些晕倒。他举袖一拭额上涔涔而下的冷汗:“我死不足惜,可不能带累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萧女史,现下、我的境况虽远不如你,可我还是愿意陪你‘练一练剑’!”
萧绚一直冷眼旁观,此时方笑道:“爱上不该爱的人,等错不该等的情,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过……能死在自己的‘折梅八式’和缘灭剑下,倒也算死得其所。好吧!我倒也正想瞧瞧,缘灭剑配上‘折梅’剑法,威力到底有多大。”
繁星在天,大地更加安静。明月下,唯有海浪冲刷岩石的“刷刷”声,这么静谧安详。谁会想到,就在这明净的月光下、斑驳的树影里,一场事关数千人生死的恶战就要展开?
“我俩到那儿去吧!”赵长安望着那块横亘于海面上的巨岩,“待会儿我毙命之后,就能一头栽下去,和海水载沉载浮,那我也就能瞑目了!”
萧绚却摇头:“那可不成,你身上还揣着传世玉章呢。不过,等荷妹妹一刀一刀地把你剐碎后,我倒可以把它们抛落海中,让殿下葬身鱼腹,也免得糟蹋了这一身好肉。”
“如此,我先多谢了!”赵长安强撑起身,勉力向巨岩行去。
望着他万分吃力地走上巨岩,萧绚心中冷笑:眼看赢不了了,就想拖住我,两人一道落海,同归于尽。世上的如意算盘,是那么好打的吗?她步履轻盈地过去,笑道:“世子殿下,马上就要升天了,还有话说吗?”
赵长安深沉的眸子犹如暗夜中的星星,抬头痴望正悬在中天的一轮圆月。不知是不是夜空澄碧的缘故,月亮是金黄色的,又大又圆,犹如一盏巨大的明灯,映照得天地万物无不纤毫毕现。再低头,看看脚下那茕茕独立的倒影,口中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哈哈,才情无双的世子殿下呀,都到这地步了,还有心情吟诗?”笑声中,一道璀璨绚烂的光华在空中闪过。如春夜的清风一般,飘忽迷离,又似漫漫春江之上的水波,轻灵不定。
缘灭剑!普天之下,无人敢撄其锋,无论何人,只要被它割伤,那全身的血只有从伤口流干淌尽之后,这人才会和世界诀别!赵长安再厉害,也只是一肉体凡胎而已,他也一样,不敢以他的血肉之躯去格挡这世间唯一的神兵利器。
“暮雪潇潇江上树!”萧绚一剑挥出,正是“月下折梅八式”的第一式。赵长安后退——剑,是无双的宝剑,招,是无法化解的绝招——他唯有后退,往崖边退去。
“寒沙梅影路,玉笛声中人不寐,怅望千重山色……”萧绚嘴角含笑,缘灭剑剑光飞舞,如飞雪匝地,又似漫天花开,将赵长安全身尽皆笼罩在这如梦如幻、不可捉摸的剑光之中了。
看他踉踉跄跄地倒退,她想:唉,刚才自己怎会被他那镇静自若的样子给吓住了,竟不敢与之动手,并差点答应他,放走晏荷影和晏云孝?眼见自己与赵长平多年的心愿马上就能实现,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淡淡的歉疚和不安。其实,赵长安这人也还是蛮好的,且他也从没伤害过自己,现在却要死在自己手上了。唉,人活于世,莫非永远都是这样无可奈何?
天底下,没人能破“月下折梅八式”!晏云孝只看了一会儿,心就凉了。显然,萧绚是将赵长安当做练剑的靶子,若非如此,只第一剑,她就可刺穿他的心口!
