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
清晨,邦通飘然归来。伙房和马厩之人纷纷询问道:“离开如此之久,你究竟上何处去了?”
邦通微微一笑,径自走进内院深处,向翘首企盼着他的归来的赖朝报告了情况。
八月七日清晨。
不知究竟是想到了何事,赖朝突然叫来了藤原邦通和住吉昌长,吩咐道:“我此生的崛起之日,究竟何日方为吉日?你们帮我占卜一番吧。”
两人闻言一脸震惊,低下头道:“还请大人稍候片刻。”
说罢,两人便转身退下了。
二人沐浴更衣,执卦占卜一番,奏报赖朝道:“本月十七,正是毫无忌讳之吉日。”
“本月十七……”
赖朝睁大了双眼。双眸之中的目光,让二人一惊。但也或许只是错觉。
“本月十七吗?好吧。”
赖朝又无甚大事般地独自嘟囔了一句。
十三日,佐佐木定纲、盛纲兄弟二人刚从赖朝屋中退出不久,“我们兄弟俩有事要回相模的父亲家一趟。”说罢,兄弟俩便立刻从马厩中牵出马匹,策马而去。
“小人乡下家中有事。”
“叔父派人送来了书信。”
“我要到三岛去买些物事。”
紧随兄弟二人之后,家臣们纷纷告假离去,整个流放所中变得空无一人。
然而,相对于此,土肥次郎实平、工藤介茂光、冈崎四郎义实、宇佐美三郎、天野远景、加藤次景廉这些平日里常常露面的众人,却又一人接一人地被请到了赖朝的屋中。
“各位可有异议?”
赖朝向众人道出了内心中的计划,告诉众人他准备于十七日起兵。
自不必说,至于将来的大计和当日的战略之类的机密,就只有赖朝和时政两人知晓了。
“事已至此,我等还有什么异议。若是大人决心起兵,那么即便定于今日,我等也自当立于阵前,遵守平日里发下的誓言。”
所有人的回答之中,都听不出半点的犹豫与疑虑。相反,面临事起,感觉各人的决心反而更加的坚决了起来——好,如此一来,赖朝心中也开始有了一分坚信,认定了这份计划确实可行。
他只觉得备感安心,全身充满力量。
这份四溢的力量,反而让他夜里辗转难眠。
“如此绝非长久之计。”
赖朝虽然暗自叱责了自己,但兴奋的情绪却也难以平静下来。二十年里,唯有近来的几天,少有的再听不到流放所传出的诵经之声。
十五日黄昏时下起的大雨一直下到了十六日——雨势如此之大,甚至连富士和箱根连山都很难看清。原野之上,刮过阵阵白色的雨雾旋风。
“明日便是十七了。”
众人全都默然无语,面色凝重。十六日傍晚,赖朝戴上斗笠,身披蓑衣,带上几名随身侍从,悄悄离开流放所,前往了北条家。
期盼已久的日子终于即将到来——然而,心中同时却也掺杂着一丝焦虑。躺在北条家的屋中,每次睁开眼睛,潇潇的雨声便会充斥于赖朝的耳间。这一夜的黎明,仿佛迟迟不肯来临一般。
鸡雏的叽叽叫声响起。灰白的阳光从客房的门缝中射入。黎明已至。赖朝无声地呐喊着,一脚蹬开棉被,坐起身来。
“——治承四年八月十七。”
赖朝一边披上衣服,一边喃喃说道。
他把这一天刻成一种想念,在内心的正中央,竖起了一块丰碑。
“佐大人已经起身了吗?”
有人匆匆走来,站在门外说道。赖朝应了一声,那人便再次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御馆之中,早已充满了肃杀的气氛。夜中冒雨而来的年轻人的面容和身影就在眼前。对北条家的家人和手下而言,今日清晨,便是决定大事成败、一门兴亡的时刻。
“哦……天色转晴了啊。”
赖朝走到廊边,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天色依旧还有些昏暗,但天空却已是一片沉静。美丽的晴空,出现在了天空的一角。
“老爷何在?”
