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中一直坚信——“自己很冷静。应该没有任何的不对。”
但即便是回顾一番今日之事,也会感觉到有太多的事想不起来。
自十七日的夜里起,最近七天里发生的事,都令赖朝有此感觉。
二十三日的夜里,赖朝一直坐在漆黑的洞窟之中,等待着二十四日的黎明的到来。
“我还没死。”
在自己心中那口静谧的泉水中,他发现了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的生命。他总会忍不住想要去凑过头窥视一番。
当天夜里,丝毫没有遭遇敌人袭击的危险。
同时,我军之中也不见半分主动向敌人出击的意愿。
人的存在,竟会变得如此的渺小无力。天地之间一片黑暗,只剩在伊豆山中四处肆虐和呼啸的狂风暴雨。
“——十四岁那边,我没死,又苟活过了其后的二十年。如今,我奋起反击,于血雨腥风之中斩杀了山木兼隆。而七日之后,我也依旧没死。”
赖朝暗自闭目冥想。
“看起来,我的运气似乎还算不错。不,或许是上天的神明在守护着我的这条命吧。如此看来,今年三十三岁的我,或许还能活到五十岁,甚至七十岁、八十岁。”
洞口泻下了一片白茫茫的水帘,一瞬间,洞窟之中化作了一片真空。面颊之上,能够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风。
“——我还活着。”
身处自然的暴虐之中,他看起来似乎正寂寥地活着,然而赖朝的心中,却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爽快感觉——今夜的狂风暴雨,似乎已将盘踞蜗居于平日那纤细的神经和躯体之中的胆小彻底吹到了相模滩的彼端。
“我的命很硬。我是一个在这片大自然中,与山野一同呼吸之人——平家的性命,是依靠门阀与人智来支撑的,而如今,它已经变得腐朽,迎来了末期——这是矗立于暴风雨中的阁楼,和大自然之中的洞窟之间的区别——能赢!一定能赢。区区平家,又能算得什么。”
他的心里,丝毫没有把濒临伊豆的那三五千人的平家军放在眼里——赖朝在脑海中描绘着年幼时依稀留在心中的京城景象。那里的文化,那里的旧势力,赖朝把他能想起来的那里的宿怨,全都看作敌人。
“大人……大人……”
有人从洞中深处呼唤道。
可是——洞外的大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水声如雷,狂风呼啸。赖朝并未听到洞外之人的呼唤。
呼唤声再次响起。
不可思议的是,对赖朝而言,今夜却是自山之木乡亮起火光那夜之后的又一个愉快之夜。再辅以冥想的快乐,赖朝甚至对洞外的风雨之声也充耳不闻。
啪唧,啪唧——佐佐木高纲趴在水中,从洞中深处爬近。
“雨水已经积起。您所坐的盾已经如小舟般浸在水中。请您再往深处挪一挪吧。”
“高纲吗……”
“是。”
“你还没睡?”
“在下是被水淹醒的。”
“其余的众人呢?”
“众人都沉沉睡卧于深处。”
“——既然如此,我便留在此处吧。若是我过去的话,或许便会将众人惊醒。众人如今已经疲惫不堪。昨夜之中,我睡得很香。今夜已无心睡眠。我在此便罢。在此便罢。”
不觉之间,黎明已至。
“哦——”
天色泛白之后,山谷之间便立刻响起了呼号之声。
“哦——”
山峰回应着。
赖朝走出洞窟。
狂风暴雨与黑暗一同消逝,万里无云,晴空满天。放眼望去,从伊豆的大海到房总的海面上,只剩下狂澜的水波与阵阵海鸣。
“天色转晴了!”
“醒醒。”
武士们从岩缝和树荫之后匍匐爬出,伸着懒腰,彼此互相呼唤着。也不知昨夜究竟藏身何处,眼看着数百名的士卒和数十头的马匹,全都聚集到了赖朝的身旁。
“时政,别来无恙吧。工藤介茂光年事已高,身体也无大碍吧?”
听到赖朝如此询问——
“不必担心,战事才刚刚开始。大人不必挂心。”
年迈的茂光和身旁的北条时政对望一眼,相视一笑。
时政上前问道:“令旨并未弄湿吧?”