缘灭剑、“月下折梅八式”,萧绚虽已练了不知几千几万次了,但却一直苦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试一试这剑、招合璧时的威力。今夜这个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剑是他的剑,招也是他的招,唯有他,才对这剑的形制、这招的走势最为清楚明白,天底下,真是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剑靶了。
她并不急于结束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能看着天下第一的赵长安在自己剑下狼狈不堪地躲闪后退,是一种多么惬意的享受!她微笑,再过一会儿,自己就将是天底下、江湖中的唯一!“天下唯有赵长安”?从此以后,这句话将会改为“天下唯有萧娘娘”!她不担心对方会有反击的能力,他身染毒伤,失血太多,全身肌肉麻痹,内力大失,最要命的,是他那萎靡不振的心境。一个心境恶劣的人,是绝不可能发挥出他本身武学修为的百分之一的,而且,她也不会给他反击的机会。因此,这时的赵长安,在她眼里,已是一个死人,一个她暂时还不想叫他死,要留他一口气,好陪她过一过招、练一练剑的死人!
不过片刻工夫,“折梅八式”已全数挥出,她每出一剑,赵长安就趔趄着向后退一步。他不得不退,完美无缺的剑法,无懈可击的宝剑,他两手空空,背上的伤口痛得他全身抽搐,脑中也眩晕不已,死亡已如影子般紧紧地攫住了他,死神,已向他露出了可怖的微笑。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可是,他的死,也预示着晏云孝和宁致远的死,他能死吗?可是,以他此刻的情形,又何能不死?他已别无选择。
他已退到了巨崖边,已退无可退,身后就是浪花飞溅、奔腾咆哮的大海。这时,“折梅八式”已使完了第三遍。萧绚笑了,那明媚动人的笑容印入赵长安心里,他明白,这么醉人的微笑是死神的微笑,这一世,他是再也忘不了了!
萧绚突然发现,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她已对赵长安生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好感,那种面对一个杰出的人、善良的人、宽容的人、崇高的人时才会有的巨大的好感。不!不能再拖下去了,她惶恐地想:再拖下去,自己会下不去手杀他的。
她向前疾纵一尺,缘灭剑横掠八寸,在半空划了个大圆圈,而在这个大圆圈中又套着九个小圆圈。就这片刻间,她对这套剑法已有了更深的体会。够了,不需再练了,这式“醉里英雄梦里梦”定能洞穿他的心口,然后,在传世玉章到手后,再把他推落海中,让他的尸体不被晏荷影凌辱,这也算是自己对他那份越来越浓重的歉疚之心的一点补偿吧!
凄清寒冷的剑气,霎时间将赵长安罩住,没有一丝破绽,没有一点儿空门,也没有一点儿可令他挣扎逃生的机会!
望着那已刺到赵长安衣襟的一剑,不知怎的,晏荷影的心忽然平静了,不起一丝波澜,嘴角居然浮起了一缕淡淡的微笑,心道:尹郎,我们俩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但就在已将赵长安全身尽皆笼罩的匹练般的银色剑光之中,忽然飞起了一段淡淡的黑影。皎洁月光下,未待所有人看清这段一尺多长的黑影是什么,它已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间缠住了缘灭剑。
萧绚一怔,随即不屑地笑了。世上没有任何物事能够格挡缠绕缘灭剑,赵长安这样做太愚笨了!毫无用处的抵抗,徒然显出对死亡的畏惧,仅仅留下一个供后人摇头的笑柄而已。
一缠住缘灭剑,不出所有人预料,黑影当即化成了一片淡淡的黑烟,它已被绞得粉碎。但它所附着的那一股柔力,却也令缘灭剑向左偏了一寸八分。无妨,就是只刺伤赵长安的右肩也是一样,无论刺伤哪里,都是一样,结局都是个死。只不过,这样一来,萧绚右半身却现出了一处空门,一处极细微的、转瞬即逝的空门。可赵长安两手空空,就算她全身都是空门,他又能怎样?
就在缘灭剑刚刚绞碎黑影的瞬间,在正弥漫在她眼前的一片黑烟中,突然,清光一闪,疾过惊风,迅逾闪电!但清光却又是那么清明柔和,倒更似一缕轻风,拂向正微笑着的萧绚。
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风!萧绚被这一缕柔风吹得双眼不禁微微一眨,仅仅一眨而已,然后,她便感觉右肩被这缕柔风轻轻地抚触了一下。这抚触是那么温柔,那么多情,直似在充满百花甜香的春夜里,宽大舒适的象牙榻上,赵长平那柔软而温暖的手指抚过自己肌肤时的感觉。
但赵长平的抚摸会令她全身酥麻而迷醉,而这阵风的抚触,却只使她感到了一种倦意,一种深入全身每一寸骨头、每一个毛孔的倦意,一种只想抛下手中剑、心中念,抛下所有,抛下人世间的一切,包括赵长平,自己倾心照护了十五年的人的倦意!