赖朝向着走廊深处走去,开口向一名年老的侍女问道。
“老爷已经到山中的大日堂去了。”
难怪主屋和客房依旧像平常一样,看不出半点的变化。大玄关附近也同样一片静谧。赖朝一边点头赞叹着时政的安排,一边跟在侍从身后,登上了庭院后的小山。
接连两天的大雨之后,树木的叶片已经彻底覆盖了地面。折断的树枝随处可见。虽然山不大,但山上四处冒出的水流,化作了无数小小的瀑布,注入了御馆的护城河中。
大日堂的屋顶高高地悬在清晨发紫的昏暗天色中。旭日的赤红晨光冲破云层,洒到了屋瓦、大柱和走廊上——聚集在缘廊周围的身披甲胄的人影上,也散发出了熠熠的光芒。
“众位都已到了啊。”
赖朝停下脚步,冲着众人高声说道。
“众位都挺早的啊。昨晚我睡得很熟——直到今早醒来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呢。”
说着,赖朝一笑。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赖朝还是如此说道。面对眼前的重任,他一改平日里的谨严态度,展现出了一身豪放的风骨。
相反,并肩而立的众人看到赖朝,全都转身朝向着他。原本站在走廊上的人也下了走廊,凑到伫立在院中的人群身旁,跪地说道:“吾等谨遵誓约,静候起兵之日,愿将吾身献主君,肝脑涂地,虽死无憾……”
赖朝从武士们闪身让出的路上走过,踏上大日堂的台阶,在堂中一角披挂上了战甲。
堂中只有北条时政和阿牧夫人两人。听到母亲的召唤,走廊上的次子义时走进堂中,与母亲一道帮赖朝穿上了战甲。
“……”
时政待在一旁,默默地数着堂外聚集的人数。比起他预料的数目来,人数似乎少了许多——时政的脸上流露出了这样的脸色。
尤其,今早的众人当中,少了几张必定会出现的面孔。时政心中不由得暗自担忧。
今早没看到的人,就是以佐佐木定纲为首,次郎经高、三郎盛纲和四郎高纲的兄弟四人。
不,若只是区区四人,那倒也还罢了,而他们四人的袖手旁观,莫非意思是说,他们的父亲、养父、姐夫,还有堂兄弟等相模国一方的势力,已在此时表现出了要与此事划清界线之意?
时政心中,一直在对此事忧心忡忡。
涩谷庄司重国也罢,大庭景亲也罢,若要追溯其家世根源,比起源氏一方来,他们的血缘都更接近于平家。虽然佐佐木兄弟之父秀义至今依旧在顽固地夸耀着其近江源氏的血缘,但自打平治之乱爆发,一家人被驱逐出近江,迁移到相模来之后,秀义便一直受到涩谷庄司的照顾,从这份关系上来看,他似乎也并无任何背叛的义理。
一族之中的大庭景亲等,则是些平家色彩更为浓厚之人。若是此人从佐佐木兄弟的行动之中,查知了今早众人聚义之事的话,那可就大事不妙了。此人或许便会派出快马传报,将事态告知与六波罗。
“是否曾经见到过定纲、盛纲等人?”
赖朝似乎也颇为担心此事。准备完毕之后,他坐在大堂的走廊上,一边检视着聚集于此的众人,一边向身旁的义时问道。
“似乎不在此处啊。”
回答之人并非义时,而是其父时政。
“……这可奇了。”
赖朝的脸色也骤然沉了下来——正如方才时政所想的那般,听闻他们兄弟二人未有前来,或许赖朝已经开始担忧,疑心邻国的一大势力将会缺阵。
“先前他们兄弟二人曾经那般忠诚地侍奉了我多年,时至今日,却……”
更让赖朝心中疑虑的,却还在于一种多年间的主从信念受挫,遭人背叛出卖的心境。
“究竟怎么回事?”
“佐佐木兄弟还未到来吗?”
“未曾到来啊……”
“时辰已到。清晨的时机稍纵即逝,再过不久,日头就会高悬了。”
聚集于此的众人都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赖朝的心中,只感觉到无限的憾恨。
“是我大意疏忽了……最终为他们的志向所打动,将此大事告知了他们,莫非竟是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吗?”
时政的眉宇间微显焦躁。
“先前佐佐木兄弟二人究竟回相模去做什么呢……大事当前,他们却说要回家去一趟,此事之中,莫不会有什么蹊跷?”
