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义经,赖朝百般顾忌千种提防,而面对同为兄弟的范赖,赖朝却又并非如此。
“小心行事。身处阵中,重中之重便是军纪严明,赏罚分明。”
“是。”
“眼下此战,乃是重中之重。此战非但关系到源家的兴亡,天下大势更将就此而定。”
“在下明白。”
“自以为是,正是失误之因。千万不可以寻常之心对处。”
“是。”
“义仲绝非寻常之辈,万不可掉以轻心——对方可是木曾、北陆的猛士。”
“如此方有一战的价值。死而无憾。在下绝不会给大人的名头抹黑。”
出兵讨伐义仲的清晨终于来临。
赖朝将身着华服的范赖招至身旁,彼此互斟过出门的神酒,之后,又如此告诫了范赖一番。
“任命你为濑田口的总大将,义经为进攻宇治川的大将,皆是我赖朝之意,切不可大意啊。”
不论叮嘱多少遍,赖朝似乎都难以放心。
而赖朝在面对兄长时,也从来不忘服从与谨慎。
范赖乃是已故义朝的第六子,据说其母乃是池田之宿的游女。虽然由藤原范季抚养长大,但一听闻赖朝起兵的消息后,范赖便立刻投奔到了赖朝的麾下。
“……切不可大意啊。”
范赖将赖朝方才所说的话,理解为了“切勿落后于义经”之意。
“在下绝对不会输给弟弟。”
即便是性格温顺的他,也展露出了一丝意外的表情。
而赖朝却根本未曾理会他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战场之上的进退,义经远比你更懂得用兵韬略。率军入京的两处进攻口,较之濑田,宇治川更困难得多。正因为如此,我才将义经派往了宇治川。我教你休要大意,便是因我已如此为你设计安排,你切莫再折损了名头。”
“是……在下明白。”
范赖再未多言。
又听赖朝细细地叮嘱了一阵其他事情,范赖领兵出发——尽管如此,骑于马背之上,率领大军进发,却也自有一番威风。身为将帅,范赖的性情并不算懦弱。懦弱的性情,唯只会在兄长面前方才会展现出来。
此时,飞马传书也已送到了义经的手中。
途中与范赖会师。
相互商议进攻事宜,再兵分两路。
不论何事,你二人皆当友好商议合谋。兄弟阋墙,乃大败之因。
——身为二人的兄长,赖朝特意叮嘱添加了如此一句。
范赖启程出发之后,关东的大小大名接连接令,向西进发——西进途中,众人都必定会顺路前往镰仓,谒见赖朝:“在下早已抱定必死决心。”
各人或与赖朝惜别:“不成功便成仁。大人明鉴,在下必当以死报效。”
或言心中壮志。奔赴战场之人,无不语气悲壮,干脆决绝。
其中更有一名名叫梶原景季之人,于赖朝面前辞行时,大胆无心地开口说道。
“还请大人将秘藏的名马生唼赐予在下。此番宇治川的先锋,舍景季其谁——而此战之中,生唼恰为最适合的战马。”
赖朝面露惊愕之色。
众所周知,生唼乃是赖朝秘藏的爱马。尽管一众御家人早已看中此马,但不管立下怎样大功,赖朝都始终不肯将此马赐下。
“胆大放肆。”
赖朝脸上的惊愕表情,化为了苦笑。
景季兀自低头强求。
“请大人务必赐下,务必赐下。”
为了乞求战马,不论再如何低头,既非武士之耻,亦非卑屈之事。同时,即便大将惜马,不愿赏赐,也绝不会有人笑他小气。
这便是当时的武风。当时的战场之上,骏马之力,便是唯一的器械之力。心怀大志的武士,无不期盼能拥有一匹良驹。越是世间闻名的名马,众武士便越希望将其据为己有。
尤其是此番跟从义经,奔赴宇治川渡河战场之人,尽皆随时留心在意,期盼能够获得一匹经受得住激流和所有障碍的良马。
奥州、东国皆是名马的产地,坂东武者也都精熟于马术。如此军阵之中,想要夺下首功,绝非容易之事。
“舍我其谁?”
参与此阵的五千余骑,尽皆心怀着与景季相同的自信。
人如是,马亦然。
“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景季兀自强求。他抬起头来,迫近赖朝眼前。
“生唼不可赐予阁下。”
赖朝笑道。
“八国的大小大名皆早已看中此马,但我却并未将它赐给任何人。先前,我甚至都未曾将它赐予蒲冠者。”
“既如此,在下景季,还盼大人不吝赐下。”
“不,若非赖朝我亲自出阵,否则我宁可将它拴于厩中。”
“可惜!”
景季咂舌:“合战之中,每夜之间,名马都必将于厩中悲嘶。如此千载难逢的一战,又岂能将如此宝马拴于厩中?”