她手指一张,真的抛下了缘灭剑,踉跄后退,不相信地瞪视着赵长安。在她右肩肩井穴上,钉着一柄小刀,刀柄上,“缘起”两个小小的金色梅花篆字在月色下闪着淡淡的柔光。她低头,看了看那散落一地的寸寸青丝、茎茎碎发,再看看满地碎发上光华璀璨、流转不定的缘灭剑,笑了:“慧剑……断情丝?”
刚才性命俄顷间,赵长安用在姑苏送别晏荷影时,平湖舟中、荷花荡里,她相赠的一束青丝缠住了缘灭剑。但缘灭剑是世间万事万物都无法缠住的,是以,这束青丝就碎了,是人的心先碎,还是情先碎?或者是两者都一齐碎了?赵长安也笑了,笑容比萧绚还悲凉万分。
一阵风过,带来了无边的凉意,那直透骨髓的寒冷,令二人齐齐打了个寒战。我真的要死了吗?死在这里!死在此刻?萧绚又打了个冷噤。“为什么不杀我?”萧绚的语气十分无谓,仿佛她在问的是别人的事情。
赵长安答:“我曾答应过子青,永远不杀你!”子青!萧绚又打了个冷战,这个傻孩子!她心中一阵剧痛,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其实,她也是深爱着子青的。毕竟,她一手养大了她,毕竟,子青那么乖顺、善良、可怜、无辜!只不过,这爱从前被她对游凡凤的“恨”给淹没了。
“我为子青、我爹,还有天底下所有死在金龙会手里的人报仇!”尖叫声中,忽然,银光一闪,萧绚只觉右腰一凉,低头,就见一截透明澄净的剑尖从自己的身体里透出来。
就在这一刹那间,晏荷影冲过来,拾起缘灭剑,刺中了她。本来她要刺的是萧绚的心口,可她毕竟从未杀过人,出剑时手一抖,只刺中了她的右腰。她用力拔剑,还想再刺,却见萧绚回头,微微笑着,怜悯地望着她,柔声道:“荷妹妹,你就这么心急着想当皇后?那我就把阿平交给你吧!只盼以后,你能代替我好好地照顾他!”
“锵啷!”缘灭剑落地。晏荷影倒退几步,瘫坐在地,再无力下手了。鲜血往外狂飙,赵长安怔住,眼中全是急速喷溅的鲜血:天哪!这柄魔鬼附体的剑,它又要夺去一个人的生命,又有一个人要被它吞噬了!
萧绚紧紧地捂着伤口,徒劳地捂着。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痛,只觉得冷。那种冷,与十九年前,当她发觉游凡凤突然不告而别时的冷,和十二年前,当她终于知道游凡凤为了尹梅意和赵长安而留在宸王宫中时的冷一模一样!能令全身血液结冰的冷!
