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之中,秋日早至。满山的常春藤和漆树已像见了霜一般,彻底红了。
“兄长,咱且回吧。”
“眼下日头尚高……”
“可我却已厌了。”
定纲、盛纲兄弟出门狩猎,行至韮山深处。
携来的箭支本便不多,兄弟二人的腰间,也只悬挂着四五只野鸟。
“今日怎如此不运。至少也该有只小山猪之类的啊。”
“如今时节还早。”
两人坐在草丛中,摊开了疲累的双脚——山谷之中,太阳虽已下山,但箱根的山顶上,却依旧悬着赤红的夕阳。
“兄弟。”
“嗯?”
“今日你也带着大人的书信,到北条府上去了?”
“去了。”
“近来可真够频繁的啊。”
“这可是大人的吩咐。”
盛纲一脸冷漠地说道。看那模样,意思似乎是在说:我也并非主动想去的。
不远处的山寺中,传来了诵经的声音。听到诵经声,定纲若有所思地独自喃喃说道:“……真是让人头痛。”
“为何?”
眼尖的盛纲,已然看出了兄长心中的忧郁。定纲回望着他的双眼。
“你行事历来从容不迫、游刃有余,身为信使,你确实是再适合不过了。大人却从未吩咐让我定纲去过。”
“兄长,你莫不会是在嫉妒我?”
“一派胡言。”
“我当真是个从容之人?”
“你从不忧心。”
“即便忧心,又有何益——有时我也会想,这样子是否真的好。”
“连你也这么想吗?”
“也并非从未想过。”
“父亲还真是把咱兄弟二人送到了一位古怪的大人身边奉公呢。说来有些不敬,但我却时常听到大人叹息。”
“源家无福,平家命好。这也难免。”
“盛纲,你我二人在流放所中奉公,如今也已十余年了。你能放弃吗?我总是无法死心……你我兄弟二人,一同,规劝一下大人,试探一下大人心中的真实想法吧。”
“规劝?规劝什么?”
“先前,发生了伊东佑亲入道之女的事后,我本以为大人会引以为戒,可万没想到,不知何时,大人却又把龟前带进了流放所——这倒也还罢了,如今大人却又无缘无故,仅仅只为了心中的一丝愤怒,便把龟前送回故乡,转过头又和先前已经断了联系的北条大人的千金频繁联系了起来……大人这究竟算是何等行状?”
“这便是你想跟大人说的事吗?”
“为人臣子,必当如此。”
“我可不说。”
“为何?”
“男女情爱之事,我可说不出口……此事不论谁人,都不便提起的。”
“蠢货。不要本末倒置。我这么说,并非是在指责大人的此类些小行径。沉溺女色倒也无妨,但就我看来,大人他莫不会已经忘却了心中的大志?”
“你担心此事?”
“确实有些担心。”
“此事兄长无须担忧。”
较之兄长,盛纲似乎眼界更为宽阔。
“人言道,女人心,海底针。大人面对女人都能从容进退,至于其他的事,他的心中也必定早已考虑周全。也不需像兄长这般自寻烦恼,杞人忧天。”
相反,盛纲反而讥笑起了兄长的焦虑。
兄弟二人远眺着晚霞,始终默不作声。侍奉着同一主公,彼此的看法却各不相同。
“……我真搞不明白。”
定纲似乎还没说够,突然又独自念叨起来。
“若说他生性怠惰吧,可他却早晚生活规律,在武道文学方面,也比常人要用心一倍。若说他生性无血无泪、性情冷淡的话,有时却又颇为温柔,相反又总让人觉得或许他是个痴情种子——先前才刚与伊东入道之女八重姬坠入了爱河,转头却又移情别恋,相中了龟前,这事还没个结论呢,如今又开始和北条府待字闺中的千金互通起了书信……世间怎会有这等人……这事搞得就连我这么个旁人也看不下去,咂舌不已了……可他却都从未间断过每日百遍的诵经,也从未忘却过每月一次的参拜三岛明神。”
“兄长,咱走吧。”
盛纲一脸无聊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从草丛里站起身来——就在这时,不知盛纲看到了什么,他突然拉开长弓,搭上了羽箭。
定纲定睛往羽箭所指的方向望去,“兄弟,你射什么?”
