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之后,此役便已宣告了终结。源氏一方败北。
身处乱军之中,根本无从知晓战事的胜败。更何况,山谷之中还一片漆黑。
“前往椙山,前往椙山。”
听声音,应该是己方之人。看样子,此战已以失败告终了。
还没回过神来,身上的战铠便已碰到了另外的战铠。彼此都必须凑近眼前。
“这家伙。”
或是立刻挥刀砍杀身边之人,或是遭到他人的斩杀。敌我两军,彻底混战到了一起。
此战之中,佐奈田余一义忠、武藤一郎等,不管是对赖朝而言还是对世间而言都颇为令人惋惜的年轻武士,尽皆战死沙场。
众人踏上了到处是石子和杂草的河原。西侧和南边,都有通往谷口的道路。己方将士的大队人马,或许都已经择路离去了。
赖朝连滚带爬地往前奔去。每次跌倒,他的心中都会一阵发凉。
“莫非,我今日便将战死于此?”
不知为何,赖朝心中的求生执念是如此淡薄。每次觉察到危险,他都会感到自己的身体疲劳已极。那种让他无法再坚持向前半步的喘息与疲累,无时无刻在他耳畔轻诉着死的安逸。
“这点疲累,算得了什么!”
比起身后紧追的敌军来,更大的敌人,其实就盘踞在赖朝自己的内心之中。紧咬牙关,奋然起身,蹒跚着向前爬去。然后,再一次地摔倒在地。
战盔早已抛却。赖朝伸手想要解开战甲——就在这时。
“嗄——”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干涸嘶哑的声音。
扭头一看,只见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敌将正紧跟在身后。发现赖朝,敌将策马赶来。敌将张大嘴巴,挥舞太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在方才的战斗之中,他也曾大声呵斥激励士卒,喉咙早已喊破,出口的声音,已然不成言语——就只是发出了“嗄”的一声异样声音。
“啊——景亲。”
赖朝手里的长刀下意识地划出了纵横的闪光。闪光从敌将的马匹鼻尖上掠过。那马一惊,猛地跃起身来——然而敌将却并未被马给甩下来,相反,敌将纵身一跃,再次从马鞍上挥刀向着赖朝砍去。
就在这时,一名貌似平家武将手下的男子突然冲到主人身边,用刀背横扫马匹的前蹄。自不必说,那马重重地往前摔去,而马鞍上的武将也被甩离马背,摔到了石子之上。
“纳命来。”
就在赖朝准备再给敌将一击之时,只听方才那男子高声叫道:“佐大人手下留情——休伤吾主。”
男子一把推开赖朝——之后立刻拽起赖朝,一阵风似的向着椙山谷的方向逃走了。
“是谁?”
“在下之后再报上姓名。”
“是敌人?”
“在下并非佐大人之敌。”
“是己方之人?”
“在下也并非佐大人的己方之人。”
“那……你究竟是何人?”
“迷惘之人——先前,在下还是大庭三郎义亲大人的家臣。”
“啊,是饭田五郎吗?”