还有疲倦,那种挣扎得太久、拼斗得太久、算计得太久、也奔忙得太久,早已令自己浑身脱力的疲倦!那种只想停下来,就是只停一小会儿都好,能让自己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喘上一口气的疲倦。
夜风袭过,淡淡月光下,她忽然看见一个人,长身玉立,如清风朗月,如一阙远去的离歌、一抹远山的微云,时时都萦绕在她心头,她今生今世、时时刻刻都无法忘怀。那人就伫立在自己身前不远的地方,正用痛楚、怜悯而又惋惜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她无法自持了:天哪,十九年了,整整十九年了!老天保佑,竟让自己再次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眼中那丝脉脉的温情和怜悯,那丝令自己永远都会浑身战栗、无法自制的目光!她倏地伸出滴答着鲜血的双手,向衫角正被微风拂动着的人儿伸出双手,期盼地呼唤:“一郎……真的……是你吗?我……真的又看见了你?一郎,我……找你找得好苦呀!十九年了,我没有一夜,做梦……不梦到你的,可……梦醒了,你就又不见了。一郎,你过来……扶一下我好吗?我好累,还冷,身上……没有半点儿气力!”见对方不动,她苦泪交流,“一郎,你还是不肯理我?是因为从前……我曾经做过的那些事吗?可……我之所以那样,为的都是想……想跟你在一起呀!当年,你要是……肯抱一抱我,就像七夕那夜对我姐那样,也让我……给你生个孩子,那……我又怎会……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一郎……一郎……我就要死了,莫非,就连我临死前的……这点儿……小小请求,你……都不肯答应吗?一郎……你……不要这么狠心,求求你了,就抱我一下吧!”
巨大的怜悯之心,使赵长安走了过去。“不!”晏荷影尖叫,“这是圈套,她想抓住你一同落海!”
赵长安恍若未闻,脚步不停,到萧绚身边,伸手将浑身浴血的她拥进了怀里。萧绚浑身颤抖,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这一刻,她盼得已太久太久了,盼了一生一世,已盼得绝望了。原以为,此生此世是再也不可能盼到这一份拥抱了!她抬头,痴痴凝视爱郎的眼睛:“一郎,真的……是你在抱着我吗?你……已经不再记恨……我从前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情了?”
赵长安柔声道:“把以前的都忘了吧,那也不全是你的错!”
“真……真的?”眼神已然涣散的她紧拥爱郎,惊喜交集,“一郎……你是说……你,已经……原谅我?不再……记恨我了?”
“是!”赵长安重重点头。得到这令自己心安的回答,她满足地闭眼,松手,用尽全身的最后一丝气力把赵长安往里一推:“一郎……我走了。以后,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身子倏地一沉,向黝黑的大海中坠落。赵长安被推得后退几步,翦翦夜风中,她留给赵长安最后的瞬间,是一抹凄凉、优雅而又柔美的微笑。一个海浪扑来,立刻卷走了她,也卷走了插在她肩上的缘起小刀。
呆望怒涛汹涌的大海,赵长安再也撑持不住,双膝一软,跪坐在地。眼帘下,一地的青丝、鲜血,和如水一般明澈、梦一般迷离的缘灭剑,不沾一丝血渍和污秽的缘灭剑!
剑静静地躺在满地青丝和鲜血之上,他慢慢伸手,拾起它,痴痴凝视着那八个错金芝英篆字:缘由天起,分随人灭,笑了,然后,猛一挥手,清明的月色下、半空中,划过一道绚丽璀璨、光华四射的银光,缘灭剑如一颗经天的流星,优美地划过了一道弧线,在人世间留下了它最后,亦是最瑰丽的一道光华,随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没入了茫茫的大海之中。
赵长安呆滞地凝视着夜空中方才宝剑划过的地方,笑了,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直到第五天,赵长安才苏醒。睁眼,就看见了宁致远焦灼的双眼。宁致远见他醒转,喜极。昭阳在一旁笑道:“延年哥哥,我和远哥领着众家兄弟赶到望郎浦时,海边船上金龙会的那些喽啰忙着要逃,被我们全抓住了。找到你时,你刚刚杀死了那个女魔头……”
赵长安打断她:“这是哪儿?”
昭阳忙答:“川头!我们刚才还商量,等你醒了,养好身子,我们就一同回泰山去,然后为你和荷妹妹完婚!”
赵长安似乎脑子还不大清醒:“完婚?”
“是啊!延年哥哥,你还不晓得?这次荷妹妹为你,太子妃也不做了,从皇宫里跑出来,到望郎浦找你……”昭阳兴高采烈地刚说到这儿,却见赵长安倏然闭眼,面容扭曲,状极痛苦。她一惊:“哎呀!延年哥哥,你哪儿不舒服?是‘陵迟’的毒远哥还没为你驱净吗?”
