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一方也丝毫未曾懈怠,不断派出探子。每次听闻探子来报——
“想也如此。”
资盛以下,身处三草山东麓的将士们,对义经毫无行动的状况表示了肯定。
“义经不过一届黄口小儿。即便率领手上的少数兵卒攻来,又能成得了何事?”
众人都对义经不屑一顾。
而正在此时,一阵有若急雨般的夜袭自山上而来。漆黑的夜晚中,平家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争相溃败逃亡,几乎就连一箭也未曾放过。
“休教走脱了敌军。”
“莫让任何一人活着逃回城户。”
源氏众人急追不已,相互转告。众人一路追击逃亡的敌军,向着须磨方向冲去,打算一口气直逼敌军的本营——西面的城户。
“切莫深追。众将士都汇集一处,稍事歇息。”
义经将四散追击的众人唤回,聚集于敌军逃离后的砦中一处。
时近深夜。夜空中群星璀璨,明日似乎将会是个晴天。二月初旬,海风吹拂高地,山风也由山顶吹下。稍稍站立不动,身体便会因寒冷而发颤。
“点燃篝火。”
数日之间,义经头一次允许了焚火。火焰熊熊燃起,将众将士的脸都映得发红。
此时,义经召集起重忠、实平等几员重要武将,简短地商议了几句。
义经开口向众人说道:“敌军逃走得如此迅速,似乎并非只是因为敌军太弱。或许,敌军认定,与其在此一战,倒不如返回一之谷,竭力死守更为有利——从地形来看,我军唯有离开此地,进军须磨,攻打西侧的城户这一条进攻线路。因此,先前逃走的敌军,和一之谷的全军一道,或许将于一之谷重振旗鼓,迎击我军。”
义经讲述了如此前提。
“我军兵力单薄,在如此地形上,自然难有胜算。”
首先,义经肯定了敌军要害易守难攻,让负责突破此要害的将士先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不论何时何地,天下都不可能存在一眼看上去便能轻松攻陷的砦垒。非但只是战场之上,所有一切由世间灭亡的事物,在一瞬间之前,看起来都同样难攻不落……困难至极、无法办到,这一切都不过只是因事物表象而产生的困惑,有志者事竟成……更何况,我等的兵马,并非只是与人一决胜负的兵马,而是一群为世人所需要、与时代大潮共进退的兵马。”
篝火映红了义经的侧脸。做一个创造奇迹,甘愿担负常人无法承受之重任的人——义经的双眸中,当年众人在鞍马谷中给他灌输的信念熊熊燃烧。这其中并无半点私心,也没有丝毫的功利心。众人心中,甚至萌生了一种崇高的感觉。
“实平。”
“末将在。”
“由此刻起,全军便交由你来统率。你要万分留心,率军向西侧的城户开进。”
“是……那大人您……”
“我继续沿山路上山,由鹎越俯视敌军……”
义经的话刚说到一半,只听身后的兵卒忽然吵闹起来。
先前被绑到一起的七八名俘虏,趁众人疏忽懈怠的机会,割断绳索,刺伤守卫逃走了。
“往哪里逃!”