时政一脸苦涩地问道。
“十二日深夜之中,我曾将聚义起兵之事告知过定纲、盛纲兄弟二人。当时二人兴奋雀跃不已,说是要回家取来甲胄——十三日的清晨,两人便一早就回相模去了。”
从赖朝的话语中听出懊悔之意,时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既如此,他们二人想必是不会来了。亲属与族人定会找他二人询问,即便他们二人想来,估计也是无法前来了吧。再或者,二人或许是被吓破了胆,临阵脱逃了吧……”
时政暗中责难了赖朝的疏忽大意。
——然而,聚集于庭院中的不足百人的年轻人们,却丝毫不以此事为意,“快些出发吧。太阳已经升起了。”
众人意气风发。
不知何时,赖朝和时政两人已转身走开,藏身到大日像后悄悄商议了起来。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若是再耽搁下去,就会错失拂晓出击的时刻了。”
大堂之外,义气风发的众人议论纷纷,等待着两员将领的号令。
——然而,不光时政没有出面,赖朝也迟迟没有露面。
渐渐地,摩拳擦掌的将士们心中开始不安了起来。而一众青年中最为年轻的佐奈田余一、南条小次郎、仁田四郎忠常等人则故意高声叫嚷道:“莫非大事就此中止了不成?时至今日,北条大人和主公究竟还有何事可商议的?”
倒也难怪众人如此。眼下日头已高。唯有发动夜袭或是清晨出击,打敌人个措手不及,攻击方才能够奏效。而若是再如此拖延下去,今日的攻击,便会成为一场白昼战了。
“众位少安毋躁。”
过了一阵,堂后传出了赖朝的声音。赖朝的身影出现在大堂的走廊上,向众人宣告道:“除了佐佐木兄弟之外,还有众多迟到之人。此外,兵略之上,还稍稍有些变更的必要,因此,我等决定延迟此番的清晨出击——在接到新的命令前,尚请众位切勿离开此处,稍稍歇息等候片刻。”
说罢,赖朝和时政便转身再次向着御馆走去了。
众人前夜就未曾安睡过,天色未亮便又冒着风雨由三四里地外赶来。听到赖朝此言,一时间,众人尽皆面露愠色,望着赖朝、时政两人转身走远——其后,众人便如泄了气一般,“罢了。”
“困死了。”
“不如趁机打个盹吧。”
众人彼此说道,围绕着大堂,各自放松了起来。
赖朝和时政都回到御馆中歇息了许久,然而,直到当天的正午,两人都始终相对无语。
“还未到吗……佐佐木兄弟二人还未到吗?”
二人心中,其实都在翘首等待着二人的到来。
正午已过。
休说佐佐木兄弟,之前未到之人也不曾有一人到来——若是有心前来之人,自然不会延误时刻,早已到来。
“如何是好?”
时政向赖朝问道,只盼能够问出赖朝最终的决心。
“不若就以院中聚集的众人起兵吧?据说,眼下已经到了八十五骑人马……区区八十五骑。”
“自一开始,我便未曾期望能够凑齐乌合之众。即便只有一人,只要此心能够打动神佛,世间也必会为之所动。若有了铁石之心,便是区区八十余骑,又有何事无法办成?”
“此外,既然中止了清晨出击,那么计划自然便转为夜袭了,今夜乃三岛明神祭,明日十八则是观世音的净斋日,对你而言,自然不宜杀生……如此一来,计划便会迁延至十九日。如此拖延,只怕夜长梦多啊。”
就在此时——
“佐佐木定纲大人、经高大人为首的四位弟兄眼下已经来到门前了。”
一两名御馆的武士匆匆冲过走廊,冲着两人所在的屋中叫道。
“什么?佐佐木兄弟等人已经到了?”
二人心中欣喜无比。一听到此讯,赖朝便道:“人在何处?何处——”
说罢,立刻便随同前来禀报的武士们一道,大步流星地匆匆冲出了走廊。
兄弟四人伫立于门内的厅堂之中,犒劳着两匹疲惫不堪的瘦马。
兄长定纲、次子经高、三子盛纲,还有幺子四郎高纲全都穿着武装,就如同刚从池塘中爬出来的一般,满身泥水。
“哦。”
“哦……”
见赖朝走近,兄弟几人全都跪到地上,良久不曾言语。
“——就因为你们几人,我等已经错失了宝贵的清晨出击的良机!你们究竟在磨蹭些什么!”