宁致远目光一闪:“三弟,晏姑娘是清白的。她当时对你说些什么她和赵长平合谋害你害我的话,为的是激发你的斗志,让你不沮丧绝望,自我放弃。你千万不可对她误会了。”
赵长安沉默半晌,方气若游丝地道:“我头疼得很,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宁致远怔了怔,轻一扯昭阳,以目示意,两人默默出房,反手带上了门。
晚饭时,端到床头的饭菜原样又端了出来,赵长安只对宁致远说了一句,除宁致远、昭阳,他不想再见任何人。但即便如此,当二人在他床侧时,他也是无言。第三天,他又提出来要走。宁致远这次怎么还敢让他走?极其强硬地回绝了。他也不十分坚持,闭眼,不再做声。
晏荷影强自忍耐,但四天后,就再也忍不下去了。这天一起床,不等吃早饭,她就径直往赵长安养伤的西厢房走。昭阳忙撵上去,问她要去哪儿,她闷声闷气地答了一句。昭阳瞅了瞅她眍陷的眼眶和发灰的面色,叹了一声,劝她别去。但她是属于那种打定了主意就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昭阳知再拦也是无用,且也隐隐地抱着一线希冀,兴许,赵长安见了她,倒能一扫眼中的阴霾呢?遂改变初衷,陪她一道去。
到西厢房外,门扇虚掩,悄静无声。昭阳透过门缝一看,回头轻对晏荷影道:“还睡着呢。要不……”晏荷影摇头,一伸手已推开门,跨了进去。
二女蹑足蹑手,才走了几步,昭阳一愣:“不对!”抢到床边,一把揭开薄被,晏荷影定睛一看,也愣住了,躺在床上的,竟是宁致远!
昭阳迷惑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延年哥哥呢?”
宁致远眼神焦急,却不说话,也不动。二女一愕,随即反应过来,他被人点了穴道!一时二女均感身上发冷:当今世上,竟还有武功如此了得的高手,竟能在强手如林的四海会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了宁致远的穴道,劫走赵长安!
晏荷影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她那变了调的厉声嘶喊,立刻召来了满屋子的人。但偷袭者的点穴手法极其怪异,无论晏云孝、章强东、丛景天等人如何为宁致远推宫过血、揉捏拍打,都不能解开他被封的穴道。
而当章强东等人忙于解穴时,西门坚、朱承岱、马骅已传令海宁分会堂主鱼盛,马上召集南海三郡二十八县所有会中的得力好手、弟子,连夜赶赴吴州、青州、直隶等郡,封堵去往京城的所有路口,拦截劫持赵长安的人。
众人均想,现全武林俱对赵长安感恩戴德,决不会干这种事的,那劫持他的,极可能是朝廷!赵长安现在定然已在被押往京城的途中了。劫夺钦犯,那就是公然与朝廷对抗,是十恶不赦大罪之第一款——“谋反”!任再贤明宽宏的君主,也不能容忍这种犯上之行。皇帝雷霆震怒之下,大军席卷而至,围剿四海会是不问可知的事情。即便朝廷大军不能一举剿灭四海会,但四海会今后还想在大宋境内存身立足,也不可能了。
但这时众人已顾不得那许多了。赵长安三番五次不恤生死,救助四海会与整个中原武林,以至昔日尊崇高贵的宸王世子,现竟落得个天下之大却无处容身的地步。如今他身陷朝廷之手,有被皇帝论罪问斩的可能,自己一干武林中人受恩不报,那岂不是枉披了这张人皮?
正当西门坚、朱承岱、马骅带了十几名好手,要骑马沿回京的大道去追赶时,忽听人道:“西门大叔、朱二哥、小马,不要追了,我的穴道是三弟点的!”众人一看,说话的竟是宁致远,他已从床上翻身坐起。
“啊?”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宁致远脸色极其难看,道,今早他来看赵长安,才进门,就被赵长安制住穴道,扶上床躺下,然后赵长安就掩门走了。
众人问:“他走的时候,说去哪儿了吗?”宁致远摇头。昭阳的脸色比他还难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太危险了,我们赶快去把他找回来!”