士卒们立刻拔腿追赶,挥刀向逃走的俘虏身上砍去。瞬时间,血溅当场,哀号四起。
“手下留人。”
义经赶忙出言制止,却还是未能赶上。到头来,就只剩下了一个身上无伤的俘虏。
“切勿伤到此人,将他带到此处。”
不多久,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便被众军士带到了义经面前。
俘虏是一名播磨安田之庄的杂役,名叫多贺菅六。
问过俘虏的姓名与来历,义经立刻扭头看了看诸将,与众将分头行动。
义经兵分两路,将其中绝大多数兵员都交给了土肥实平,而自己则仅只率领着少数人马,绕道前往了鹎越天险。义经的如此举动,休说平家一方,就算是义经手下的幕僚,先前也未有任何人想到过。
“——无谋之举。”
众将欲言又止,抬头看了看义经的表情。义经一脸决绝,似乎不论众将如何劝阻,不论胜算几成,他都必然执意如此了。
必死的决心,已经明显地写在了义经的脸上。
——不成功便成仁。
镰仓武士心血澎湃,激动异常。众人都彻底抛却了事理,一心只想着要彻底贯彻信念。
先前,众人一直为各自的理念所扰,虽然也曾竭心尽力,但如今既然已将一切心思都归结到了死上,那么众人心中也就不会再有任何妄想与杂念了。
抛却了心中烦恼,一身轻松,众人的笑声豪气干云。
“想必蒲大人也必定会于明日破晓率军攻打东门——我等可万不能落于人后。我等也与蒲大人呼应,于黎明之前接近西侧城户。不等旭日于播磨海面生气,义经也必当冲入敌军正中。”
临别之际,义经再次于马上激励自军将士。
跟随实平,前赴须磨的部队有六百余骑——而跟随义经继续向着无路深山进发的人数,却不过只有七八十骑。
“上前带路。只需到得一之谷背后,便放你一条生路。”
义经让俘虏多贺菅六走在马前,其余人等则跟随于义经身后。
“深山之中,野兽众多。既然野兽能够通过,那么马匹也自然能够通过。”
义经身后的众人纷纷笑道。说笑之中,似乎有人从马背上摔下。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越过密林的沼泽,众人行至即便徒步也甚为难行的险峻石山。众人的坐骑已是汗流浃背,即便处在星光之下,也同样闪闪发光。众人不时纵身下马,让坐骑稍事歇息。
“我等如今已身处敌军腹地。”
无人言笑。
众人再次前进。道路越发险峻。队伍之中,开始出现落队、失踪之人。
“明日此身,究竟是死是活?”
即便是如此豪气干云的一众武者,也不由得心怀眷恋,不时抬头仰望起了星空。九死求一生。然而,他们坚信,若避开了这条死亡之路,就再也看不到必胜之道了。
“咦?莫非迷路了?”
众人勒住马缰,低声私语。
“方向似乎有错。”
“正是。不管再前行多远,也总在深山中打转。”
畠山重忠叱问带路的多贺菅六。
“菅六,莫非是方向有误?”
“不。应该没错吧。”
俘虏菅六言语暧昧不明,战战兢兢地答道。
“你莫非是故意带错路?”
三浦义连此时正在菅六身旁。他从马上一把揪住菅六的衣襟,一脸准备伸手掐死菅六的模样。
“且慢,义连。此人并无恶意。他只是为了保命,才奉命带路的,然而这附近却是人迹罕至的纤腰之地,即便是他,估计也不大熟悉——不如派几人轻装上阵,分头寻找,看看附近是否有樵夫小屋,或是烧炭翁、猎人的住所。”
人数并不太多。义经的话,足以令队伍的另一端听清。
立刻,数骑人马便已离队,奉命出发寻找。等待之时,义经下马歇息了一阵。
不久之后,熊谷直实之子小二郎直家便带着一名有如猿猴野人一般的年轻男子回来了。
男子面露惧色,不肯上前。小二郎拽住男子胳臂,将男子拽至义经面前。
“在下于山后的沼泽边看到小屋灯火,走近一看,便发现了一对猎人父子。在下与其父商议,其父答应让在下带领其子前来拜见大人。临走时,其父曾向在下夸口,说其子熟知此山中的一切。”
说罢,直家将男子拽到众人当中。男子似乎眼前发晕,蜷缩着身子,脸颊贴地。
“……哦。是吗?”
义经柔声问道:“你叫何名字?”
男子摇头。义经又问男子是否没有名字,男子点头。
见周围众人哄笑不已,男子身子越发僵硬——义经又问男子年龄,男子回答十七。
年满十七,却依旧无名?如此说来,令尊令堂如何叫你?
男子回答说就叫“儿”。
“既如此,他人又如何叫你?”
男子回答说,因自家小屋所处之地名为“鹫尾”,故而众人皆以“鹫尾”相称。男子似乎终于放心,答话也顺溜了一些。
“是吗?”