眼见兄弟四人来到,赖朝本想厉声斥责一番,但眼角渗出的温热泪水,却令这番话语全都消失到了九霄云外。
兄长定纲解释道:“我等迟来的罪责,任凭大人处罚斥责——趁着今夜天色尚未破晓之时,我等兄弟也曾连夜冒着风雨,拼命赶路,但豪雨却将沿途各处的桥梁尽数冲毁,又遇上道上的山崖崩落,挡住了去路——此外,我等兄弟四人并未对涩谷大人和家父提及过此事,悄悄前来,故而未能多准备些良马,就只能四人换乘这两匹羸瘦劣马赶来,因而在路上耽误了许多时间……我等实在是无以谢罪。”
听着几人的讲述,赖朝的泪水如滂沱大雨,倾泻而下,难以止住。他再次感觉到,主从之间那血浓于水的深情。赖朝不由得为之前自己对几人的猜疑感到愧疚。
“好了好了……都不必再说了。战事已经改到夜里了。歇息会儿吧,你们几人想必都已经累了吧。”
赖朝也吐露了信中的真情。
眼见主公口吐真情,兄弟几人也忘记了疲累,“为了主公……”
几人心中的信念越发坚定,在心中暗自发誓要将功赎罪,“待得夜幕降临之后,我等必当奋力杀敌,以补偿这迟到之罪。”
十七日的正午,便在平静之中过去了。伊豆的群山、田野、町人们都无从知晓,今夜将会有何事到来。唯有暴风雨后的夏云,将西方的天空烤得一片赤红。
残光稍稍淡去之后,太阳落山,紫色的昏暗逼近山麓。探查情况之人,也纷纷回到了北条家中。白天里饱饱睡了一觉的八十多名武士的身影,再次聚集到了蝉鸣声声的大日堂周围。
一轮明月缓缓从狩野川上游升起,只照得树梢生光。时政和赖朝也都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时值夏日,却不知为何,众人只觉得夜凉如水。发青的脸色,也并非只是因为月光的缘故。
“出发!”
时政一马当先。
八十余骑的黑影开始晃动起来——赖朝则遵照时政的意思,暂时留在了后方——佐佐木三郎盛纲、加藤次景廉、堀藤次亲家三人则留在了赖朝身边。
赖朝一个箭步冲上走廊,目送着众人奋勇向前。来到御所内护城河前,一口气冲过吊桥,众人向着通往驿站大路的相反方向前进。远远望去,感觉人数似乎更加少了——如此区区数十人,当真能够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吗?甚至就连赖朝,心中也没有丝毫的把握。
时政身先士卒,离开御馆之前对众人道:“不巧今夜恰逢三岛明神的祭日,因此,若是我等由大道行进,必会被他人撞见,将我等的行踪通报与敌方——不如抄蛭岛小路,如何?”
他曾经忧心此事,与赖朝和儿子们商议过。然而众人却一致说:“此乃我等成就大业的第一步,若是走小道的话,便没意思了。我等还是由大路坦然而行吧。”
“既如此……”
时政便遵从了众人之意,沿着夜晚的大道,率兵向着山之木乡而去。
半道上,来到肥田原,时政在马背上扭头向定纲说道:“山木判官的后盾堤权守信远居住于山木家北的山中。传闻此人勇猛善战,而我等若以此些少人数进犯,必会遭到敌人的团团包围。老夫期望你兄弟几人与老夫协力作战,直奔信远宅邸。”
定纲兄弟几人应了一句“得令”,之后便率领着极少的别动队,于牛锹改道而去。
时政派去协助兄弟几人的源藤太深知地形情况,率兵包抄了堤信远宅邸的背面,突然放箭袭击。
而就在宅邸背面响起阵阵杀声的同时,佐佐木兄弟也出现在了正面,冲着宅中高声喝道:“信远何在?”
面临突然来袭之敌,宅邸之中乱成一团,狼狈至极的人影四处逃窜。宅邸的屋顶之上,八月十七的月亮,将夜空照得犹如白昼一般。
“哦,敌人在此!”
看到兄弟几人的身影,六七名信远的手下,便如同寻找到了猎物一般,挺身迎战。月光下,飞溅的鲜血一片黑紫,洒向大地。
“呜!”
正与敌人酣战之际,次子经高的大腿却被羽箭射中,“我中箭了。”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敌人猛然跃起,准备扑向经高之时,“浑蛋!”
定纲纵身跃来,由身后砍翻了扑向二弟的敌人。
飞箭如同倾盆大雨,从四方不停射来,但杀到面前的敌人却并不多。敌人之中,依稀可见一人往来冲突,令己方众人难以招架。眼见此人必是信远,经高忘却了自己身受重伤,大喝着“取你首级”,一路向着信远而去。
“什么人?”