“正是。”
“是五郎啊。”
“……对。”
赖朝停下脚步,看了看扶住自己身体的那名男子。先前,此人曾陪伴着大庭景亲之兄景义,到流放所去过一次。而在志同道合之人的集会上,他似乎也曾出现过一两次。因为众人曾经提醒赖朝,说此人来历不明、性情古怪,其后景义便再未带他参与过集会了。
“在下虽然一直对大人心存仰慕,却恨不能舍却主君妻小,前来投奔,因而今日一战之中,在下也身处平家一方的阵营之中。但深思熟虑一番之后,在下知晓大人此番兴兵举事,实属不易,若是于此遭遇挫折,那么眼下这等腐朽世道,或许还将再延续上十年二十年之久。此乃江山社稷之害,黎民百姓之苦,只会致使人心更趋邪恶——若是如此,说来不敬,但此事必会危及朝廷的存亡。”
饭田五郎竭力说道。眼见他那副不知该如何道出自己真实心愿,让赖朝宽容,绞尽脑汁的模样,赖朝心中不禁涌起了一丝怜悯。
“……因而,在下前思后想,迷茫困扰,理清了大义与小义,决心投奔源氏一方。就在在下伺机投奔之时,偶然发现大人遇险,于是便舍弃了前主景亲大人,前来投奔了——从今往后,在下愿跟从大人鞍前马后,克尽忠义。”
说到这里,饭田五郎的声音中带起了一丝哽咽。
“眼见我赖朝兵败逃亡,却还甘愿前后投奔跟从我这败军之将,可见真心。此事真是可喜可贺。”
赖朝眼中含泪,立誓愿与饭田五郎永为主从。
然而既非源氏亦非平家,不过只是一届小卒的饭田五郎之所以会投身敌营,却也并非仅仅只是因对赖朝此人的景仰之心所致。正因为他是个既无家产又无家世的平民百姓,所以反而更能清楚地看到现状与世间,对未来充满渴望——比起人来,更重要的还在于“革新精神”这面旗帜。
“啊,若再如此下去,必定还会像方才一般,再次身陷重围。在下收集了些羽箭。请大人再稍稍忍耐片刻。”
五郎再次出言激励扶持赖朝,一路向着椙山深处逃去。
天明之后,二十四日。
查知赖朝的所在之处后,己方士卒再次聚集到了一起。赖朝登上身后的山峰,打算重新布下阵势。
众人自然无人发对。
“今日必定要一雪昨日之耻。”
众人的斗志非但没有受挫,反而变得越发的旺盛。众将士彼此默然对望,相互诀别。他们早已下定死战一场的决心,准备如即将凋零散落的樱花一般,轰轰烈烈地血战半日。凛然的心意,已然超越了“悲壮”这等充满血腥的感情。
“上。”
“上啊。”
众人手抓岩壁,仿佛是向着天上攀行一般。
以敌将大庭景亲为首,三千敌军的呼喝声立刻逼近了眼前。
由于阵型不整的缘故,源氏的部队再次陷入了四分五散、各自为战的境地。
加藤次景廉、大见平太等人一边与敌军白刃相交,一边高声冲着己方将士呼喝道:“此处由我等来断后,众位暂且退避,占据有利地形,重新布阵。”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尽管众人心中都很明白这一点,但面对己方的此等将士,又有谁心中不为所动,难以割舍?以赖朝为首,甚至就连时政父子也坚守在大山的中段,拼命向着敌军不住地放箭。
景廉之父加藤五景员担心儿子,坚守到了最后。
大见平次之兄政光也忧心兄弟,加入断后的部队,冲入了乱军当中。
除此之外,加藤太光员、佐佐木高纲、堀藤次、堀藤四郎、天野远景、天野平内等人都留下来奋勇抵御敌军。
“唔。”
“哦。”
“喝。”
呼喝声与甲胄、长剑之声相互交织,唤起了人世罕见的凄怆回音。山谷河原之上的石头与夏草上,全都染满鲜血。
羽箭放尽,众人全都抽出了太刀长刀,与敌人白刃相交。以大庭景亲为首,平家一方的众将大多都骑着战马,走在石子较多的山谷间,名驹的快蹄,反而遭到身手敏捷之敌的砍伐,为了不使马失前蹄,反而失去了灵敏迅捷的动作。
“马上极为不利。”
平家众将彼此提醒,纷纷弃马而战。
面对源氏一方,尽管平家一方占据着以十敌一的优势,但在这份优势发挥出来之前,却耗费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死伤者的数目超过敌方的十倍以上,长此以往,甚至就连自身也会难保——直到濒临险境之时,“可恶,就只是这么几个敌军。己方众将士,如此下去那便颜面扫地了。宁可战死,不可后退。”
平家一方的众人愤然咆哮,发疯似的与敌人血战起来。
两军之人扭打作一团,落入水中。
有人砍下敌人的首级。
“快看——我取下敌人的首级了。”
刚一跃起身来,高举着手中那鲜血淋漓之物,正四处邀功,“混账。”
却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刀砍来,手里依旧提着敌军的脑袋,自己却也成了无头的武士。
“啊,大人——混账。”
乱军之中,发现赖朝正与一名无名敌人厮杀搏斗,天野远景不由得怒上心头。
“一群小卒。”
远景将怒气全都发泄到了那四五名围困赖朝的敌兵身上,挥舞着大长刀,将敌人砍倒在地。
“大人快逃。”
之后,远景又虎着脸冲赖朝呵斥了一声。
战场之上,敌军武士抛弃的马匹背着马鞍,放牧一般地四处奔逃。它们根本没把合战当作回事,有的低头饮水,有的啃食草料,还有的疯狂地嘶鸣着。
“大人,快上马。”
远景拽过一头鹿毛,牵到赖朝面前。己方的众将士如同雪崩一般会聚到了赖朝身边。
“啊,大人为何还在此处?”