“亏得你能有如此之多的说辞。”
赖朝心感愉快。他甚至起了答应景季的念头。
“你便骑它上阵吧。”
“啊?大人愿意赐下生唼了?”
“——但我赐你的却并非生唼。我便将更胜于生唼的良驹磨墨赐予你吧。”
“属下感激不尽。”
景季心满意足。
此乃值得夸耀之事。
“——宇治川的头阵,已归在下。”
景季已充满自信。
据闻,此番的合战之中,由镰仓大人的马厩中牵出的名驹,尚有赐予义经的薄墨——换乘之马为青海波。
范赖则有一霞和月轮。
御家人之中,熊谷二郎直实的权太栗毛乃是足以令其为之自满的骏足,此番想必他也已牵出。畠山重忠手中,亦有秩父鹿毛、大黑人、妻高山鹿毛等诸多名马,想必此番必会精挑细选,争先冲锋。
“然而,诸多良骏,却均不及磨墨。”
放眼远望,来自箱根、足柄等地,一路赶赴西行的其余部队之中,也再找不出如磨墨般的良驹。
行军途中,景季于骏河的浮岛原休整部队,一边饲喂磨墨,一边摊脚坐在草丛之间。
——远方路上,只见三四人不知谁的部下,牵拽着生唼于景季眼前路过。景季以为自己眼睛发花,立刻站起了身——
“……咦?”
景季定睛细看,毫无疑问,此马正是名马生唼。
景季吩咐了两句,几名手下立刻上前而去,于远处路上截住牵拽着生唼之人,询问了一番。不久之后,手下人回到了景季面前。
“那马果是生唼?”
“正是生唼。”
“对方是何人的手下?”
“据闻乃是佐佐木家的御家人。”
“佐佐木……佐佐木家的何人?”
“高纲大人。”
“马也是高纲之物吗?”
“说是马匹乃是由镰仓大人之处拜领所得。众人尽皆得意不已,炫耀马匹的毛皮美艳。”
“高纲尚未自此路过吗?”
“想必不久便会从此经过。”
“……好。”
景季一甩头,再次在草丛中坐下了身。
“先前,我曾那般央求大人赐予此马……若是绝不赐下倒也罢了,竟然赐给了佐佐木的幺弟,气煞人也。不曾想到,大人行事竟会如此偏心。”
众人皆知,此行乃是赴死而去。众人心中自然热血沸腾,心绪激动。
“如此下去,岂不叫他人耻笑?反正彼此都是受辱武将,最多互残而死,让镰仓大人也知道他究竟是何等偏心……不,且慢。或许是高纲这厮得知了生唼之事,故意从大人花言巧语,哭求而来也未可知。若事情果真如此,那此事便怪不得大人了。可恨之人,却是高纲。”
诸将的部队接连走过。
景季一直守候着。
不久,佐佐木队行过。高纲的身影也在马上出现。
“喂,佐佐木大人。”
高纲脱离队列,走近景季。
“听闻阁下此番也将奔赴源九郎大人麾下,于宇治川冲锋陷阵。在下与阁下同在一阵,请多关照。”
“嗯嗯。”
眼见对方笑脸相迎,景季也只得暂且收起不快的嘴脸,笑道:“彼此彼此。话说,佐佐木大人,方才我见人牵着生唼由此路过,莫非是阁下从大人处拜领得来的?”
“啊,阁下说这事啊。”
高纲两眼看着景季,伸出右掌,往自己脸上打了一掌。
“既然已被阁下撞见,那在下便据实相告好了。只是还望阁下切勿向他人提起。”
“莫非阁下并非拜领得来?”
“大人岂肯赐下此马——说来惭愧,出阵之际,在下厩中实无良驹。前思后想,本欲开口向大人讨要一匹,但又想若是大人赐下之马并非骏足,则尚未临阵,在下便已输于他人了……后来在下心想,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斩后奏,合战之后,再来将功赎罪。若是在下战死沙场,作为香烛,想必大人也应该甘愿赐下……于是,在下便趁着黑夜,悄悄从马厩中将此马盗了出来。”
“啊?此马是阁下盗来的?”
“在下此等小卒,若以常理行事,想必也是难以获得如此名马的。啊哈哈哈。”
高纲笑道。
景季也一笑。
两人拊掌而笑。
如此一来,二人之间便也再无任何芥蒂了。
“在下告辞——战场再会了。”
高纲率先离去。实际上,事情却并非如此。
生唼并非高纲盗来之物。此马确实是赖朝所赐。但由于先前赖朝已告诫过高纲,所以他才在情急之下,随口胡诌了一通。
赖朝貌似铁面无私,但有时却也会因对方的待人处世而动。即便是那般珍爱的宝马,有时赖朝也会最终赐予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