赖朝摇摇头,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以仁王的令旨,拜了一拜。之后,他将令旨交到时政手中,吩咐道:“将此令旨拴于旗杆尖头,高举于众将士的头顶。”
时政郑重接过令旨,扭头唤来了中平四郎惟重,吩咐道:“此乃已故亲王所下令旨,其中写明了亲王的心志。同时,此物也是我等的心魂所在。务必小心保管。”
“承蒙吩咐如此重任,属下实在荣耀至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平四郎惟重跪下身去,双手捧过。眼见自己的儿子担负起如此光荣重任,其父中赖隆不由得热泪盈眶。
“单凭犬子一人,实在难以担当如此大任。老夫也愿与犬子一道,父子二人协力护旗。”
赖隆的战甲背部背负着偌大的御币,挺身上前。
“探子还未归来吗?”
听到赖朝询问,时政回答道:“昨夜大雨倾盆,探子也难以前行,或许已经躲到山中暂避去了吧——不过,今早应当也会现身。”
说罢,时政看了看赖朝的双眸。
“趁着探子未归,不如我等便先填饱肚子吧。”
“嗯。”
赖朝的双眼,正远眺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水波映着晨曦,礁石周围泛起一阵金色的水雾。
“解开粮草。”
“给马上料。”
命令一下,众将士全都解开了随身携带的粮食,各自找地方坐下了身。
除了炒米和涂过味噌的干麦饼之外,炎热的天气和雨水,已经令大部分粮食都腐坏掉了。
然而,每个人却都默默地吃着。不知为何,赖朝只觉得眼角一热,心中暗想——事成之日,自己又当用什么来犒劳今日的众将士呢?
攻打山木家的首夜里,虽然只有区区的八十余骑,但离开伊豆,越过三浦乡,抵达相模的土肥前,三浦次郎义澄的兄弟与和田小太郎义盛的族人等便纷纷率着十骑或十五骑的自家子弟来投,不知不觉间,赖朝一方的总人数已然超过了三百余骑。而且,在这三百余人之中,并无一人是被逼而来的。
同日清晨。
旭日东升。与赖朝等人一样因为昨夜的狂风骤雨而偃旗息鼓的平家一方的士卒们,也纷纷出现在了山巅之上。
“那不是敌军吗?”
“叛军正向着山顶而去。”
士卒们有的抬手遮挡着晨光,有人则伸手指指点点。
从源氏一方所在的位置来看,平家的士卒也有如豆粒一般,星星点点。
隔着通往古滨村的小路,平家一方在星山连峰一带布下了阵势,旌旗招展,随风飘扬。远处看去,那闪耀着白光的,或许便是平家战阵中的长刀太刀。朝阳之下,战盔和战铠上,也笼罩着一层星云般的朦胧光芒。
平家的阵地分作几处。居住于东国的平家众人之中,只要是稍有名气的大将,全都率领着各自的手下家臣,会聚于此。
“区区蟊贼作乱,又能算得了什么。”
首当其冲的,便是相模的大庭三郎景亲、河村三郎义秀、涩谷庄司重国、糟谷权守盛等人。
而曾我太郎佑信、泷口三郎经俊、长尾新五郎为宗、新六定景等众多武士之中,如俣野五郎景久、熊谷二郎直实等豪勇之人,便如同欲图振翅高飞前的鹫鹰一般,则静静地伫立着,凝视着山谷对面的敌人。
“大庭景亲之兄景义此人与赖朝素来交厚,据闻此番他也身处叛军之中。骨肉兄弟二人,相隔一谷之遥,彼此身处敌我阵中,却不知他们兄弟二人此时究竟作何感想——此事实在令人心中不忍哪。”
黎明的空气刚刚散去,战意还并不浓厚。众武士们彼此闲聊着。