宁致远瘫坐床沿,整个人像被抽了筋,发了半天的怔,忽然眼中落下泪来:“三弟不在了!”
昭阳吓得连退两步:“远哥,
宁致远一愕,一看所有人惊惶失措的面容,方醒过神来,急忙拭泪,扶住摇摇欲倒的昭阳,强笑:“呵!别急,别急,我刚才瞎说,作不得准!”章强东忽道:“不清楚你们瞅出来没,反正这次,世子的神气都甭提多不好了,他……”说到这儿,他万分吃力,“这么悄没声地走了,该不会是要去上吊抹脖子吧?”
“啊?”昭阳、晏荷影的嘴唇都白了。
“不会!”马骅咬牙,“殿下不是那种人,就是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跳了河,殿下也绝不会干这种蠢事!”
“是!”晏云孝也点头,“殿下许是呆得气闷了,出去走走,散散心,等心情一好,就会回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对众人连使眼色。众人会意,纷纷附和,嘴上虽说得兴头热闹,心中却俱酸楚万分。但恐重孕在身的昭阳和孱弱的晏荷影担忧,只得顺口找些轻松豁达的话来说,既是宽二女的心,也是宽自己的心。
晏荷影体会众人心意,止住簌簌流个不住的眼泪,强笑:“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宁致远定下神来安排:,“章伯伯、丛大哥、西门大哥、朱二哥、小马,你们马上以四海会名义,通传所有武林门派帮会,请他们马上派出人手,共同查找三弟的下落。无论如何,总要找到为止!”
“我也去!”晏荷影平静而坚决地道。宁致远想拦,晏云孝却道:“致远弟,就让荷官去吧,我陪她去!”
情知拦不住,宁致远只得点头:“好吧,一起去。只要力尽到了,我想一定很快就可以把三弟找回来的!”
但这一找就是三年。赵长安的下落始终是个谜。
没多久,晏家兄妹就遇上闻讯赶来的游凡凤。于是,晏云孝将晏荷影托付给游凡凤后去了冀东,游、晏二人则往西域。从前,赵长安曾说过,他一直对那遥远的西方佛国心向往之,此生若可能,倒想学玄奘法师游历一番……
漫长揪心的三年,一千多个眠食俱废的日日夜夜。酷冷的寒风自北方弥天卷来,这种刺骨的寒冷,晏荷影自与赵长安一起分担了。不能与他相拥,彼此温暖,但能与他一同忍受那透骨的凄寒,也算是稍稍安慰了她那寂冷的心情。每当这样想时,严寒中竟然也有了一丝温暖的感觉。
不是在天涯,也没有远隔千山、相距万水,而仿佛,此时此地,她就依偎在赵长安怀里,在那呼啸的、利刃般的寒风之中,一同忍受。
然则,那个日思夜想、魄挂魂牵的人儿究竟在哪里呢?是在剑门濛濛的细雨中,还是在渭城淡淡的轻尘里?是在巫山迷离的烟云上,还是洞庭秋波无边的落木下?还是……在那匝地无声的清风中,寒梅枝边的月色下?
四处追索,八方寻觅,听秋风过林,望夜雨扫江,声声处处,迷迷茫茫,无不是爱郎眉间的怅惘、唇边的笑意,于是,她对他层层叠叠的记忆中,便都充溢着他那恬淡的气息了。
隆冬,最冷的黑夜,积雪厚逾三尺,鹅毛般的雪片,仍在纷纷扬扬地洒落,遮严了整个东京城。长生殿中的八个金丝鼎兽地炉,炽炭起青焰,兼之一重重厚实严密的帷幕隔绝了砭人刺骨的寒冷,殿中温暖如小阳春。
但望着空荡荡的合欢床,尹梅意却面青唇白,心犹如殿外的太液池,早结了硬邦邦的冰。这种从心底直透出来的寒冷,使得她心痛如割,不能呼吸。
“梅意,冷吗?”忽然,静寂如墓园的殿中,一个清朗的声音问。
年儿?年儿的声音!她大喜,急忙转头,见大殿正中端立一人:发髻光洁,身上银兰镶貂丝锦袍,在烛火下闪闪发光。这人摄人魂魄的眼睛正凝注自己,充满了关切和怜爱。
她抖得更厉害了:“皇上……是你?”
