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转眼观察以屋岛为中心,环绕濑户内海的诸国动静,于一之谷战败后的平家,如今已重振旗鼓。光由其阵容来看——
“此役究竟将是源氏获胜?还是平家获胜?”
人们心中不禁感到怀疑。
范赖虽暂时回归镰仓,但其后又奉赖朝之命,于八月率军离开镰仓——
“即便没有义经,我也同样能够取胜。”
作为源氏的总帅,范赖率军由中国直扑九州。然而,早就等候已久的平家谋将知盛却将范赖玩弄于股掌之间,是年年末——
“缺乏船只,兵粮难继,兵力亦不足——”
范赖频向镰仓告急。
面对义经时极为严苛的赖朝,在面对范赖时却颇为宽厚。赖朝不但一一细阅范赖的传报,时而告诫,时而激励,如同抚慰泣儿般地督战,频频召开评议,于召集东国的船只,囤积兵粮,准备运出兵粮救援范赖。
文治元年正月。
驻军周防的范赖再难抵挡平家的压力,率军向着赤间关移动。
范赖本打算以此处为基地,率军进攻平家,却依旧无法获得兵船。此外,粮草也再难维持。
“竟然如此愚笨!”
甚至便连部下也心怀此感。范赖的作战根本就是错误的。不,或许该说他根本就毫无方针。
平家以屋岛为根据地,占据了濑户内海的制海权。与此相对,范赖却于沿岸各地来回徘徊,中了敌军的诱敌之策,南下九州。等到范赖回过神来之时,自军与京都之间的联系,却早已被身后的中国路上的敌军彻底掐断了。
“无能。”源氏军中,四处充斥着如此评价。
“想念故乡。”
众人心中都怀有此念。甚至便连和田义盛,也一心盼着返回镰仓。士卒脱逃的状况层出不穷。
正当如此紧急关头,范赖却获得渡航丰后的八十余艘兵船,和足以维持一时的粮米——然而,无法上船的众人当中,甚至有武将脱下身上的甲胄变卖,之后购入小舟,与部下兵卒共乘小舟,追赶而来。
眼见情状如此,镰仓也再难坐视。赖朝下令急使传话:“还不速速停止攻伐九州之举?敌军本阵不在九州。率兵征讨四国。”
但眼下却已难以赶上。与镰仓远隔的征讨军,如今已经唯剩全灭的命运了。
“立即率兵出击。”
此时,兄长赖朝的书信,送到了身处京都的义经手中。
义经甚至无暇责怪兄长的任性。首先涌现在义经心头的,却是一股欣喜之情。
“如此一来,兄长的愤怒也就此消解了。值此天下大事之秋,此身也终于算是死得其所了。”
实际上,义经心中也确实唯有一死的念头。此番出征,义经早已暗自在心中发誓,定当战死沙场。
当日,义经召集起众将士,拜别院之御所。开赴战场之际,义经向着诸国的武者如此言道:“在下义经,此番若不能彻底扫灭平家,便不会活着回来。战场之上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之人,不必多虑,可当即离开。若于战场结伴逃离,反而坏了我源氏声名——此外,如今朝廷已颁下敕宣。众人若是后退一步,便是违抗敕宣一分。”
隔壁的响动声,将吉次从睡梦中吵醒。
清晨,醒来之后。
“我手中的船只,今年内必将达到百艘。令人与故乡开采的矿山,来年也必能产出黄金。一夜过去,雄鸡啼鸣,金钱百贯——”
计算财产,或是思考如何令钱财运转,这既是他的一种习性,也是一种乐趣。吉次每天的日子,都是由此开始的。
——然而,今日清晨,隔壁之人低声谈论和细微响动,却令吉次颇为在意。
“所谓武士,全是些彻头彻尾的蠢货。”
虽然吉次不想理会,但他却已无法再继续享受自己的美梦了。
隔壁屋中,居住着去年到此求宿的佐藤兄弟。昨夜——
“此生之中,想已再难相见。”
继信、忠信二人郑重地拜别吉次,对面痛饮了一番。
听闻此番义经出征的消息后,不论主君如何呵斥,兄弟俩都决心追随义经,奋战到底。
“……何必如此?”
吉次实在是搞不明白。他早已对武士的心理感到了厌倦。
“主动送死,难道竟是如此值得开心之事?”
虽然昨夜之中尚自还有些怀疑,但今日天色未明,便已听到半年来情绪阴郁的兄弟二人的欢笑声。两人的欣喜之心,便如同重获新生一般。
见兄弟俩如此欣喜,吉次心中不禁有些愤愤不平。吉次爬起身来,打开拉门,走到缘廊之上。
“两位这便准备出发了吗?”