“……”
盛纲并未回答,就只是放开了紧拽着弓弦的手——羽箭穿过遮蔽住山崖下山寺的树林枝头,带落了四五片树叶。
“——落下来了。”
背上插着羽箭的鸟影,笔直地向着山寺后方落去。见盛纲一路冲去,定纲眼见也是回程的道路,索性也就跟在盛纲的身后,一路追去了。
山崖下的山寺以观音大悲为本尊,是一座名曰奈古谷寺的古刹。近来,寺旁似乎新建了一栋僧舍。薄暮时分,未曾去皮的板壁木料和白色屋顶尤为显眼。
盛纲拾起刚才射中的野鸟和羽箭,正准备转身离开——就在这时,诵经声突然停住——从僧房中走出的魁梧男子厉声大喝。
“是谁?站住。”
盛纲回头一看——看样子,应该是寺里的和尚。
“怎么?”
那和尚道:“你擅闯山寺山墙,还问我怎么?”
“这寺庙还有山墙吗?我从后山一路下来,并未看到。”
“那就更不能轻饶了。毛头小子,往他人的庭院中放箭,连歉都不道一个,就想开溜吗?”
“抱歉了。”
“——这就完事了吗?”
“那你还想怎样?”
“给我伏地认罪。”
和尚站在缘廊上,傲然说道。
那和尚满身隆起的肌肉,下腹肥硕,故意挺起了胸。一脸虬髯的和尚,露出了好斗的目光——看到对方如此咄咄逼人,不由得激起了盛纲心中的坂东倔性。本打算赔罪道歉的他,也再不愿低头了。
“我已经道过歉了。若我不愿伏地谢罪,你又当如何?”
和尚伸出长满黑毛的铁拳,说道:“小子,你想尝尝这玩意是何滋味吗?”
“什么?”
盛纲手按太刀,走到和尚身旁。
“山野粗汉,要动手吗?”
和尚咧嘴笑道。
听到和尚的一句“山野粗汉”,远处的定纲似乎突然想到些什么,他跑到两人身旁,对弟弟叱喝道:“退下。”
之后,定纲扭头向着和尚问道:“敢问大师法号可是‘文觉’?”
“正是贫僧。”
“果不出所料。”
“你们是哪里来的?”
“请恕我等失敬——盛纲,还不快来道歉?这位乃是高尾的上人啊。”
嘴里呵斥着弟弟,定纲的脸上却丝毫不见低头致歉的意思。他就只是怔怔地盯着文觉的脸看。
“罢了。”
文觉突然露齿一笑。听到“盛纲”这名字之后,或许他的心里也已有数。
文觉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你们二人便是蛭小岛上侍奉赖朝之人了?”
“正是。在下乃是佐佐木源三之子,名叫太郎定纲,此人名为三郎盛纲。”
“两位进屋说话吧。”
文觉转身走到炉火旁,自己先坐下了身。
“兄弟,怎么办呢?”
