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满目芒穗。函南的群山曳出缓缓的斜坡,向着山脚的原野延伸。冬日的阳光,洒落在山脚尽头的街镇的屋檐上。
“有人来了……”
芒穗丛中,有人抬起头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是樵夫。”
人头再次沉入了芒穗丛中。
银色的麦浪泛过——风声逝去,鸠鸟啼鸣。
“——那么,佐大人有说过什么?”
仁田的住民四郎忠常、南条的小次郎、天野远景、佐奈田的余一等十四五名附近的年轻人屈身围坐在芒穗丛中,低声地彼此议论着。
“盛长,你来说吧——毕竟政子是宗时的妹妹,宗时也必定有口难开。”
土肥次郎实平道。
身旁,是北条家的长子宗时。宗时身旁,是时常夫妇一同照顾赖朝的流放所家臣的安达藤九郎盛长。
其余的年轻人则坐在三人的对面,远远地看着三人。
看样子,三人似乎是这群年轻人的头领。
——北条大人的千金近来将与山木判官成亲的风闻,如今已经再难隐瞒。亲事将于冬日的十一月中旬举行。
政子希望,出嫁前能与赖朝再见一面。然后,再将自己的真实心际告诉佐大人——昨日此事便已实现,因而今日众位心腹友人才会聚集一起,打算向佐大人询问一下,与政子会面之后,政子都与他说了些什么。
虽说是些友人,但众人却都是些一同生长于豆相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并不像平家的公子们那样,整日戏耍恋情、歌舞宴游,虚度青春。他们有着更大的志向,希望能够凭借自己这强健的身体,让心中的欲望延伸到半岛以外的天地中去。
不,若是说得再直率些,他们希望彻底赶走平家,取而代之。但是,他们心中却都怀抱着创建一个新时代的抱负与理想。他们并非只是想要兴起大乱,篡夺天下。这信念,是在坚信心中的正义,奉百姓万民的幸福,和朝廷宗室的安泰为唯一之道。
尽管他们只是一群身份卑微的地头武士,但其中的北条宗时自不必说,土肥次郎实平也罢,天野远景也罢,仁田四郎忠常也罢,这些年轻人,全都是当时家系长久的世家子弟。
不知何时,这群年轻人便聚集到了年轻的赖朝身边。
“只待时运——”
他们时刻关注着世间的一切动向。
但凡是佐大人的事,即便是他那段花心的恋情,这群年轻人都会在暗中帮忙善后。尤其对他和北条大人千金的恋情,更加牵涉到了这群年轻人自己的目的——其原因就在于:若是在此地举兵造反,那么无论如何,就都无法无视北条家的势力。若是不能将时政笼络进来,众人就不能轻举妄动。
即便扛出了北条家长子的睿智与热情,众人都始终无法打动时政。就算本乡的年轻人团结到一起,设法说服,时政也只会说上一句“幼稚”,一笑而过。
然而时政平日便疼爱子女,对政子更是视如掌上明珠。以北条家长子宗时为首,这群年轻人都觉得,若是政子与佐大人能够缘定三生,那么毫无疑问,时政必然会起兵反对平家。所以,他们一直在暗中守护着从流放所到北条家的道路。
如今,政子与赖朝之间的缘分似已走到了尽头。不久之后,政子便将嫁给山木判官。
——就如此作罢了?