“不,不光只是大庭大人。涩谷庄司重国大人心中,想必也抱有如此苦衷的吧。敌军阵中的佐佐木四兄弟之父佐佐木秀义与重国大人素来交往深厚,又是亲戚。但重国大人平日深受平家厚恩,如今他不辞年迈,舍弃私情,毅然奔赴战场而来了。”
“此事理所当然。若如敌方的北条时政之流,先祖出自平家,代承平家厚恩,如今却为老不尊,受人挑唆,参与协助了此等年轻无知之徒的玩火儿戏。不过听说如今负责叛军阵头指挥之人正是时政,却也不知是否是他主动挑唆的呢。真是个莫名其妙的老糊涂。”
“如今叛军已经接连胡闹了七日,想必他们心中的郁愤也已散去。今明数日之间,此谷必将成为敌军葬身之地。时政也好,赖朝也罢,以及其他为此二人所驱使的众人,都必将立刻化作土中的白骨——胆敢兴兵作乱者,当遭此报。”
平家一方丝毫未将战事的胜败看作问题。面对三百余骑的敌军,己方的兵力远超三千骑,处于绝对优势之中。
众人都未曾想到,近日来的这番山林野战,竟会成为一阵将整个日本卷入战乱之中的疾风。眼下的战事,甚至还不及先前已于宇治川剿灭的源三位赖政掀起的兵戈,众人就只把这看作一场地方骚乱罢了。
因此,即便兴兵作乱的主谋是赖朝,平家军也从未将敌军称为源氏军。他们觉得,若将眼下这帮与己方为敌的敌人称作源氏军,便会将敌人抬高到与己方对等的地位上。
唯有北条时政,让平家众人不敢小觑。从门第、年龄与平日的为人上来看,平家众人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分量。同时也正是因为如此,平家众人也无法理解他为何会参与到这帮心怀不平的年轻人当中,就只能满怀着讶异和奇怪,从阵中远远地向着时政望去。
隔着山谷,两军的对峙由清晨持续到了午时。
平家军显得颇为镇定,虽然尚未开战,他们似乎便已经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到了午时,平家军如此认定的原因终于水落石出。
那就是——
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从先前起,便与赖朝结有宿怨的伊东佑亲入道的到来。伊东二郎佑亲所率的三百士卒赶到之后,并未登上平家军布下阵势的星山,却故意登上了赖朝、时政等源氏众人布阵之地前方的另一座山头。
源氏阵营所在的山头,和己方占领的高地之间,恰巧形成了夹攻的态势。
“伊东入道来了。”
“万事俱备。”
“一口气出击,彻底击溃敌军。”
就在星山之巅开始显露出阵阵杀气之时,只见远处丸子河下游濒海的树林之中升起了股股黑烟。
“嗯?何处起火了?”
“那不是大庭大人的御馆附近吗?”
“正是。是大庭大人的御馆起火了。”
就在众人乱作一团之时,只听探子来报,说是尽管先前已经派遣了儿子义澄协助赖朝一方,但被三浦一族奉为“大祖父”的三浦大介义明却依旧不顾自己已届八十高龄,召集了留守家中的家仆和亲属,组成了一支一百七八十人的部队,火速沿濒海道路而来,于丸子河原布下了阵势。这支一百七八十人的部队首先焚烧了大庭景亲的御馆,其势头锐不可当。
“嗯?是那老头?”
平家军众将面面相觑。树林上空的浓烟也还罢了,更让他们心中惊疑不定的,还在于那位年逾八十的白发武者,对赖朝此番的起兵竟会如此支持。
义明这等年届老龄的一族之长,时政那样的成熟稳重之人,为何会如此竭尽全力,甚至不惜赌上族人的性命,支持这场“年轻人玩火自焚”的暴举呢?