兄弟两人小声合计了一下,盛纲觉得进屋就进屋,没啥可怕的。
“你可千万别再在没必要的时候逞强了啊。”
定纲小声地责备了弟弟一句,走进了屋里。
文觉折了些柴火,扔进炉里。火红的炉火映红了他的面容。有关面前的这位上人,之前兄弟俩早就听过很多传闻。在京城,文觉便常常会被人们提起,而被流放到伊豆来之后,村里的人们又穿凿附会地说了不少有关他的传闻。
此人遁入佛门的动机,便与世人常说的出家有些不同。文觉俗家姓远藤,名盛远,乃上皇的北面武士。十八岁那年,因其斩杀了一位名叫袈裟的人妻,愧疚之余,便削发遁入僧门。
其后,文觉的修行也有异于常人,入那智山苦修,之后似乎又几遭遍历诸国的名山大川。尽管人们都称他为“高尾的荒法师”,但来到伊豆之后,他却自称自己是“善相人”。
他果真一脸善相吗——既然他如此自称,那么也未必就不能理解他的好。可是,掩映在赤红炉火的火影下,他的脸看起来却反而带着一丝凶相。
此人获罪被流放至此地的缘由,说来也令人震惊不已。之前,为了修复废弃的神护寺,唤起佛法的兴隆,祈求父母冥福,他一直都在劝说号召京城的民众。一天,法住寺的法殿里集合了许多富绅,文觉听闻此事之后,便前去劝说富绅们布施,结果却无人理会他。
眼见如此,文觉便擅自闯入院内,大声诵读劝人布施的文章。当时殿上殿下的众人都在聆听笙歌乐舞,见文觉闯入,大吃一惊,想要将他拖出殿庭。一怒之下,文觉出手连伤数人——虽然已经落发,但远藤盛远的血就如同深渊中的蛟龙,丝毫未曾丧失其本性。因此,他之所以自称“善相人”,或许也是因为若是他人不如此看待他的话,那条心底的蛟龙便会长出长牙、吐出火舌,故态复萌的吧。
半晌。
“在伊豆度过了如此长久的时日,佐大人也已经安然成人了吧?”
文觉在炉前的兄弟两人脸上扫过,问道。
盛纲依旧一脸爱答不理的模样,定纲颇为担心此举会否招致文觉的不快,一一殷勤回答道:“大人在流放所住下后,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七载春秋,如今的大人不仅身体康健,为人寻常。”
“如今他贵庚几何?”
“年已二九。”
“马上就三十而立了啊。”
文觉沉吟了一阵。
“真是快呢。话虽如此,平家众人如今或许也已经习惯了治世与繁华,根本就不会再去计算义朝之子的岁数了。大概他们都没有任何人会对身在伊豆的佐大人心怀忧虑了吧。对源家之人来说,这也正可谓歪打正着哪。”
“……”
“难道不是吗?”
“是。”
“话说,你等这般大好青年,也不能终生待在这荒草丛生的流放所中,整日嚼着粟米,一辈子侍奉着一个流放罪人,跟随于佐大人身边的吧。”
“……”
兄弟俩不知该如何作答。六波罗也并非像文觉所说那般,对赖朝漠不关心。即便身处乡间,也绝不可大意。而眼前这位性情古怪癫狂的僧人,外界也盛传“言语颇多,德行不符”。定纲无法认定,自己是否能够相信他。
文觉果然正如世间所言——是个话语颇多之人——他根本就不管对方的脸色,只顾着自说自话。
“贫僧有句话,劳烦两位转告佐大人——贫僧听闻,佐大人朝夕诵经,如今已手抄了数卷的《法华经》。或许他的这种无聊的佛道游戏,不过只是做给京都方面看的一种策略,但还望他凡事适可而止吧——如今他已经二十九岁,也不再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了。”
文觉就像是在自说自话一般。不知不觉间,他的口吻变得就仿佛自己便是赖朝一般,夹杂了一种情热。他的话语中,虽然能够感受到一种超乎寻常的热心和顽固,但仔细听来,其实他早已将自己和他人的立场、感情全都混为一谈,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奉作了唯一。他总是欲图说服他人,强加于世人,仿佛只要稍有不如意,他便会再次做出超乎常规的言行来。
“——罢了,日常行为都不过只是些旁枝末节。在这乡间野地里度过了十七载光阴,佐大人的眼界莫不会便就此局限在了这伊豆半国,从而忘却了世间之大了吧。可忧可叹——首当其冲的,便是了解京城的状况,明白诸国的人心。这些事情,都有何人告知于他,他又作何想法呢?”