吉次探头询问道。
他的目光,便如同已经彻底放弃病患的大夫,投向了血气方刚的愚蠢青年。
“哦,是吉次啊。我兄弟二人正准备去向你辞行呢。”
兄弟俩一身战甲,腰悬太刀,一脸神清气爽的模样。
“就此拜别。多多保重。”
兄弟二人拜别了方丈,一路跑出了山门。
日过三竿。
吉次一如往常地用着早膳。粗茶淡饭,令吉次放下筷子,怔怔地发起呆来。
……
小半日中,吉次一直盘腿坐在阳光直射的缘廊下。
北侧的草丛之中,隐隐可见横七竖八的卒塔婆与墓石。那片阳光难至的冰冷阴影中的静寂,忽然牵动了吉次的心。他是活在阳光之下的生物,而对面的墓石,却是永恒死亡的群像。
初时,吉次尚能区分出死者与自己,但不知何时,他却也感到再难分清了。
“……究竟哪一方,才是永生?”
吉次心中不禁萌生了如此想法。
即便化作了白骨,却依旧有着无数的人活着。尽管失去了形体,但文化大潮中,在国土之上,留下了不朽的精神与事迹的众人的生命之力,却依旧尚在。虽然早已化作过去,但他们却永远不会死灭。
“……那我呢?”
回顾着至多还有十年二十年可活的自身的肉体,吉次的心中,感觉那些他留在故乡,曾令他坚信不疑,认定为人生生活之力和欢愉之心的莫大财产,却也与树荫之下的落叶小山并无差异。
“……今日确实有些奇怪。”
吉次打算换个心情,起身向着本堂走去。这时,只见寥寥数人抬着一副棺柩,正向着佛堂走去。
“——唉,想当年,潮音也曾是一名令平家众公子争执吵闹过的美貌白拍子啊。人生在世,当真是如梦似幻啊。”
送葬之人聚集于寺院的缘廊之上,彼此低声议论,等待着大钟鸣响的一刻。
是日,四月十二,赖朝夫妇莅临了其亡父义朝的新庙——南御堂的立柱仪式。
仪式结束之时——
急使来报,传来了义经于坛之浦取得大捷的消息。
“如此良辰吉日,如此快报!”
在场群臣山呼万岁,其声动天。
藤判官邦通朗声宣读了信报——海战的状况、双方的死伤、擒获的平家诸将之名,信报之中,巨细无遗地记录着一切状况。
……
宣读已毕,赖朝俯身向鹤冈八幡祭拜。
政子的睫毛之上,亦然闪烁着泪光。一行清泪,滑下了赖朝的面颊。
“平家终于彻底灭亡。”
扈从之臣无不感慨万千,随着赖朝夫妇回归御馆。
莺啼渐老,花落成泥,镰仓春日更盛——
时光流逝。赖朝端坐于营中一室,令梶原景时前来。
“……其后,义经形状一如先前,并未将自己所立的奇功归功于镰仓之威,却只把一切归于自己头上,飞扬跋扈,胡作非为。”
赖朝震怒不已。
奸佞之人的眼中,再聪颖的霸者,也无比天真。正因身为霸者,方才会有如此破绽。
“年幼之时,我曾徘徊于生死边缘。二十年中,置身流放所中,卧薪尝胆,最终方得成此霸业。我又岂能为他一人而公私混淆,久留祸根?若想保全主体,便是手足,亦可断却。”
然而,赖朝却也无法毫无苦闷地说出如此言语。他的理性,也尚未偏颇到了连自己都无法觉察到自身矛盾的地步。
如今的世间众望,已骤然转到了义经的身上。虽然义经年仅二十七,但赖朝却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穿了这名异母胞弟身上的雄才大略。
——然而,感慨却已转化成了恐惧。无时无刻,赖朝都在用义经与自己比较。尽管有时赖朝也会谨慎小心,反省自我,但义经的天纵英才,却令赖朝难以坐视。
况且,听闻法皇近来对义经宠遇愈厚,对义经深信不疑。如此情状,又教赖朝怎生安心?
由此,加之佞臣从中挑拨,赖朝与义经之间事件频发。或许这便是宿命,不测之事终于发生。
然而,义经却依旧对兄长深信不疑。
“不日,定将有好消息传来。”
义经始终等待着赖朝的消息。
同月二十九日,赖朝终于发出了裁夺。逐出家门。
“其中必定有误!定有奸佞进谗。”
义经情急如焚,心苦而泣。为了当面与兄长辩解清楚,义经火速赶往关东。
然而,赖朝却不许义经进入镰仓。
义经受阻于酒匂。
将世称《腰越状》的那封字字恳切、句句泣血的书信托付给了兄长的亲信——大江广元之后,义经悄然返回了京城。
其后——
吉野雪霏霏,奥州秋啾啾,就在街头巷尾为审问义经之事而闹得沸沸扬扬之时,不知谁人,却在义朝之庙南御堂的墙上,画下了一番涂鸦。
诗题名为《七步隔千万里》。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此乃魏国曹植有名的《七步诗》。或许是山僧所为,笔迹之中,隐隐带着一丝抄写经文的风格。然而,春秋数载,风吹雨打,墙上的墨迹也最终淡薄消退了。
幕府镰仓。
最终,镰仓幕府也未能长久。当时的时代,虽然绝非仅仅唯有赖朝一人,然而,明知自己的手脚的主体,却留下了未能为同根而生的主体——国土而深思熟虑的遗憾。
作者时常为霸者赖朝的这一点而惋惜,为凡人赖朝的《豆之诗》而感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