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子——政子。”如今的赖朝,早已习惯了把她当作妻子叫唤。
流放所的清晨依旧到来得很早。趁着相公还在念诵每日的经文,政子已经打扫过了居室,走进伙房里开始忙碌了。
事情做完,相公也诵经完毕之后,她这才钻进帐后,梳妆打扮了起来。
“您叫我吗?”
四月清新的清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在赖朝的眼中,新娘政子的脸依旧是那样的美。
“——虽说事情颇为突然,但由今日起,你还是暂且藏身到伊豆山中的温泉去吧。你先住到法音比丘尼的禅房中,至于警卫,昨日我已派遣信使携带书信,全都交托给阿阇梨觉渊去办了……听到了吗?”
“是。”
妻子直率地答道。
——然而,其后必定还会抱怨两句。夫人的聪明劲头,时常会盖过赖朝。
“女子累赘。先前新宫十郎行家大人来时,无意间已在妾身面前提起过,说是不久后或许会如此处理。妾身其实早已做好了准备。相公不必为妾身担忧。”
“哦,是吗?”
——其实,把话挑明之前,赖朝心中一直在暗自担忧,说出自己要和政子暂时告别的话,她会不会潸然落泪。
“切莫为我心中挂记。”
听到妻子的一番激励之辞,赖朝心中松了口气。但同时,他却又感觉心里有些空空的。
“还有一事——此事也是在昨日的书信中提到之事。为了供奉二十年前离世的父祖恩人们,我曾立誓要诵读《法华经》千遍,如今我累计已念诵了八百遍,只剩最后的两百遍了……如今大事当前,我自然也就无法再每日诵读了……尽管如此,诵经八百遍,却也并非易事。先前我每日不懈念诵至今,却在仅剩两百遍之时突然停止,却也教人心中遗憾。我为此求教了觉渊大师,大师只说我那诵经千遍,乃是所立之志,而心意已到。另外,‘八’字也是吉兆,诵读了八百遍,其实却也挺好。”
政子在一旁默默听着。见相公心中竟然还会为了此事担忧,之后又为了吉兆而喜,政子不觉微微一笑。
作为修养之一,虽然政子自己也会修习《法华经》,但听说相公之所以朝暮诵经,竟然因当初相公曾发下过如此誓言而起。听闻此事之后,政子也不由得为了相公的坚定信仰而惊讶。虽然政子自己心中也将此视作了常识,但她却发现,原来自己心中的信仰,还远远不及相公。
“——顺带说一句。”赖朝继续吩咐道,“等你到了那边之后,见过觉渊大师,还要劳烦他去一趟伊豆、箱根、三岛的三社,献上成就素怀大愿的祈愿文——此外,‘八’乃大吉之字,米八石、绢八匹、檀纸八束、药八袋、白布八反、漆八桶、绵八捆、砂金八两——还要请大师以我赖朝的名义,进献这八种物品。”
“遵命。”
“万事就拜托你了。”
“是。”
听过赖朝的吩咐之后,政子又道:“——如此说来,今日的早饭,就成了你我二人暂且离别之前的一餐了啊。”
政子的双眸之中,流露出了新媳妇伤别离的目光。赖朝凛然点头。
“正是。之前你我虽已习惯了对面用膳,但由今早,此事也暂不可行了……若是武运不济,这一餐,或许还会成为最后的一次。你还是开心些吧。”
政子离开流放所之后,出入于流放所的人骤然变得多了起来。而且,半夜之中的往来尤其多。
以北条家的长子宗时为首,佐奈田余一、天野远景、仁田忠常、大庭景亲亲兄弟的年轻友人们轮番到访。即便是在附近的道路上,也能看到他们那副生龙活虎、大步往来的模样。
北条时政也会不时前来。
以往的他,行动总会成为当地之人关注的目标,所以平日里出行,他都会故意悄悄前往。
而访客之中尤为少见的,还是涩谷、庄司、重国等高龄老者。
——近来,他将长年侍奉于流放所中的佐佐木定纲的弟弟经高收作了养子,特来致意——老者的来意似乎便是为此。
“不知不觉间,斗转星移,人世沧桑啊。如今已经是年轻人的时代了。夏日将近,世间之人,都无法阻挡住夏日的脚步。相模的夏日,也悄悄逼近了啊。山野之中,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新绿——佐佐木家的年轻人也罢,老夫之孙义清的妻舅也罢,大庭景义、景亲兄弟也罢,实在是羡煞老夫——一切都在今后了。都看今后的了。”
说罢,老者便转身回去了。
一月之后,身在京都的河边庄司行平派来了快马。
