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赴镰仓。这,既是每一名士卒心中的目标,更是一句浅显易懂的口号。
立刻,它便成了当时的一种呼声,也成了一种步调。不仅只是军队。不经意间,它甚至化作了百姓的生活目标。旦凡与此步调不一之人,都会感觉到自己似乎已被潮流所淘汰。
——奔赴京都。奔赴六波罗。
若是赖朝如此号召的话,或许众人心中便会感到畏惧,从而无法步调一致了——然而,镰仓却是源氏的发祥地——坂东武士心仪的故乡——天险的地势——百姓们都希望能够置身于这片新鲜的泥土香气之中,去设想如何展开新的建设。
每一张面孔,都被秋日的阳光晒得黝黑。但人们的目光却炯炯有神。身上的甲胄,大多都是些粗陋之物。弓箭也是亲手自制,却大多坚硬耐用——此等将兵,已不知走过了几千几万。
山谷间的小溪也好,草丛中的细流也罢,海纳百川,赖朝所过之处,人们纷纷归降。加上那些出迎的乡军,十月六日抵达镰仓之时,人和马,已经彻底掩盖住了民家稀疏的渔村和农地。
当地的郡司和村中的族长,全都一同前往出迎。赖朝在马背上淡淡一瞥,突然问道:“龟谷在何处?”
北条、千叶、土肥和其他众将皆是头一次听到如此地名,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离此地不远。不如就由我等带您前往吧。”
“嗯……既如此,那我便到龟谷去走上一番吧。上前引路。”
龟谷位于稻田与松树林的南侧,就只是一片山谷之间的寻常湿地罢了。赖朝一脸失望的表情。
“此地实在太小!”
赖朝跃下马背,回头看看身旁的北条时政、土肥次郎和千叶常胤,颇为失望地说道。
“太小……大人莫非打算驻军于此?”
“非也。一路之上,我一直在脑海中暗自描绘设计,准备在此地构建居所……到此一看,才发现此地如此狭小,实在是失望至极。”
“若大人想要选地建居,那么整个镰仓之地,皆任由大人挑选。”
“不。我曾听说,先父义朝在世之时,曾经在龟谷此地暂居过。因此,我才想要建居于此……为何此地都并无当时的残垣断壁?”
“大人可见,那边尚有一座破旧庙堂?”
“如此说来,那里便是先父殁后,冈崎义实所建的庙堂了吧?”
赖朝大步走到庙堂之前——他默默地合十一拜,之后便又立刻退回了原地。
抵达镰仓的第一晚,赖朝在民家之中暂住了一夜。翌日,他便亲自在镰仓走了一番,选定了大仓乡的土地。自选定地点之日起,赖朝便立刻命人凿崖填河,运来巨石建材,奠定了建设的基石。
赖朝指令频发,所有的方面,都给人一种感觉。
——难以喘息。
离开安房,于隅田川出发,即便是在抵达镰仓之后,也从未有任何一件事拖延到过第二天。
前进。前进。前进!整齐划一的打破和建设的步伐,从来未有过丝毫的松懈。
自不必说,赖朝本人的生活,也时刻处在这步伐的最先头。若是他自己忙中偷闲,稍作喘息的话,全体的步伐就无法如此迅速了——镰仓幕府建成之后的情况姑且不论,此刻的他,完全就是一个创业之人。他必须成为处在革新风潮浪尖上的时代志向的化身。
在民家借宿,度过了镰仓的第一夜之后,清晨时分,赖朝便检阅了自己麾下的十万大军,会见了诸将,聆听了诸将报告的昨夜之间前来投奔的新兵人数。其后,赖朝对老将千叶介常胤和上总介广常下令道:“教百姓安居乐业。下令士卒要严守军纪,竖起告示,颁布命令。”
其后,赖朝立刻又道:“我要前赴鹤冈参拜。”
众将早已料到,近日之间,赖朝必定将会前赴鹤冈。因此,车马队列很快便已备好。畠山次郎重忠打头,千叶介常胤断后,护送着赖朝前赴鹤冈。
道路由山之内村的耕地延伸到了树影遮天的杉树林。由巨福吕坂坡下沿河水干涸的谷川前行,不久之后,眼前便出现了一座以圆木为栏的破旧红漆板桥。
“此地便是鹤冈?”
“正是。”
听到左右之人的回答,赖朝飞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过了那座红漆板桥。
然而,立刻,他便又停下了脚步,“……便是此处啊?”