义经眼中含笑,注视着男子。他甚至觉得男子颇为可爱。义经又问男子是否愿意做一名武士,男子立刻便回答愿意。男子第一次用强烈的目光仰望着义经,连连点头。
“你便以‘鹫尾’为姓吧。眼下时值春日,再加上我名字中的一字,便叫你‘鹫尾经春’吧。”
听过义经的话,男子感激得五体投地。
众人催促道:“知晓通往鹎越之上的路吗?”
男子一跃而起:“离此地并不太远。”
说罢,男子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迈步走去。
大地突然在眼前断裂。黑暗的天空中,岩角的线条淡淡蜿蜒。毫无疑问,只需往前一探头,前方必定便是绝壁悬崖。
“一之谷。”
“是一之谷。”
众人不由得开口说道。海风拂面,隐隐中含着一股潮香。
马匹比人的直觉更加敏锐。它们早已伸直前蹄,往后倒退。
“切莫太过靠近山崖,踩踏岩石。紧勒马口,休教马匹嘶鸣。”
义经一边告诫众人,一边率领全军,退到了身后的树林里。
之后,义经命令四五名骑者策马临近断崖边缘。
“哦哦。”
探头一望,敌军的本阵已是近在咫尺。居高临下,虽然令人不禁感到有些目眩,但平家的中枢与众人间的距离,却已缩短到了最小限度。
经历过夜间的紧张情势,平家一方的众人并未安心歇息,阵中各处点亮着篝火。阵所的临时小屋前、风中猎猎作响的帷幕前、城户、鹿砦前,火光点点。
一条白色的海浪线于附近划过。海面之上,也同样闪烁着兵船的篝火。侧耳聆听,风声之中,夹杂着微微的海浪声、摇橹声和人声。
“如何冲下此地?”
重忠和平日里英勇善战的三浦义连,唯只凝视着悬崖的下方。
“这……”
就连手中紧拽着义经马辔的佐藤继信、忠信兄弟两人,也不由得将马匹往后拽行了五六步。
“大人打算如何行动?”
众人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义经。
义经紧咬双唇。就连义经自己,似乎也未曾料到此处竟会如此险峻。
先前,义经便已想到,一之谷背后的地势必定无比险峻。奔赴此地,亦是常人无法料到之举动。然而,义经却正是要无视常理,出奇制胜。
若依常理行事,敌军自然定能料到。
唯有将他人眼中心中的“不可能”转化为“可能”,方才是非常时刻的常理。
……
义经依旧紧咬着双唇。此刻的他,正在与常理中被认定为“不可能”的自己的观点对抗着。
“鹫尾,鹫尾。”
义经扭头向着带路至此的青年问道:“鹿群是否会进此山?”
“鹿群?……鹿群吗?冬日临近时,丹波的鹿群倒也时常会越过此地,前往一之谷。待得春暖花开之后,鹿群便又会由一之谷回到丹波。”
“是吗?既然鹿群能够攀缘至此,那么马匹想必也不会失足。”
“不,鹿群或未可知,但人马却……”
即便就连鹫尾青年也认定此地太过险峻。然而,义经却置若罔闻。
“忠信、继信。去牵两匹无人之马到此地来。”
“什么?马匹吗?”
——弄清义经的命令,继信、忠信兄弟二人奔入了自军七八十骑潜藏的后方林中。
义经静静地坐在马鞍之上。他的身姿之中,已再看不出丝毫的杂念。海天一色,面对着依旧混沌的宇宙,义经驻马屹立。
“九郎大人。”
有人屈膝跪拜于义经的马前。义经低头一看,不快地道:“你还未离去?”
“是的。”
吉次再次低头致礼。离开京都,吉次一路随军前行。到得三草山前时,义经也曾严令,让吉次就此回归。但吉次却依旧恋恋不舍,一直跟从到了此地。
“……是的。鄙人准备在此拜别大人。即便众人皆言鄙人乃是商人中最为胆大之人,但来到此处,鄙人也不禁感觉胆寒。所谓战场,原来便是如此……尽管心存遗憾,但鄙人却已无法再继续追随大人了。”
“既如此,那你便回去吧。路上当心……嗯,你便与鹫尾青年一同回去便罢。”
“感激不尽……但吉次却只是原路返回,而眼下大人却将冲锋陷阵。吉次必会心中祝祷,愿大人武运亨通,奋勇杀敌,更期盼着能与大人他日再会。”
“什么?”