虽然行平常年居于下总,但此时却恰巧人在京城,所以才能及时将这场急变转告给了赖朝。
——信中说道:以仁王、源三位赖政等诸位已准备就绪,然揭竿而起之际,计划却为平家所知。
此事致使情势急转,事态恶化。三条高仓的亲王御所立刻便遭到了平氏士卒的包围,然而幸好负责指挥之人乃赖政之子判官兼纲,事先将此事秘密告知于其父,故而赖政为亲王护驾,逃离御所,遁入了三井寺。赖政的手下放火烧近卫河原的主人宅邸,其后虽立刻追随亲王而去,却因贻误了战机,守备不利,只得一路转战,前赴南都。一众僧兵与亲王一同前行至宇治,平家大军二万余骑活用地利,将众人团团包围。众人虽竭力应战,但终究力有不逮,老将赖政自刎,亲王也于光明山鸟居旁身中敌军流矢,薨毙身死。
如此,眼见策谋于一朝之间破灭,平家众人得意扬扬,皆道:胆敢与平家对抗之人,皆如此下场——此事实在令人憾恨万分。眼下京城战乱未平,仅此告知。还望赖朝大人好自为之。
书信之中,宇治川旁阵亡的赖政的面容和其他众位先驱的英灵,跃然纸上。
当日夜里,赖朝秘密前往北条家的御馆,拜会了时政。破晓之前,他又再次返回了流放所中。
“……唉。”
整日之中,赖朝一言不发,双目无神地呆坐着。
时至六月。
乳母妹妹之子三善康信等身处京都的亲友的飞书传报接连而至。
书信之中,众人详细地述说了此次的事态,一致提醒赖朝留意自身的安危,说道:“虽远在伊豆,却也不可疏忽大意。保重身体,以防万一。”
赖朝自己也时时会警觉到危险。他感觉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无法再继续藏匿于草丛之中,安然保全。
与此同时。
置身无事之中,却又令人难以奋起——成败尽在此一举——同时,这份危险却又让他不可避免地心怀了勇气与决断。这令赖朝感激不已。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本性。若是周围并非陷入如此状态,那么自己必定会对新婚燕尔的生活心怀眷恋,无法斩断。自己生来的那种懒惰好闲的习性,或许会令意志动摇,因而错过千载难逢的良机——赖朝自我反省,心知自己其实有着这等自甘堕落的一面。
如此看来,所谓的危险,与其说是来自生命以外的事态,倒不如生命以内的心境,还要更加危险得多。
——然而,如今的赖朝心中,却早已果断地下定了决心。自打让政子转移到伊豆山,只剩自己孓然一身的那天清晨起,赖朝便已感觉到,自己已经再不是往日的那个凡夫了。即便是独坐于无人之地,心胆之中有了这份“断然”,他的身上便已散发出了威严的气氛。
“——大人身为源家的嫡长子,平家势必将会借机向大人兴师问罪。大人还是尽早逃遁至奥州,方为上策。”
三善康信的第二封来信,其措辞便已似是火烧眉睫。
先前事变发生之时,三浦三郎、千叶六郎等人前赴京都之人便已接连返乡。返乡路上,众人纷纷顺道至此,告知赖朝道:“赖政起兵之事,令六波罗变得神经敏感。近来,他们频繁地向东国的平家发送通告书信。还望大人早做准备。”
如此事态,自然也会传到北条的御馆之中。却不知时政心中作何想法。
行事慎重的赖朝按捺着自己的内心,留意观察着依旧没有丝毫动静的北条时政。
赖朝一直在极力避免亲自登门踏访北条家。因为,时政此时表现出的态度也与赖朝一样。虽然时政并未说出口,“若是缺少了老夫的协助,光凭阁下一己之力,恐难以成事。”
但时政却已隐然表现出了其态度。
赖朝同样也是位机敏之人,故意摆出了其气度:“若阁下不愿与赖朝共同起事,那便请作壁上观吧。而赖朝却也唯愿阁下与在下为敌,放手一战。妻子是妻子,岳丈是岳丈。既然身处武门之道,便也不必顾念私情了。”
然而,赖朝的心中,却一直将时政的实力与门第,看作了眼下唯一的力量。
时近六月底的夤夜之中,时政亲自到访了流放所。
岳丈与女婿二人共同密谋,直至破晓将近。席间,赖朝还悄悄地召来了家臣藤九郎盛长。
趁着天色未亮,时政偷偷返回。
东方既白,藤九郎盛长也一身轻装地踏上了旅途。
——后来,众人方才知晓,当时藤九郎盛长身携以赖朝名义写下的檄文,——时机已到,尽皆奔赴吾之旗下。
藤九郎盛长周游了先前新宫十郎行家曾经踏访过的诸国,四处召集源氏的武士。
“邦通,你在做什么?”