众将士一边为赖朝的平安无事感到惊异,一边团团围护住赖朝,牵着赖朝胯下的马匹向着大山深处逃去。
“别放跑了他。”
“此人正是赖朝。”
景亲等平家军士立刻惊觉,摸黑追来,但在高纲、景廉等人烈火般的羽箭之下,平家众将死伤惨重,充当先锋只得伏下身去,待得箭风驰过之后,方才猛然起身,奋力追赶。
“时政呢——有人看到时政父子没有?”
逃亡的路上,赖朝不知曾多少次地询问左右。
“方才冲回战场断后之时,我等便与他们父子走散了。”
同行众人回答道。
土肥次郎实平也在这些人当中。看到实平还在,“你也在啊?”赖朝的脸上稍稍显露出了一丝放心。
待得众人逃至椙山深处,实平已经彻底放弃了此役的胜败,提议道:“敌军势众,不论我等藏身何处,恐都难以避开敌军的眼线。众位不离不弃,护主至此,忠肝义胆可鉴日月,但依眼下情形,众人分散开来,方才是为了主公着想。”
“……”
无人应声。每个人都低着头,一脸阴惨的表情。战败的憾恨之情,令众人紧紧咬住嘴唇,强忍着眼眶之中的热泪。
实平克制着心中的感情,努力不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化作呜咽,接着说道:“今日一别,必将成为后日之幸。我等便暂且就此拜别吧——哪怕是一两个月的时间,在下实平都会设法保得大人安全无事——不久之后,我等便会卷土重来,一雪会稽之耻。”
不知是谁率先哭出了声,一瞬间,众人全都抬起胳臂,擦拭起了眼角。
赖朝并不想哭,相反,他却在为自己的无德无能而感到愧疚。他在内心之中叱责自己,将此番的惨败全都归结成了自己的责任。
然而,即便如此,“此事绝不会就此作罢!”
这希望,比任何人都更坚强地存在于赖朝的信念之中。眼下,并非是他初涉荆棘之道。自幼年之时起,他便无数次地领教过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地。
“我等愿伴随大人,一直走到最后。”
尽管这是身处此地众人的共同心愿,但赖朝却下令众人暂且分别,以期他日之谋,众人也只得各自分散离去。
就在赖朝只留下实平一人,其余众人已各自逃离之时,先前于乱军之中走散的饭田五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在下拾得一串念珠。这串念珠,想必应是大人您的吧?”
看到念珠确是自己丢失之物,赖朝心中格外欣喜。饭田五郎哭求赖朝,希望能与他同行。
“今日一别,绝非最后。若是他日再次看到我的旗号,你便立刻赶来吧。”
赖朝一番劝慰,执意赶走了饭田五郎。不知为何,赶走五郎之时,赖朝的内心却要比赶走其他众人时更为心痛。
另一方面,与赖朝走散了的时政父子踏上了另外的道路,由箱根路越过汤坂,欲图逃往甲斐,但三子三郎却在由土肥山前往早川的途中,遭到了伊东佑亲入道的士卒的团团包围,战死沙场。同行的工藤介茂光年迈体衰,精疲力竭。
“老夫已尽力而战,唯死一途了。”
工藤介茂光高声呐喊,切腹自尽。
与实平一道,于山后逃亡的赖朝眼中,随处可见这等四散开来,最终毙命于此的己方将士。
“在那座山峰之上。”
“是,是逃往山谷之间了。”
不论赖朝如何躲藏,敌方的大庭景亲的兵卒始终纠缠不放,追随在赖朝的身后。
“喂,我方的众将士,赖朝并不在此山之中。在下已率手下彻底探查过。在对面的山里。对面的山谷和山麓之下,颇为可疑啊。”
不知为何,平家之将梶原三郎景时两眼盯着赖朝藏身的树丛,站在岩石上冲着己方的将士挥手示意,高声呼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