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朝率众抵达下总国府后,千叶介常胤率以其子胤正、胤成、胤道、胤赖为首的一族三百余人出门相迎。
“此乃老夫送与佐大人的见面之礼。”
刚与赖朝会过面,常胤便立刻命人带上了一名俘虏来。
“此乃何人?”
赖朝问道。
“此人名为千田判官代亲政,乃是本国千田庄的领主。因此人乃是平忠盛之女婿,故而老夫以为,此人必会于佐大人前来的路途上设伏,故而我等便制敌机先,由吾孙小太郎成胤将其生擒。”
言语之间,老者面带得色。
“阁下之孙,现在何处?”
赖朝问道。看样子,他似乎准备为常胤的夸耀之词再锦上添花一番。
“小太郎,小太郎。”
老者唤来其孙小太郎,令其参见赖朝。
小太郎是名年纪十六七岁的青年。眼见青年,赖朝又说了一些当年自己遭遇平治之乱,兄弟数人初次上阵之时的情形。其后,赖朝便将老者常胤的几位公子一一叫到跟前,说道:“众位皆是一副英武面容,今后相比亦能竞相为光耀家门而战。从今往后,在下赖朝必当坦诚相待,常胤大人自可放心。”
如今,赖朝麾下仅剩区区三百余人,更是一名居无定所的流亡败将,如此讲话,确实让人感觉他似乎有些大言不惭。然而,常胤却似乎将他的这番大话信以为真,当即便与赖朝定下了主从之约。
“老夫的子孙,尽皆甘愿为佐大人效力,佐大人尽可随意驱使。”
当日,千叶城中送出了供给赖朝所部众将士的便当。
一番长途跋涉之后,众将士当场便在野地中打开便当,品尝到了久违的米饭滋味——众将士根本未曾想到,自己竟能在今日此地尝到此等米饭的滋味——有人甚至以为,“今日一旦进入下总,想必立刻便会是一场恶战。”
于是,将士们早已提前调整好弓弦,齐步前行至此。而对于千叶一族甘愿支持己方之事,在来到此处之前,众将士心中一直都是将信将疑。
甚至就连将士心中也抱有此念,所以,虽然脸上丝毫不动声色,但赖朝心中却其实早已乐开了花——或许也正是因为心中这份四溢的欢愉所致,当夜,出席猪鼻台御馆中的酒宴之时,赖朝执其常胤之手,言道:“在下感觉,常胤大人对待在下,便如同对待亲生儿子一般。从今往后,在下甘愿将常胤大人奉为在下之父。”
明知此话不过只是赖朝的一番奉承,常胤却还是禁不住喜形于色,言道:“如此一来,老夫膝下便又多了一名有出息的儿子了。这可是日本第一的儿子啊。”
此时,赖朝身旁的北条时政却阴沉着脸——或许,时政是想起了先前,赖朝也曾面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的缘故吧。
在城中过了一宿之后,十八日清晨,赖朝便启程离开了此地。
刚走出御馆大门,就见一名身穿绀村浓直垂,外佩战甲的年轻人跪拜于赖朝面前。此人既非常胤之子,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常胤之孙。
“你是何人?”
眼见赖朝开口询问,常胤赶忙期待已久般地向青年说道:“过来——赖隆大人,快过来吧。”
“此人名曰毛利冠者赖隆,乃是阁下亡父义朝公伯父之遗子。”
常胤介绍道。
先父义朝之伯父,且居于东国之源氏?——赖朝一拍大腿,言道:“莫不是陆奥六郎义隆之子?”
“正是。”
身形魁梧的青年垂首答道。
“在下又岂会忘却……”赖朝喃喃道,“平治之战时,先父义朝战败,逃离京城,翻越叡山北麓龙华时,先父率军转身追击的敌军,是时,替代先父义朝战死沙场之人——正是汝之先父六郎义隆大人……在下听说,当时义隆大人曾留下了一名刚刚出世五十多日的遗子。当时的那婴儿,莫非便是阁下?”