赖朝再次走进院子深处的屋中,向着食客藤原邦通问道。
“哟,是大人啊?”
邦通正如女子一般,用针缝补着什么东西。
眼见此景,赖朝苦笑了一下。
“你还做针线活计吗?如此看来,你倒也算是巧手之人。”
“针线活计也同样是武者的心得之一。战阵之中,或许也会带上一帮专门洗衣执针的女子,而若是没有这帮女子的话,那么遇到战铠袖口的破开,或者其他不便之处,又当如何?”
“原来如此。如此说来,你通宵歌舞,也是为了以备阵中的不时之需了?”
“在下以为,世间其实并无无用之事物。正因为如此,大人才会将在下这等无用之辈收作门下食客。”
“正是……如今已经过去了数年时光,想必你的图纸也已经完成了吧?”
“早已完成了——只是先前大人尚未叫在下拿出此物,故而在下也一直在等待时机,将它妥善收藏在了筐底。”
“让我看看吧。”
赖朝坐下身去,看了看邦通取出的附近的地图,一脸满足地说道:“你立刻再为我誊画一份。”
“誊画此图吗?”
“不,还需将此图之中未能画出之物也标出。即便不算详细,也要大致画出山木判官兼隆宅邸的内部结构。”
“遵命——但这可绝非易事啊。”
“要豁出性命吗?”
“那是自然。不过幸好,不管是山木家的家臣,还是兼隆的族人,都无一人见过在下。在下乃他乡之人,没有半点身份官阶,这倒却也侥幸。在下这便着手去办。”
其后,也不知到底是走了什么门路,邦通利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和游艺之才,接近了山木家,甚至还出现在了目代的判官兼隆的宴席之上。
自打藤九郎盛长身携赖朝的施行状,前往诸国召集源氏之后,时政便开始频频夤夜到访了。
现如今,赖朝已经与兴兵起事无异了——事已至此,若是失败,时政却也不同于孓然一身的流放罪人赖朝一般,他有地位有财富,有妻有子,族人众多——而先前若是没有参与,那么或许时政还能安享余生——因此,时政对此事极为心急。
“时政,若我等一朝起事,究竟能够凑集多少士卒?粮草又能坚持到何时?若是首先兴兵讨伐的是山木判官,那么其后的目标,又当定在何方?”
不知不觉间,在询问这等事务之时,赖朝已经舍弃了尊称,直呼起了时政之名。
如今的赖朝,早已未将时政当作岳丈,而把他看作了一名臣下。
时政心中暗想:“此人少年老成,交涉之时,还需多费心思。”
然而,如今他的立场,却已经不容他再多费心思,去思考如何与赖朝相处了。
此外,虽然时政颇为自负,认为自己的势力遍及伊豆半岛,但实际上,相信他、愿与他共生死的却没有几人。毕竟,在这里,大部分人的脑中,对平家的崇拜和畏惧,是一份根深蒂固而难以拔除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