望着她憔悴的脸颊、失神的眼睛和额角鬓边星星点点触目皆是的白发,皇帝心疼了:“梅意,你……瘦了,也……老了!”尹梅意颓然坐倒:“皇上深夜驾临,有事?”
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令皇帝心中一阵剧痛:“梅意,求你了,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在乾清殿我睡不着,只要一看见年儿住过的东配殿,和他用过的那些家什,我就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
尹梅意咬牙:“你还有脸提年儿?若不是你,他又怎会远走他乡,不敢回来?”对爱子的思念,对皇帝的怨怼,使她忘乎所以了。
“你看看,你看看外面的雪,还有,你听听那北风!今夜,不知又会有多少可怜的人冻死在街边和沟壑里!”她泫然欲泣,“年儿离京,来向我辞别的那天,身上就只穿了件纱袍,那种中看不中用,什么事都不顶,没风都会飘的纱袍!就那种衣裳,怎能抗得住这雪!这风!还有这冷!以他的脾性,有亲不能投,有友不敢靠,我……”她潸然泪下,“可怜的孩子,今晚是大年三十,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陪我一块儿闲话守岁。可今夜这个时候,也不晓得他正缩在哪个街角处饿得肚痛?蜷在哪家屋檐下冻得发抖?”
皇帝眼也红了:“梅意,我早就诏告天下,赦免了年儿的欺君之罪,还允诺,只要他回来,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三年里,我已发了十几道圣旨,天底下无论是谁,只要向官府报告他切实的行踪,或把他护送回来,一律赏金百万两,爵封一等侯。我……我这心里的焦急,并不下于你呀!”
望着他那同样瘦削的面颊,和头上密密的白发,她那些怨愤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她哆嗦,彻骨的寒冷,令她抑止不住地哆嗦,这时,一双温柔但强有力的手臂,将她轻轻揽进怀中。
她想推开,但无法抗拒那份温暖,不由得将头依偎在皇帝胸前:“嘉德,这些年来,你干吗老是逼他?逼他习武练剑,逼他穿白袍,著金冠?逼他远赴西域,去杀那六个老人?逼他扬名立万,一鸣惊人?逼着他风流倜傥,万人艳羡,现在,又逼着他去当那个倒霉的皇太子?”
“唉!梅意,我这还不都是为他、你,还有我大宋好啊!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做皇太子?我大宋的锦绣江山,以后不交给他,还能交给谁?况且,若让赵长平做了皇帝,以他阴险狠毒的脾性,年儿还能活吗?”
“可嘉德,你莫要忘了,他不过是个王子,哪有承继大统的资格?”
皇帝不禁抱怨了:“事情弄成今天这样,还不都得怪你?当初,你要是答应做我的皇后,以我朝的祖宗家法,立嫡不立长,你是皇后,年儿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当仁不让的皇太子,那又怎会有今天的这许多烦难?他又怎会跑掉?”
尹梅意心痛不已:“天哪,年儿为什么要生在皇家?嘉德你为什么会是皇帝?我当年为什么要遇见你?又为什么要嫁进来?”皇帝无言,只用宽大的袍袖为她拭去那一层又一层不停涌现的泪水,却浑忘了自己亦是泪如泉涌。
大雪飘飘洒洒,凛冽的朔风敲打着窗纸,“噗托、噗托”地响,愈发增添了屋内的萧瑟寒意。急景凋年,即便是最不济的穷家小户,也备办了各色年菜,全家人围着火炉,有吃有喝、有说有笑地欢度这又一个除夕之夜。但,河朔却有两人,在寂冷破败、离家万里的客店中,相对凄然。
耳听院墙外儿童的喧哗,还有爆竹声,晏荷影突然叹了口气。
游凡凤问她:“荷官,你不想吃点儿这笋子黄竹鸡?味道挺好的。”
晏荷影摇头哽咽:“我……吃不下,一想到这会子,他不知正在什么地方挨冻,饿得睡不着觉,我……就什么都咽不下去!”