信远大喝一声,挥刀向着经高砍去。
经高情势危急。就在他竭力迎战之时,正在宅中四处寻找信远的定纲、高纲二人跃下走廊,兄弟三人合力包围,一阵厮杀,终于阵斩了信远。
此时——
时政所率的大队人马,则已经渡过了山木家山脚的天满桥。接近中腹的土墙门前,众人避开了正面的石阶,由左右的山崖徐徐向上攀爬——除了树枝间洒下的点点月光,风中的丝丝细雨之外,周围再无半点声息。
屋中的烛光,只映得整间屋子更加昏暗。明亮的月光射入屋中,照得横身躺在屋中之人全身泛起白光。
躺着的人身上散发出的阵阵酒气,仿佛已经化成了一股白雾。两名侍女默然坐在他的身边,为他驱赶着蚊虫。两人苍白的脸庞和深锁的眉头,就仿佛是在为自甘堕落的主人感到悲凄一样。
“——大人。大人。”
突然间,走廊上传来阵阵脚步声。
“有刺客。”
“敌人夜袭。”
屋外传来慌乱的叫嚷声。
睡眼惺忪的山木兼隆愕然抬起了头。
“何事?”
就在他睁圆醉眼,四处查看之时,一支无力的箭“咻”的一声划过了屋外。
“——啊。”
兼隆猛然跳起身来,“拿刀来,拿刀来。”
他连声大叫,但两名侍女却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兼隆连滚带爬地四处逃窜。他的脚边响起了惨叫声,但此时的他,却早已对此充耳不闻了。
咻——
不知何处,传来了飞箭划空的声音。得知自己的手下已经奋起迎战去了,兼隆想起了自己身上肩负的族人之长与六波罗目代的双重重担。
同时想道:“怎会如此疏忽大意?”
悔恨,令兼隆全身毛发倒竖,怒不可遏。
“那个自暴自弃的流放罪人终于化作流寇,率兵袭来了吗?”
兼隆心中暗想——遇到如此紧急事态,他的心中便只能如此判断。
即便被赖朝夺走了政子,兼隆也只能自我安慰一番,却避免了将纷争表面化。
“我乃六波罗的地方官,若与一介流放罪人争风吃醋,成何体统?”
兼隆历来自视甚高,丝毫未将赖朝放在眼里。
六波罗的目代这一官职,令他身负起了平民百姓根本无法想象的官僚态度。因此,尽管兼隆对乡土青年围绕着赖朝展开的那些行动也有所耳闻,却只在心中想:“反正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
而对于青年们的头领赖朝,他也同样只怀着“嚣张跋扈的不良之徒罢了”的感慨,反而整日纠结于法规的旁枝末节,想方设法折磨为难,反而未能看穿那群围绕在赖朝身边的青年心中的意欲图谋。
打倒平家。
即便有人在事发前夜冲着兼隆耳边怒吼,他也只捧腹大笑一场。
“趁人之危——”
即便是在抓起长刀,冲向正门时,兼隆也未曾想到,北条时政此等明辨是非的年长之人,居然也会混迹在这群暴徒之中。
是夜恰值三岛明神祭,山木家家臣中的大半,都出门参拜去了。往常的归途之中,众人都会到黄濑川的客栈中玩乐一宿,因而御馆中并未留下多少手下。
攻防双方的箭矢都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御馆之中石块如雨而下。紧接着,大门被人冲破,兵卒翻过围墙入内,宅邸之中立刻卷起了一阵死斗的旋涡。
就在此时,阵斩了堤信远的佐佐木定纲、经高兄弟将信远首级挑在刀尖,自北山方向赶来,“敌人已死。”
“信远已死于我等刀下。”
眼见佐佐木兄弟高声叫嚷,率军赶来,指挥攻城的时政也竭力叫道:“北山已被攻陷,友军旗开得胜。休放走了山木兼隆,时刻留意围墙周围的动静。”
面对身披战甲的追兵,山木判官且战且逃,已经彻底化作了一副夜叉身姿。时政的呼喝声,愕然划过了山木判官那双已然发红的双眼。
“哦?——这声音是……”
说着,他手提大长刀,大步向着时政所在之处冲去。
山木判官睁大眼睛,冲着人影问道:“啊……是时政?”