“永历元年二月,两岁时,在下便随家人流亡到下总此地。蒙常胤大人开恩,秘密收养了在下——如今,在下终于能在源氏大旗之下拜会大人……实在是欣喜万分……此事便如梦境一般。”
年方二十的多感武夫心中感慨万千,之后便始终双手伫地,拜伏不起。
“常胤,多年来,多亏阁下心怀慈悲,善待此孤儿。在下也向你表示谢意——准备出发。赖隆你也跟上吧。”
说罢,赖朝走出御馆,大步流星地走下了猪鼻台的山丘。
紧随赖朝之后的武者们身上的战甲,在秋阳下散发着灿灿光芒。城门边上,林立着武士宅邸的城郭内的街头上,站满了前来送行之人。
武者挥旗而过。身后,常胤一族与北条时政等诸将簇拥着赖朝而至。伫立于街头的人影,尽皆拜伏于地——众人之中,并无一人亲见赖朝容颜,只能看着从眼前匆匆踏过的有力脚步,心中暗自揣测:“莫非……”
赖朝的阵势日益壮大。
与常胤合兵一处之后,赖朝手下的兵卒总数已然超过了七百。清一色的源氏白旗之中,混杂翻飞着几面千叶家的月轮家纹旗帜。
由此日起,源氏一方声势大振,短短半日之间,其人数便超过了千人。
“既然千叶大人也参与了其中——”
队伍所过之处,不时会有五人十人结伴来投,而先前赖朝送去书信的葛西领、丰岛领附近的僧侣也率领着二三十人前来加入。
——奔赴镰仓!
——奔赴镰仓!
全军的步伐渐渐变大。抵达武总边境的隅田川河原时,又加入了在河原便等候赖朝与乘舟逆水而来之人,整支队伍已一跃成为了二千余骑的军队。
是夜,赖朝命众人于河原上布阵,各人尽皆仰天远眺着秋日的夜空。
河面虽宽,但河水却可涉水蹚过。有些士卒用河水洗涤着连日暴露于酷暑之中,被汗水弄脏的贴身衣物,也有些同伴在河中捞起河鱼,以篝火烤熟享用。
——然而,今夜之中,武总之地的平家却随时可能率军夜袭。河水萧萧,夜色渐浓,步哨仔细查探着四周的动静。
突然间,只见先前派往隅田宿打探侦察的二三骑人马口中呼喝,扬鞭策马,向着河原冲来。看样子,探子似乎发现了些什么。
“大军逼近。”
刚到河边,探子一边跃下马背,一边冲着步哨说道。
“什么?是敌军吗?”
即便听闻了步哨的惊愕之声,探子也并未答话,而是踉踉跄跄地向着土肥次郎实平的营帐冲去。
实平赶忙拜访时政,时政立刻叫醒常胤,中军的篝火骤然变得明亮。赖朝的身前左右,众将早已到齐。
——大军正向着我方逼近。
众将刚刚听闻了这通情报,之后又接连接到飞马传报,详细地向众将报知了大军的装备、人数、旗号等事宜。
大军人数约莫二万余人。
这支大军,正是先前赖朝驻留于安房时,一早便写下回信——我等将出迎追随。
与赖朝相约,令落魄境地中的赖朝最为欣喜的上总介广常的部队。
两万。
光是听到其人数,众将的脸上就不由得露出欣喜之色,两眼中散发光芒。
“有此大军加入我方……”
众人无不觉得,今日破晓之后,源氏彻底时来运转之时便将到来。
破晓的天空下,唯有隅田川的河水泛着淡淡的白光。
广常的大军以隅田宿为界,便如云彩一般,由河原延伸到原野之上。
眼见破晓晨光已至,中军之中,一位赭颜白发的老将,在一门的骑马武士的簇拥下,以二十名兵卒为先驱,缓缓策马而来。
“哦,上总介大人前来拜会佐大人了。”
伫立于赖朝营帐之外的士卒们,远远眺望着新来部队威风赫赫的身影。
四五名将领上前,向众人指示道:“让道。将此马群牵到一旁去。”
不久之后,广常来到赖朝帐前,侧身下马——其后,广常令士卒于远处等候,仅带着嫡子等数名血亲向着营帐而去,“在下上总介广常,今率一族及周边之众两万余人抵达。还请向佐大人通报此事。”
被朝露浸湿的帐幕,便仿佛是在雨中淋湿了一般,沉沉地低垂着——传报过广常的话语之后,武士屈身跪于赖朝营帐的门口。
“……”
见赖朝始终不发一语,众将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了赖朝的脸上。大河河畔,破晓泛白的晨曦下,赖朝的面容早已不同于身处流放所中之时,变得黝黑而坚毅。
“启禀主公。上总介广常大人率二万余骑前来投奔……”
传报的武士再次开口。突然间,赖朝以自石桥山谷间后便再未听闻过的厉声大喝道:“不可。让他们回去。”
尽管相距尚远,但赖朝的声音却已足以传至上总介的耳中。
“我赖朝自安房进军起,如今已经过去数日之久。倘若其间爆发了战事,休说两万,便是十万兵卒,也是救援不及——姗姗来迟,此乃武士之第一大忌。如此人等,不足与我赖朝共期大事。不见,让他们回去!”