这群年轻人自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问题的关键,并非只是佐大人的这段恋情。原本,佐大人便是个多情种子。这种小事,根本就不足挂齿。
——此乃成就大业的阻碍。
——政子小姐也清楚我等的企图。
——若是她嫁给目代为妻……
这群年轻人的心中,自然少不了这样的忧虑与愤怒。
宗时一一拜访了众人,希望能让妹妹再见佐大人一面,阐明真相。若真是自己的妹妹变心,那么必将取下妹妹的首级,向众人谢罪。
如此劝解了一通之后,好不容易才过上了这几天安生日子,等到了今日的聚会——宗时并没有拿着政子的首级前来。
“既然如此,便由我来讲述吧。”
藤九郎盛长客套了一句,向众人讲述了起来。
“昨夜,我等暗中设计,一偿了政子小姐的心中夙愿,让她与佐大人见了一面——其后,据佐大人说,小姐她是如此考虑的……请众位听我一言。”
之后——
藤九郎盛长便代替政子和赖朝,在众位心腹好友面前讲述了政子的“出嫁真心”。
若是政子拒绝了这门亲事,那么其父时政便是出尔反尔。即便山木判官再如何诋毁北条家,北条家之人便都无法再如武士一般硬着腰板说话,困苦无比了。
此外,面对母亲和妹妹们,父亲心中也有苦衷。更大的理由还在于,如此一来,北条家便会与目代的山木判官关系不和,说不定还会有些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京都。
话虽如此,但更加重要的理由,还在于政子自己是恨不得尽早到赖朝的身边去。
旦凡认识政子的人,都会赞扬她的聪慧,但陷入爱河的她,却也到了趁夜前往流放所的盲目地步,心中更燃烧着熊熊的热情。
不,从境遇和年龄来看,时至今日,政子的生存意义,也已经义无反顾地转向了那唯一的男子。而且,这名男子还是最为符合她的理想的名门世家的嫡子。他没有半点的乡土气息,身上带着一种贵公子的气质。不光只是武艺,同时善解人意,心怀大志。
俘获政子芳心的原因,还不仅仅只是那名男子的这些条件,同时,这贵人之子如今却身陷薄命——她爱上的,同时还有赖朝的薄命。
“你要守护好大人。”
面对兄长宗时在耳边的嘱咐,事实上,政子心中的热情却远远高于兄长。独处深闺,政子觉得,自己的这番恋情,是最大的成功。
——分明如此。
她又为何要嫁给山木判官?
出嫁之后,当夜潜逃。
藏匿形迹。
如此一来,罪责便不在父亲身上了。
父亲只能大光其火,斥骂政子是个不孝之女。再过不久,一切便都会陷于沉寂。
到了那时,政子再到赖朝身边,一同生活——自然,山木一方也会挑起战火。那么北条一方也不会坐以待毙。
这是绝好的事由。
世间之人都会觉得,这是一场爱恨纷争。京都方面也会掉以轻心。借此时机,迈出成就大业的第一步,同时举旗兴兵。
“嘘……有人来了。”
就在盛长的讲述即将结束之时,只见一名放风之人在远处的芒穗丛中晃动了手。
“是目代的家臣,身后还跟着山木的手下。”
听到放风之人接连说了两句,“什么?山木判官的家臣来了?”
年轻人们立刻露出了严肃的目光。众人手扶太刀,准备起身。
“别起身——若是起身,会让对方先发现的。”
盛长制止道。宗时也赶忙出声阻止。
“……”
众人再次变得沉默,在芒穗丛中蹲下了身。
晚风吹过。众人从麦浪的缝隙间望远方去,确实可见一队人马正从山上下来。
晚霞之下,马背上晃动的人脸被映得赤红,甚至就连白色的牙齿和杂乱的胡须也清晰可见。
来人正是奈古谷寺流放所的僧人文觉。跟在文觉马后的武士看起来似乎是目代的官差,正向着马背上的文觉说着些什么。
“咦?这是要上何处去?”