直到此时,他依旧不敢置信地呻吟了一声。但最终,他还是彻底死了心。
“上当受骗了。”
山木判官万念俱灰。他紧咬着牙,挥舞起长刀,纵身跃到了时政的正对面。
赖朝静静地伫立在大日堂的走廊上,遥望着山之木乡的上空。
北条家的御馆中寂静无声。家中的男丁几乎已尽数跟随着时政出阵,女眷们居住的厢房中,只剩下几盏微微摇曳的灯影。
比起随军出战之人来,留在家中之人心中的悸动反而更甚——每一瞬间,都仿佛刻在了她们的身上。
“此番出兵,究竟是胜是败?”
众人都坐立难安。
若是我军战败,那又该当如何?
这一切,赖朝自然早已考虑在内——唯有一死。自打一开始,他的心中便已经下定了如此决心。而到了今夜,“不,此事万万不可。若是能退,那便暂且先退避一时。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赖朝却已改变了初衷。
尽管心中早已开始谋划,我军战败之际自己该当如何解救留守于御馆之中的时政妻女,但无论如何,赖朝却始终期盼祈祷着此战能够获胜。他那二十年来一直坚持着信仰与修行的内心,虽然表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但无论如何,赖朝也无法克制住咬紧牙关的冲动。
“大火还没有烧起吗……浓烟还没有升起吗?”
赖朝不时昂头仰望天空问道。而坐在大树枝头上的马夫新平太,正专心地探查着周围的情势。
若能顺利杀掉山木兼隆,便立刻在目代宅邸中纵火烧屋——
而若是见到了火光,便说明首战告捷。临行之前,时政曾与赖朝如此约定过。
然而,火光却迟迟未现。
明月高悬,夜深人静。对世间而言,今夜不过也只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夏夜。静夜之中,唯有子规鸟不时啼鸣。
“这可奇了。”
赖朝终于再忍不住。他走下缘廊,迈开焦躁不已的双脚,大步向着远处的大树之下走去。
赖朝抬头看着树梢之上,叫道:“新平太。”
“在。”
“还未看到火光吗?”
“还未看到。”
“看仔细些。月光明亮,莫不是你看漏了?”
“不,并无此事。”
赖朝在大树下沉默了下来。树梢上的新平太每次挪动身子,枝头的露水都会扑簌簌地洒落而下,溅到赖朝的战甲肩头上。
“景廉,景廉。你们二人也一同过来。”
突然间,赖朝冲着身后叫道。
侍奉于大堂一旁的加藤次景廉、佐佐木盛纲,和堀藤次亲家三人都赶到了赖朝的身旁,“大人有何吩咐?”
三人跪于赖朝面前,抬头看着赖朝的脸。
赖朝将手中的长刀交给景廉,沉声说道:“眼下依旧未能看到火光,说明我军正陷于苦战之中。若是错失了良机,那便大事休矣。你等不需再守候在此,我并不需要他人护卫。你们几人也即刻奔赴战场,前去助阵吧——切要记得,定要在此刀上,涂抹上山木兼隆之血。”
“是”。
听过赖朝的一番言语,三人全都抖擞起精神,猛然起身——其实,三人也一直在为错过今夜的首战而心痒难当,摩拳擦掌了。
——然而,仔细一想,“可若是我等三人也离开此地的话……”
三人心中又开始惦记起了赖朝的安危。
“还犹豫什么?快去。”
听到赖朝这从未有过的高声厉喝,三人立刻跑上大路,飞一般冲过御所内的护城河吊桥,投入了茫茫的夜色中。
然而。
三人虽一路飞奔而去,但还不等他们到得山之木乡——青色的月光下,夜空的一角中,淡淡地映出了一丝仿似黎明曙光般美丽的光芒。
“啊,火光。是火光。”
树梢之上的新平太忘乎所以地大声叫嚷了起来。
“——哦。”
赖朝的双眸之中,也已映现出了远方的火光。
“大人,是火光……是火光……起火了。”
狂喜之余,树梢上的新平太已然哭了起来——而他,却迟迟未从树上下来。
赖朝也如同大石一般,贪婪地注视着天空中的淡淡火光。然而,方才还在焦急不已的他,此时却反而变得面无表情。面对着火色渐浓的天空,赖朝的双眸之中,也灿然湛放出了同样的光彩。
“……好。”
说罢,赖朝便沿着幽暗的山路,默默地向着御馆走去。新平太赶忙从树上滑下,快步向着主公的背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