主从之分姑且不论,即便是那些与赖朝同甘共苦之人,也从未料到赖朝竟会说出此话。
千叶、土肥、北条等众将尽皆脸色大变。
恐惧。
他们担心,赖朝之言是否已传至上总介广常耳中。
担忧。
他们担忧这难得的两万援军,会为此而离去。
怀疑。
他们怀疑赖朝脑中的怒火。
众人顿感茫然。沉闷的氛围中,唯有赖朝依旧怒不可遏。众将只能盯着赖朝那勃然大怒的面庞,干咽一口唾沫。
言之有理。
如此便罢。
大喝过方才那一声之后,赖朝双耳赤热,再次绷起了嘴唇,唯在心中向自己说道。
先前进帐传报的武士仓皇退出帐外,将主公的话语一字不差地传报给了立于帐外等候引见的上总介。
“此事确实为难大人了。”
传报过后,武士又说了一句。想来,广常方才应该也已经听到了赖朝的言辞。
“大人似乎心情欠佳。此事确属在下广常之失,方才招致了大人的不快——在下还盼大人能够赐见一面,让在下亲口于大人面前致歉。劳你再行通报一声,也请左右众将为在下进言几句。”
广常冲着传报武士低头行了一礼。
尽管话语平静,言语慎重,但上总介广常此时却已是面如土色。一眼便可看出,他的心中此时必然极不平静。
亲率二万兵卒,携子抱孙,远道前来参见,却遭到赖朝如此当头棒喝,又教广常怎生离开帐前?老将的心中,必定已然感受到了生来从未有过的耻辱——广常身子发颤,紧咬双唇,按捺着躁动不已的内心。
“……既如此,还请老将军稍候片刻。”
武士似乎对广常心怀同情。之后,他便转身再次走进了营帐之中。
武士的身影刚一消失——
“父亲大人!”
“主公。”
“广常大人,我等不如便回去吧。”
广常身边的儿子与异族之人,尽皆从左右拖曳着广常的手和战甲衣袖,愤然催促道。
“岂、岂有此理。率领不足千人的小股部队——佐大人先前不是还在伊豆吃了败仗,千辛万苦逃至安房,其后幸得千叶相助,方才重整起了队伍的吗——欺人太甚。广常大人,咱回去吧。”
甚至就连一族中年纪与广常相当的老者也咬牙不已,如此说道。而那些儿辈孙辈的年轻武者的眼眸之中,也早已露出了敌意。
“佐大人又有何能?听闻方才的厉喝,感觉便与痴傻无异。如此大将,又能成得了什么大事?早知如此,我等也不必来此帐门之前了——我们回去吧,祖父大人!”
“父亲大人!”
众人围住一动不动的广常,欲图将他拽离帐前。
“……”
然而,广常却依旧伫立不动。
此时,只听赖朝的帐中再次传出厉喝。
“——不可。休得为广常求情。我已说过,让他回去!”
听到帐中传出的厉喝,围在广常身边的一族之人全都大喝一声,伸手握住了佩刀。
“你等做甚!休得无礼!”
广常厉声呵斥。之后,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广常坐到地上,两手伫地地向着帐门拜伏了下去。
虽然传报之人已在广常与赖朝之间来回往复了两三次,可赖朝的愤怒却依旧未曾消解。
或许是感觉广常的处境实在可怜的缘故,第三次传报之后,土肥实平也随传报之人走出了帐外,劝慰道:“广常大人今日不如便暂且回去,改日再来参见如何?其间,我等亦会察言观色,为广常大人求情。”
然而,广常却依旧还在坚忍着。尽管遭到了赖朝的如此呵斥,他却依旧拜伏于地,久久未曾起身。
“不,广常深知,佐大人心中怒火并非毫无来由。大人西进之时,迟迟未能率军来援,此乃广常之失,惭愧万分。若是广常起身,那便是对大人的愤怒心怀不平的表现,因此,广常甘愿拜伏自省,直至大人怒气平息。”
不知何时,日头已上三竿。
马匹上料,士卒换岗。
传令自对岸而来。
又是一队骑马武士涉水而来。
这些人马,尽皆是先前派往江户、河越、秩父等地的使者,以及带着对方书信而来的先行官。
石滨宿的居民泛着小舟,送来了在隅田川中打捞起的鲜鱼。又过不久,附近神社的神官和土民长老也礼拜完毕,结伴归去了。
日头更高了。
“听说了吗?”
