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安房,亦非长久之计。”赖朝焦心不已。
久居——话虽如此,但实际上登陆安房之后,却也不过仅只是半月时间,但对赖朝而言,似乎却已经过了很久。
每日碌碌无为之际,他总觉得,每一刻,良机都在从眼前逝去。
然而,这半月之间,赖朝却也绝非束手无策。就如同先前派遣藤九郎盛长携密信前往下总的千叶介常胤处一般,赖朝秘密令人将同样的书信,送往了四面八方。
——奔赴吾之旗下吧。
——有志之士,结伴而来吧。
小山四郎朝政。
下河边行平。
丰岛权守清元。
葛西三郎清重——以上诸人尽皆与源氏有着渊源的众人,赖朝只盼众人能够协助自己。
众人之中,葛西清重最先送来回信,在信中苦叹道:“因江户、河越等地平家耳目众多,在下虽必定前往,但或许会稍稍迁延些时日。”
赖朝即刻回信道:“若陆路艰险,则可渡海而来。若迁延时日,或将酿成千古之恨。”
赖朝的心中,便是如此的焦急——先前声称甘愿助赖朝一臂之力的上总介广常也只是让人带来口信,却至今未派人前来迎接。
“时政。”
“在。”
“不若我等主动动身,前赴上总去吧。置身此等偏僻之地,即便众人有心投奔,也极为不便。”
“——还请大人再稍待些时日。毕竟,眼下此地的安西大人出门未归。”
“受安西三郎的庇护,我等平安在此度过了半月有余,若我等不辞而别,倒也确实有些对不住他。但如今的情势,即便只是迁延一日,也会对我等不利一分。”
“话虽如此,如今前赴下总的藤九郎盛长尚未归来。此外,众豪强的动向亦不甚明了。”
“汝何出此言!”
商议军情之时,即便面对的是时政,赖朝也丝毫未把他当作岳父对待。
“眼下又岂能再去顾忌众豪强的动向?时至今日,哪怕有人不愿效力,也不论谁人将会与我等为敌,我赖朝的方针都已不会再有丝毫改变。即便只剩下我赖朝孤身一人,我也只有向前突进这一条路可走。”
此时的他,一旦话说出口,便再不会听从他人之言了。自起兵后起——尤其是石桥山一战之后,先前他那种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姿态,早已彻底被坚韧的皮肤与信念所遮盖。有时,甚至就连时政和土肥实平也不免会遭到赖朝的叱责。换作以前的赖朝,是绝不会如此严厉地斥责他人的。
“——既如此,若率众前往,必会引人耳目,大人不如先率领五六骑人马,秘密前往上总介的御馆。如何?”
时政终于妥协让步。赖朝蛰伏已久,心中早感乏味难耐,当夜,赖朝便率人启程离开暂居的寺院,由安房踏上了上总路。
第二日晚间。
眼见四周并无可投奔的人家,赖朝只得在湖沼之畔的一户农家中暂住一晚。到得半夜之间,忽闻喊声四起——同行的三浦荒次郎义澄尚未解下行装,正倚柱值守。听到喊声,义澄赶忙出门查探。
屋外,掺杂着骑马武士的六七十条人影已远远地围住了农家,呐喊不已——人数虽然不多,弓箭手正不绝地向着农家射来飞箭。
一名居于附近,名曰长狭六郎的平家武士,于傍晚时分探知了赖朝借住于此的消息。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为取下赖朝首级,长狭率众发动夜袭。
三浦二郎义澄冲着农家高声呼喝:“主公,快些醒来。”
但屋中却不见任何响动。
“众位,众位。”
义澄从后门进入农家,叫醒众人。
然而,从梦中惊醒过来、吵嚷不息的,却只是这户农家的家人。婴儿的哭泣声,老人的呻吟声,尽皆被屋外的飞箭破空之声所掩盖,听来是如此的悲戚。
“主人家,莫要惊慌,切不可到屋外去。你等只需静待片刻,便可保得安然无事——却说,我家主公与众侍从究竟上何处去了?”