“大师的重重担心,我等感激不尽。我等回转流放所之后,必会将大师此言转告主人……眼下日暮西山,我等也当就此告辞了。”
定纲说罢,准备起身辞行,但分明已经听到了兄长的催促,盛纲却依旧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
盛纲的目光,依旧如同刚刚见面之时一样,毫不客气地盯着文觉的脸。相反,他却嘴角带着苦笑,用一种冷冰冰的目光看着能言善辩的文觉。
兄弟的眼神,仿佛是准备争辩些什么一般。眼见如此,定纲更觉不便久坐,与文觉约定改日再来拜访之后,便硬拽着盛纲离开了。
“推开柴门,从房侧出去。你们就从山门下山吧。”
文觉在兄弟两人身后指引道。
穿过奈古谷寺的院内,兄弟两人脚步匆匆地踏上了归途。夜空已星云朦胧。走在山路上,黑暗中只闻虫鸣之声。
“未曾料到竟会如此之晚,大人必定甚为忧心吧。”
定纲似乎是在担忧自己不在流放所中,傍晚时节,必定琐事繁多。
“兄长,兄长。你我此时赶回,傍晚诸事想必也已经处理妥当。太阳下山,夜路上光线昏暗,不如走慢些吧。”
盛纲冷静地说道。
说来也是。此地距离流放所还有一里多地的路程。定纲也彻底放弃了。
“——话说,咱这趟可谓不虚此行啊。又有新鲜事说给大人听了。之前大人不也说过,打算抽空来拜访文觉的吗?”
“兄长,起身告辞之时,你曾说我等改日再来拜访,莫非你还打算带着大人来吗?”
“我觉得此人倒也确实是位近来难得的高僧,值得大人一见。”
“我盛纲可并不心服于他。”
“那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对他就有些意气用事。”
“这也是原因之一。”
盛纲直率地承认,“但除了这份嫌恶之外,我还是嫌恶他。若是他像我等一样,身佩太刀,武人便有个武人样儿,身份分明,那倒也还罢了,但他偏偏又是僧侣,却半点儿没有僧侣的样子。”
“这一点正是他的长处。如今那些一副僧侣模样的僧人,又有哪一个算得上得道高僧的吗?”
“当然有。”
盛纲打断兄长的话语,“京城的黑谷中,有法然上人。近来,法然房中的念佛声,甚至连乡下都能听到。”
“念佛、易行道、他力本愿,你莫非赞同这类的讲经说道?这可不大像平日的你啊。”
“非也。虽然僧侣与我等,所行之道彻底背道而驰,但对普罗众生而言,人世间有那样的人存在,尽管事不关己,却也难能可贵——而文觉之流,却是没有也罢。甚至就连我等武士,也并非一心追求修罗杀戮。若是能够避免,我等也不希望看到人世间变得血腥残酷。若不能超越,其后的治世便无法到来之时,我等武士才会踏上修罗杀戮之道。而那和尚却有如生来的痼疾一般,不择时势,不分地点,整日便只会狂吼不已——此人霸气太重,恕我难以苟同。”
“——但今日他所说的话,却也是因偏护源氏,方才如此霸气的吧。”
“对我等武士而言,他的那种偏护,反而却会带来麻烦,让我等感到碍手碍脚。我以为,最好还是莫让大人见他——若是让人得知大人曾秘密拜访过这大骂平家的狂僧的话,大人也会感到难办的。”
虫鸣声中,昏暗间灯火骤亮。不知何时,两人已然回到了蛭小岛——流放所门外,伫立着两个身披斗篷的人影。兄弟二人驻足细看,不久之后,便看到佐大人房中悄悄走出了一位用涂漆斗笠遮住脸面的千金小姐。而门外那两名侍女的身影,也伴着小姐一同踏上了草深露重的夜路,渐行渐远。
“……啊。方才那人是……”
定纲倒吸了一口气,扭头看了看兄弟的脸。
盛纲平日时常送信,自然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北条府上的千金,但他却丝毫不动声色。
“管他是谁呢——”
盛纲一笑,率先踏进了流放所的大门,大声地与留守家中的家臣们谈论起了今日未能打到多少猎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