如今,即便听闻义明率军来袭的消息,平家军三千余骑依旧毫无动静。
众人之中,甚至还有些人还暗中表现出了理解。
涩谷庄司、熊谷直实等虽身在平家阵营之中,却并未将对方的那股精神,看成是“年轻人玩火自焚”,反而觉得他们的举动,是受到了天启。
明知如此,却还是与这群坚信时代精神的敌人为敌,其实也皆因世间的复杂与武士的立场所致。
众人之中,有一名名为饭田五郎之人。尽管此人乃是大庭景亲的家臣,但他的心中,却一直恨不得“飞奔而去”。平日里,此人便感觉自己与赖朝志同道合,虽然此刻与源氏众人隔山对峙,但这却也是因自己必须听从主家景亲的号令所致。
而在这三千的平家军中,却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心怀此念——究其因,就在于:平家只会夸耀平家的既成势力,而赖朝一方,却无人依仗赖朝或者时政这区区一人。
他们都将上天视作了靠山。
所谓上天,自然就是时势。审时度势,力行正道,伫立于大地之上的众人头顶上,是一片光芒四溢的天空。
——确实如此。
山谷之间,暮色渐浓。敌我双方的兵将齐声呐喊,回声响彻山谷。一队队的兵卒们,手中挥舞着太刀长刀,争先恐后地冲下了薄暮之中的山谷。
傍晚时分,合战爆发。
白日之中,彼此对峙的两军都不知这一战将会因由何等契机,由哪一方率先发起挑战。
而且,今日的对峙之中,双方都惜箭如金,甚至都未浪费过一支箭。
或许这也是因为两军之间隔着山谷,羽箭无法射至的缘故吧——双方之人似乎都颇为谨慎,并无任何人贸然出头,胆敢向对方军中射箭。而若是贸然上前,羽箭未能射到地方所在的山头,空落谷间的话,说不定便会成为众人的笑柄。
尽管这一点同样也是两军彼此对峙的原因,但另一个原因却还在于:若要向对方发起挑战,自己就必须先冲下山谷去。一旦下了山,敌方的滚木礌石必会如倾盆大雨般兜头而至。因此,率先挑战的一方,必定会陷入不利的境地——这等兵法,可谓显而易见。
因此,即便山谷间的最后一抹夕阳泛起了淡紫,暮色渐沉,两军也依旧耐心地彼此对峙着。突然,源氏一方盘踞的曾被暴风雨冲去泥土、岩石外露的山崖上,传来了一阵泥土岩石滚落而下的隆隆响声。
“来了。”
“敌军冲过来了。”
立刻,源氏一方的众人冲下了山,而平家军也冲了下去——若要说起这场合战的契机,或许便在于此。
“嘁。”
“射中敌军了。”
“羽箭。快拿箭来。”
将近一半的平家军依旧还留在山上。袖手旁观的,就只是一部分的老将和其帐下士卒。武士们齐举长弓,顷刻之间,背上的箭壶便已变得空空如也。
“勿要误伤了自己人。敌我难辨。危险啊。”
大山的中腹,有人提醒道。山谷间越发变得昏暗。两军众人乱作一团,彼此都要凑到眼前才能分清敌我。
“快上。”
众将士纷纷放下手中的长弓,为了增援己方,向着漆黑的山谷前进。
有人失足摔落。
也有人为流矢所中,从半山崖上跌落。
其中的几支,正是伫立于对面山上的赖朝所射。
当地的土民,将赖朝当时伫立的那座山称作“石桥山”。
一整天里,石桥山上的众人全都紧绷着脸。众人心中没有半点的杂念,也没有半分的疑虑。三百余人团结一心,只是偶尔会默默地抬头看看竿头的白旗,和上边高悬的以仁王的令旨。
此刻,这群人中的绝大部分,都在谷底浴血奋战着。赖朝的身边,就只剩下加藤次景廉、大见平太、佐佐木高纲、堀藤次等五六人的身影。
“高纲,高纲。”
赖朝刚一放下长弓,立刻便从堀藤次的手中接过了长刀。
“麻烦。跟我来。”
“啊,请您再稍等一会儿吧。”
高纲和景廉放下长弓,赶忙拦住了赖朝。
“眼下敌我两军一片混战,天色又太过昏暗。”
“如此境况,却教我怎生袖手旁观。”
“您可要自重啊。”
“十四岁那年,我没死。后来的二十年里,我也没死。若我死于此地乃是天命,那么即便藏身于此,也同样是在劫难逃——听啊,这肃杀的回声。我军的将士以一当十,正在与敌军奋力拼杀——走吧。南无八幡大菩萨,究竟是要助我赖朝事成,还是要让我赖朝命绝于此?便请明示上天之意吧。”
年轻的赖朝一声狮吼,游龙般地冲下了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