赖朝抬头仰望着前方的葱郁山林和树影间的晴朗秋空。
“竟是如此的幽静。”
赖朝回头看了看诸将,低声念道。其后,他将目光投向了大地。大山之上,随处可见渗着山间清泉的泉眼。泉水汇成几处小小的水潭,水面上漂着几片破败的莲叶,红色的小蟹嬉耍其间。
“——想来,在下的祖先,赖义公、义家公,乃至先父义朝,必定都曾多次由此路上走过。其中更因义家公曾于此宫祠前元服之故,得名八幡太郎。如今,在下赖朝再次参拜此地,将灭亡平家奉为毕生之愿。”
满山的树灵仿佛也如懂得人心一般,发出葱郁之声,轻轻摇曳。黄叶红叶,尽皆由树枝飘落——赖朝移步走向小溪,净了个手。
此时,突然急使来报。
来人由伊豆的秋户乡而来。一听“秋户”二字,“叫他过来。”赖朝便迫不及待地传见了来使。
来使远远拜伏于地。据说,此人身携御台所的亲笔书信。赖朝使个眼色,令畠山重忠从来使手中接过了书信。
——令人怀念的发妻来信。
赖朝面露思念之色,但他却并未当场拆信,而是将书信揣入了怀中。
“政子可还安好?”
赖朝问道。
“近来夫人身体康健。”
使者答道。
“你转告与她,便说今后之事我自有主张,让她安心等待便可。”
说罢,赖朝便在出迎的神官的带领下,静静地走向了鹤冈神社的门前。
当夜,赖朝亲笔写下书信一封,派遣急使携信前赴伊豆。
一封写给其妻政子的书信。
站在女子的角度上,不知这两个月的时光究竟多么漫长,又是如何的艰辛——夜里,赖朝不由得思念起了自己的妻子,想起了女子心中的酸楚。
两日之后。
“却不知地形是否已然打整妥当?”
赖朝出门查看了大仓乡的地基。
虽然才只过去了短短四天,但那片宽阔的宅地却已大致整理平整。
“真快。”
赖朝褒赏了负责作业的大庭景义。其后,便又接连不断地吩咐了后续之事。
“景义,其后便可奠定基石,构建房屋了吧。”
“正是。但若要装饰大门石垣,那便还需再耗费些时日。”
“眼下并无观赏庭院,装饰大门的工夫。只需能够住人便可——前日,见我心急,众人皆言,可将此地知事兼道的宅邸整个地由山内搬来,重组便可。兼道也说,那座宅邸自正历年间起,从未遭遇过一次火灾,虽然破旧,但甘愿拱手献上……若如此,工事还需几日?”
“大概七日。”
“七日。”
赖朝如此,却也并非急于住下。其实,赖朝不过是想早些让其妻政子住进他自己建造的家屋,令其安心。
“你继续负责作业,越快越好。”
当日黄昏起直至深夜,景义征调了大量的牛马和木车,令超过千人的苦力与兵卒点起火把,拖曳木石料,山内与大仓乡的道路上火光通明,喧闹不休,其情状便如战场一般。
“让道。”
这时,一队武士护卫着载着妇人的小轿,从道路上走过。
“何事?来者何人?”
“此人究竟是何处女子?”
指挥苦力的一名将领上前询问。
“休得无礼。这位乃是御台所政子夫人。我等由伊豆秋户乡出发,刚刚抵达镰仓此地。”
“……啊,是御台所。”
众人一惊,立刻牵开牛马,纷纷下跪。
轿舆之中,似是一名美貌女子。隔着轿帘,政子向外望去。火把的红光之中,无数武士队列整齐,民众匍匐在地,迎接着自己的到来。不知为何,政子的泪水夺眶而出。
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昭示着官人的权威与伟大。两个月前,唯只带着数名兵卒,乘着一叶孤舟,落荒而逃前赴房州的官人,如今已竟然以如此盛大的阵势迎接自己的到来。这一切,让政子感到如梦似幻。
当夜,一间毫无任何装饰的普通民家中,政子见到了官人。赖朝,也见到了娘子。
静夜,寒屋之中,唯见白烛的摇曳火光。对二人而言,较之新婚之夜,此夜的清净情爱,更令二人心中感慨万千。
二人心魂相拥。翌日清晨,夫妇二人便再次参拜了鹤冈——赖朝此举,也是为了让先父与祖先见一见自己的妻子。
七日为限的大仓乡居馆也提前一日竣工。当月十五日,政子和赖朝一同住进了这处对赖朝而言已经阔别了二十余年的“自家”之中。
然而,赖朝却仅仅只在自家之中住了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