义澄匆匆问道。
“借宿客官皆在那边。”
怀抱婴儿的农妇张口结舌,战战兢兢地用手一指。
穿过屋后的农田,便是湖沼的岸边。赖朝此时早已藏身到了湖沼上的小舟之中。
“义澄,快些上船。找你许久了。”
“啊,是大人吗——大人您快些到对岸去吧。”
“我叫你上船。”
“不,在下断后。大人到得对岸的村落之后,还请稍候。在下将绕行陆路赶至。”
说罢,义澄旋即毅然返回农家门前,与接近而来的敌军刀剑相交。
“休教义澄战死于此。”
赖朝身边的两人站起身来,其后又站起三人。五人一同冲上前去。
“众将士,随吾来。”
最后,甚至就连赖朝也跃起身来,与敌人展开了正面冲突。
尽管敌军人数是己方的六七倍之多,但稍一接战,才发现敌军其实不过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或许这也是因为己方先前在伊豆久经战阵,方才会觉得敌人羸弱无比的吧。
“休得追击。切莫穷追。”
赖朝率众一阵掩杀,追击了五六町远,之后便率众折返到了农家门前。
“去安抚一番这户农家之人。”
赖朝下令众人将随行之物赠予农家,不等天明,便已乘着小舟渡过了湖沼。
翌日。
安西三郎景益听闻赖朝启程出发,赶忙于旅途中改变行进路线,追赶而至。
“前路艰辛。此行之中,必定尚有无数昨夜那样的宵小,为向平家邀功而追杀前来。一路之上,切不可轻率行事。还望大人速速返回。”
景益虽苦苦进谏,但赖朝却只是一笑,并不肯听从。
赖朝道:“阁下为何只提前路危险,却不言后路也未必安全?阁下之所以会如此认为,恐怕也是阁下平日的观念所致。”
见赖朝毫无返回之意,无奈之下,景益也只得加入到赖朝一行之中。既然事已至此,景益也只得遣人将情况告知安房的北条时政与众人,并言道:“我等将于途中等候,还望众位速速赶来。”
时政接报后,立刻收拾行装,离开安房,率领三百余人一路赶来——如此一来,此番的行程已再无法避人耳目,而成为了源氏众人的公开行动。自登陆安房之后,此次的路途,已可算得上是源氏的初次“行军”了。
武器、装备,原先就不甚齐备。而三百余人的小小队伍,其人数也实在是令人担忧不已。
然而,既然赖朝不肯听从劝诫,那也就再无他法了。一路之上,时政面色阴沉。此时此刻,他的老谋深算早已再无用武之地。他只能任由着固执而年轻的赖朝牵着鼻子,一路向前。
然而,先前派往千叶介处的藤九郎盛长,却于返回下总的途中听闻了赖朝出动的消息,一路寻访而至。
对于盛长的归来,赖朝早是期盼已久。听说此事之后,赖朝立刻传唤了盛长。
“千叶介做何答复——愿意,还是不愿?”
“千叶介大人已经答允了主公的恳请。刚开始时,千叶介大人虽对此事面露难色,但其后,由于千叶介大人几位公子的鼎力相助,坚决支持我方,故而常胤大人也终于答应协助我方了。”
“是吗?”
听闻此事,赖朝必定是心花怒放。然而,表面之上,他却只是绷起嘴角说了这一句话。
盛长继续复命道:“——此外,常胤大人以为,安房、上总两地,皆非要害之地,望佐大人即刻启程,挥师前往相模的镰仓,如此方为上策。”
“前往镰仓?”
一语惊醒梦中人。赖朝骤然睁大了双眼。
“——前往镰仓?唔,前往镰仓啊……”
赖朝沉吟不已。
其后,赖朝犒劳了盛长几句,便让盛长退下歇息去了,而他自己,却又立刻召集了时政和其他将领,商讨了起来。
其结果,众人急忙变更了行军的方向。
先前,众人一直都将上总介广常的御馆看作了前行的目的地,同时也将该地认定为其后行动的根据地,但如今,赖朝却突然彻底改变了方针,向众将言道:“前往镰仓。”
“镰仓此地,可谓源氏发祥之地——征讨平定了后冷泉院的御宇安倍贞任后,先祖源赖义朝臣便成为相模守,于镰仓建造了居所——其长子陆奥守义家亦在此——据闻,鹤冈八幡宫,也是于康平之秋,为祈祷此父子二人出征奥州能够旗开得胜,由石清水请至此地的。”
赖朝回头看了看一脸迷茫的众将。为了能够说服众人,道出自己心中的一腔热血,赖朝接着又道:“当时,赖义公之威德,颇受坂东武夫敬仰。此地不但百姓臣服于我源氏,且弓马门客亦时常自诸国往来于镰仓,以能够受到赖义公的接见为荣。赖义公求贤若渴,乐善好施。至于其嫡子八幡太郎义家公则更不必多言——故此,我认为,镰仓方为与我源氏渊源最深之地——地利方面,此地也难与镰仓相提并论。”
赖朝滔滔不绝,极力主张进军镰仓。他的语调,早已不再是与众人商议。为了灌输自己的信念,让众将都抱有与自己相同的一腔热血与信念,赖朝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
听到“镰仓”二字,众将也不禁暗自赞同。对于该地的地利和与源氏之间的渊源这两点,众人心中并无半点的异议。然而,若只听赖朝的一番说辞,自然也会像他那般,将镰仓认定为最佳的落脚之地。但是,对于由此处行军前往镰仓之举的困难——究竟可行还是不可行,对于这一点,赖朝却丝毫未曾提及。
实际上,赖朝自己也没有考虑过这一点。此时此刻,只要心中对此稍做半点考虑,便再无法向前迈进一步了。他只能坚信“如此甚好”,心中怀着“立刻奔赴”的想法,一心向着镰仓而去——其后,赖朝言道:“甘愿跟从吾之人,尽皆紧随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