义经无声地一笑:“如此毫无指望之事,又何须祝祷?你若祝祷,日后必定后悔。”
“若是大人有个三长两短,鄙人定会后悔……若事终至此,吉次也再无奢望。唯有遁入佛门,以求清净。”
“自离开鞍马之后,多亏了你的照顾。恕我任性,感激不尽。吉次,我欠你一个人情。”
“大人言重。”
吉次赶忙摆手,抬头仰望着马背上的义经。义经的侧脸上,微微映现着灿灿红光。
东方的天空,已彻底一变。海天便如父母一般,孕育出了一轮红日。
义经的目光和内心,尽皆融化在了这崇高庄严的光芒之中。吉次也凝望着那轮红日。众将士走出身后的树林,满面红光,悄然肃立。
“吉次,你还在吗?”
“在。”
“很好。既如此,我有一件重任交付与你。此任便只有你能担当。”
“敢、敢问何事?”
“——若是义经我能安然到得此断崖之下……”
“大人尽管吩咐。”
“难波附近,你有几艘船只?”
“奥州船并无几多。”
“既然如此,你速速赶赴难波,尽力召集船只,停泊于淀之口、渡边周围——船底尽皆囤积兵粮,面对世人,你声称此乃前赴四国的商船便可。”
“船数几何?”
“越多越好。既要承载源氏的兵马,再有多少也不嫌多。”
“遵命。”
吉次起身行礼。他似乎也已大致明白了义经心中所酝酿的其后的作战计划。
“此事便拜托你了。快去吧。”
“告辞——”
话虽如此,但吉次却担心今日便是与义经的生离死别,依旧迟迟不肯离去。眼见吉次稍稍后退,等候已久的佐藤兄弟立刻上前。
“两匹马匹已经牵到。不知是否合大人心意?”
兄弟二人拽住马辔,将两匹无鞍之马牵到了义经的身旁。
义经一点头。
“将这两匹马推下断崖。”
义经下令。
继信与忠信似乎依旧未能明白义经此举究竟为何,再次问道。
“将马匹推下断崖?”
“正是。”
“遵命。”
兄弟二人将马牵到断崖边缘。然而,刚一走近崖边,马匹便惊惧不已,再不肯上前半步。
“快来人,动手鞭策马臀。”
兄弟两人出声叫道。余人绕到马匹身后,冲着马臀狠狠一鞭。
继信忠信赶忙放开马辔。若是稍迟片刻,或许竖起鬃毛的马匹便会带着二人一同冲下断崖了。
两匹无鞍之马头下脚上地由断崖向下摔去。断崖千仞,深不见底。
……
义经与众人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夹杂着白色小石的土沙上,随处可见露出地面的巨大岩石。土层之上,稀稀疏疏地长着杂草与松树。距离地面五六段的地方,还有一条七八段的横纹。
马匹依旧未能在那横纹处停下脚步。每过一段,马匹便会踢落土沙,往下猛冲。其中一匹似乎马脚折断,倒地不起,而另一匹则爬起身来,浑身一抖,啃食起了周围的杂草。
由此尝试来看,险夷各半。
“众位可曾看到?”
义经扭头向着立马崖边的众人说道。
“若能人马一道小心下崖,七十骑人马,或有三十五骑能够生还——在下义经自当率先下崖。众将士皆当观察模仿义经如何驱马。”
说罢,义经立刻令胯下坐骑后退弯曲,手操马缰,便如向激流中放下竹筏一般,向着绝壁跃下。
“哦。”
“哦——”
“快看。”
众人争先恐后。镰仓武士之魂,无不白热相搏。众人踢开绝壁上的满面沙土,势如山崩,填埋了下方的海滩。有人立刻跃起身来,也有人就此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