马厩旁,四五名兵卒正大声地谈论着。
“据今早的快马传报说,本月九日,带刀先生义贤大人的次子木曾义仲大人也奉了以仁王的令旨,兴兵起事了。木曾大人自山道地方出击,一路直逼京城,大败平家军将,正率军前往京城而去呢。”
“哦!此事还是头一次听闻呢——话说,我也听说了一些吉报呢。”
“怎样?”
“在伊豆,因偏向平家方的三浦大人而恼怒万分的畠山重忠以数名族众为使,奔赴大人帐下,与大人商议一番之后,已然归去——我倒觉得,这或许便是畠山大人欲投奔佐大人麾下的前兆呢。”
“以武田太郎信义大人为首的甲斐源氏,据说也已于某地会合。想来,江户、河越等地近日间也将下定决心。”
兵卒的闲谈,绝非只是传闻。即便只是这半日之间,也常有三四十人结队,乘舟由海口逆水,或骑马自对岸蹚河,络绎不绝地奔赴而来。
前来归附的兵卒,立刻就奉命开始了劳役。即便只是半日,却也奔忙不堪。破坏附近的民家,搜集小舟架设舟桥,征集军械,缴收兵粮,众人各自奔忙劳作。
“……”
广常依旧拜伏于地。
先前,接到赖朝诏书之时,广常心中尚自还有些迷惘。然而,今日清晨来到此地之后,他便已彻底下定了决心。
——假扮前来投效,以两万兵卒包围住对方,之后再一举歼灭。
他的想法,前后早已更改了三次。
——不必见了。让他回去。
听闻赖朝竟然如此叱喝,广常的想法再次彻底改变——此等人物,令这位走过了漫长人生的老将,重新审视了赖朝一番。
“门外的老者,究竟是何人?”
不知究竟是为了下达何等指令,赖朝走出帐外。看到拜伏于地上的上总介广常。
“这是何人?”
赖朝仿佛早已忘却了今日清晨之事——他的脸上,一副似已忘记的表情——赖朝扭头向身旁的土肥次郎实平问道。
“此乃上总介大人。”
土肥实平答道。
“什么?是广常吗?”
“正是。”
“他还在此处?”
“上总介大人说,若主公不能息怒——”
“啊,又何必如此。”
赖朝一边说,一边走到广常身前。
“老人家,腿脚难道不觉疼痛吗?”
赖朝伸手轻轻拍打广常的肩头。
“——啊,岂敢。”
广常赶忙双手伫地,赖朝随即伸手扶起,“请到帐中相见吧。阁下之心,实在可谓坚忍。如今,赖朝兴兵起事,自需以不惧死之心和严明的军纪统率众人,即便过于严厉,也实不可掺杂半点平日的私情与妥协——亏得阁下能够如此遵从军纪。如此一来,众将士也必将更加严于律己。好了——这边请吧。”
说着,赖朝伸手欲去拉起广常。他一边好言抚慰,一边带着广常向着帐门而去。
如此,广常终于加入了源氏一方,返回了自军阵中。
然而,广常的血亲诸将却依旧心有不服——是夜,众人于营中围住广常,声泪俱下。
“大人您为何要受此屈辱,忍耐至此——莫非,您这是让他彻底放松戒备,以图日后一举取下赖朝首级,为泄心头之恨而设下的计谋?”
众人为了打探广常心中的真意,询问不休。
广常摇头。
“并非如此。老夫活至今日,第一次如今日般感到心胆俱裂——对于佐大人,老夫实是由衷敬佩。你等今后也休得再有二心,皆当死力报效佐大人。”
其后,广常又例举了一件自己所闻之事,说与了一族中的后进之人。
天庆年间,平将门于此东国之地起兵作乱时,一名名叫藤原秀乡之人,为了探明平将门究竟是何等人物,曾假意前往投效。
听闻此讯,平将门欣喜若狂,甚至未曾束发戴冠,便匆匆出门相迎。然而,看到平将门的此等轻率模样,秀乡只觉得此人难成大器,于是便转身返回了。
与此相反。
赖朝今日的态度,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当今之世,皆为平相国之领地,天下之大,却遍寻不出半寸与平家彻底无干之地。赖朝身为一介罪人,起兵后仅只短短三十余日,麾下武士不足五六百人。眼下,广常亲率两万大军来投,较之将门迎秀乡,赖朝心中必当更为喜悦。
姗姗来迟之事,实是怠慢至极。
赖朝虽为此震怒,但怒中却亦感欣喜。身为将帅者,皆当有此胸怀。或许,其实赖朝早已看穿我等心中的盘算,只是为了试其效果发怒,但无论如何,此人必定有着值得性命相托的大将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