游凡凤放下竹箸,她吃不下,他又何尝吃得下去?他愣愣地望着不住忽扇的窗纸,一片茫然:三年了!三年里,二人铁鞋踏破,天南海北,但凡是个地方,都查找过了,但就是不见赵长安的踪影。而宁致远那边亦是如此。曾有一次,二人差点儿就找到了赵长安。那一次是晏荷影眼尖,在扬州城最豪奢的酒楼——天香聚中,看见一个盐商腰中系着块汉玦,一块晶莹圆润、质地纯良,至少值十万金的汉玦。这块汉玦晏荷影曾见过,那是赵长安一次应召入宫,陪皇帝鉴赏珠宝玉器时,皇帝赏赐给他的。现在,这块玉玦竟会悬在这个恶俗的盐商腰间!二人立刻设计,把盐商“请”到了一片竹林里。浑身筛糠的盐商只道撞上了见财起意的巨盗,不但玉玦奉还,还把其来历和盘托出。二人当即赶到晋州宝应,找到了卖出汉玦的古玩商人,再循其指点,到徽州静县一偏僻小城,找到了城中当铺“德聚和”中那个当日收进了这块汉玦的朝奉,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
“哦,记得,记得,这块玉玦,咱印象老深了。恁好、恁贵的货,那穷叫花子却只当十两银子。当时咱一看就有谱,这玉玦雕龙纹是御用之物,除了皇上,只怕太后也不得佩用,这叫花子准是打哪儿偷来的!他不识货,当时咱问他要当多少,他说随便,咱就开价十两银子,本来还琢磨着,他要不干,就再添十两,没成想,他居然马上就说成。看那样,饿得不轻,就指着这十两银子买吃食呢。唉!早晓得他会答应得恁爽快,咱就只该给他五两……”
“这人长得什么样?多大年纪?个子多高?”游凡凤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嗯……个子嘛,跟大爷您差不多。瘦惨了,除了皮就吊着骨,饿的!年纪……”朝奉仔细回想,“二十四五吧?反正不超过二十六!样子?瞧不出来。”他皱眉,嘴里喷喷连声,“太脏了,那件破褂子,大洞连小洞,连个颜色都分不清了。不过,叫花子嘛,哪个又不是那德性?”
游凡凤心痛如锥,晏荷影泪盈于睫。但接下来就问不出所以然了。游凡凤急忙把这个消息飞报宁致远,宁致远又通令丐帮帮主,代为查找这么一名“乞丐”。赵长安失踪一年后不久,泰山的武林大会上,宁致远已被所有的帮派门会一致推举为盟主。但无论宁致远和丐帮如何设法,赵长安却仍踪迹杳然。
此时,望着晏荷影黯淡萧索的样子,游凡凤强打精神:“荷官,要不明天我们再去敦煌、武威一带转转看?”
“可叔叔,”晏荷影有气没力,“那几处,去年我们好像已经去过了。”
“再去看看吧!”急于打破那压抑的气氛,游凡凤换了个话题,“哦,对了!再过四个月,就是湖州一年一度的赛宝会了。说是赛宝,其实就是把天下各色奇珍异宝、新巧玩物拿来炫耀售卖的一个聚会。这会中宝物的售卖与一般物事的售卖不同,卖主不出价,买主开价,价高者得。到时天下宝物荟萃一堂,而各色人等也齐聚一处。荷官,莫如到时我们也去凑一凑这个热闹,兴许,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倒能打听到他的一点消息也说不定。”
“好吧!叔叔,我听你的。”待游凡凤掩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晏荷影痴望炕几上那一点荧荧晃动的孤焰,听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耳边,又响起了赵长安那清朗明快、悠扬动听的歌声: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剐有天地非人间。
她轻轻哼唱,想象窗外掠过的夜风,可能是远方人儿的呼吸;那沙沙的飘雪声,是他轻缓走过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