“看来似乎一身旅装啊。”
宗时和盛长等人满心疑惑地看着从山上下来的人马。过了一阵,人马斜斜地穿过了远方的乡野小路。
——就在此时,马背上的文觉突然望了这边一眼。即便屈身于芒穗丛中,骑在马背上的话,似乎也能看到年轻人的脑袋和背脊。
“且慢。”
文觉跃下马背,丢下马匹和官差,独自一人向着那群年轻人所在的地方走了过来。
“呀。”
眼见事情已经到了再无挽回的地步,宗时、盛长和实平大喝一声,站起了身来。
“这是怎么回事?北条大人的公子为首,众位齐聚一堂,莫不是在商议上何处去采花呢……聚集了如此之多的猛者,便是一郡也能轻易夺下了。若能夺得一郡,一国之兵便也唾手可得了。占据一国,奢望八州也就不再是什么难事了……哈哈哈,这世道可真不太平啊。”
也不知是在笑什么,一点也不可笑——年轻人们故意露出一脸纳闷的表情,丝毫不理会文觉。
平日里,这群年轻人就无人心服于文觉。光是听那些见过文觉的人传说的话,就没人会喜欢他。文觉平日见人便好大放厥辞,这已经成了他的一种癖好。他诋毁地头武士都是无能之辈,说都市全都如同蛆虫。而在鼓舞青年方面又操之过急,近乎煽动。因为巴结青年的口吻太甚,相反,青年们都不愿靠近他的流放所。
然而,文觉却从来不会感到落寞。他从不拜访他人,自顾自地独自生活。而走在路上便如今日这般——一旦遇见其他人,他便会凑近身旁,丝毫不顾对方的意愿,开口瞎说一气。
“行动起来。若不行动,一切便不会有丝毫的改变。自然的循环已然回转。虽然你等力量微薄,无以成事,但若熟视天之运行,便可知时辰已近。切不可将贫僧之言视作观星者的预言。贫僧所言,乃是地上之事。你等可曾目睹过京城如今的诸多状况?是否聆听过地方豪族、庶民的怨言哭声?动手行动吧,年轻人们。”
“……”
文觉转过头去,只见目代的官差已伸长脖子,看着这边。文觉就仿佛突然间想起了自己此行前往的去处。
“那么……贫僧就先告辞了。”他一反常态地低下了头,“其实,却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京城传来了赦免贫僧的命令。贫僧准备离开这多有叨扰的山村,返回都城……直到最后,贫僧都未能有缘与佐大人见上一面,但还望众位替贫僧向他问候。文觉坚信,天下之大,迟早必会有一天能有缘与佐大人想见。还请诸位务必代贫僧转达此言。”
说罢,文觉转身离开,回到了等候已久的马旁。不久之后,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芒穗原野的尽头。
眼望着文觉的身影化作黑点,消失在了落日的绯红暮霭之中,年轻人的心中对他的喜恶之情也渐渐消失。唯剩他留下的那番话语,依旧萦绕在耳际。
看着文觉就此离去,年轻人心中不免感到有些寂寥。
“那位僧人,倒也颇有些风骨。”
众人惋惜地远眺着原野的尽头。
数日之后,再度加入了新面孔的这群年轻人,再次聚集于守山西麓的愿成就院的院内。
此地与北条家御所之内的地域,便仅隔着狩野川的一条引水渠。
是夜,宗时和弟弟义时都露了面。
前次集会时未曾看到的面孔之中,除了三浦一族的和田小太郎义盛,还有据说前不久方从京都归来的三浦大介义明的幺儿义连。
“近来京都的状况如何?”
众人围绕着义连坐下了身。
不论是谁,但凡有人从京都带回消息,众人都会详细询问聆听。他们就如同一群采蜜的蜜蜂一般,聚集到了能够听闻到最新情报之人的身边。
义连回答了众人的问题,举例讲述了近年来平家一门的横暴行径之后,给众人提了个醒。
“此番随家父义明上京之时,恰逢大庭景亲也在都城之中,便与此人见了几面——当时景亲悄悄告知家父,某次景亲拜会东国的武士奉行上总介忠清时,骏河的长田入道给忠清送去了一封书信。书信中说,近年来,北条时政与比企扫部介等人正打算拥立如今已成年的赖朝,图谋造反,望六波罗万不可疏忽大意——据说,那封长长的书信中便是如此进言的。”
“哦……是长田啊……”
此事竟然连骏河之人也已知晓。年轻人既感觉到胆寒,同时又感觉心中热血沸腾。如今,便连六波罗也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存在,众人之间也变得越发团结了。
“大庭景亲告知家父,那封书信是忠清让他看的——身为东国的武士奉行,忠清此举,恐怕是想要暗中劝诫家父,让家父切勿轻举妄动,贻误终生。他想告知家父,毕竟家父膝下亦有子嗣,族中年轻子弟甚多,望家父归国之后,也务必训诫子孙,切勿与此等谋反之人勾结为伍——当时,景亲曾多番告诫家父。如此看来,我等的集会,也不可太过频繁。在下以为,众位眼下还是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吧。”
听过义连的意见,众人无不点头称是。事实上,当初这不过四五人的集会,如今已经发展到了三五十人。虽然并未亲自出面,“就由你们去吧……”
背后却也有着两三位位高权重的中老年土豪参与其中。
“春日纵然灿烂,却转瞬即逝。若能一扫花园的尘土,夏日的青青天下,便会由年轻人来接手。为土施肥,为树剪枝,天地之气,必当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