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国的地壳中,熊熊燃烧着的火脉,温泉喷涌之地随处可见。
此地的山峦,亦有着不知何时便会喷发火焰的性质。富士、爱鹰、箱根群山,尽皆如此——总而言之,半岛伊豆的这等风土与自然,同样也反映到了人们的容貌和气度上。
不论男女,人人热情早熟。然而,又因此地物产匮乏,此人的人们却也看重朴素而豪迈的风气——此外,或许是位置濒海的缘故,人们也总是充满着进取之心。尽管是处偏远之地,人们大多也都时常关注着京城的风闻和中央的政情。
如今已是安元二年。
安元二年,正是元服之后的九郎义经由此地翻越过足柄山,前赴奥州的两年之后。
屈指算来,右兵卫佐赖朝流放至此,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七载春秋。
是年,赖朝已二十九岁。
“三十而立”。
到了这一年,赖朝也开始默默地在心中念诵起了这句古话。
然而,他所度过的这十七年的流放生活,却极为平稳,甚至可说到了和平得令人倦怠的地步。
今日,这种平安无事、碌碌无为的日子,依旧没有丝毫的改变。
只不过,山河之中,花落花开,鱼鸟来去,流放罪民的田地里,今年也同样盛开着茄子花。
“哦哦,可怕!”
瓜田之中,两名摘瓜的女童齐声叫了一句,捂住了耳朵。
“雷公来了。”
两人抬头远望着山头,眼看着疾风雨云包裹住了箱根连山,而身旁函南的大山中腹,阳光也映出了一片苍茫之色。
此地可说是箱根南面山麓下的原野。高耸的田地,周围全是断崖峭壁。而不管从何方看去,山崖脚下的泥土,都被狩野川所冲刷——河川中央,是一座长满野草的小岛。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当地的人们才会把它称作蛭小岛。
斩除杂草,开辟出的住地和田野上,建起了流放所。虽然四周围着土墙,面积颇为宽阔,但建筑却较为粗陋,空地也化作了田野。
即便如此,作为流放罪民的住处,却已经可说得上颇为完备了。以主屋为中心,既有佛堂,也有侍从的房间。寝室,灶房,女童房间,奴仆小屋,尤为引人注目的,便是马厩了。赖朝平日的出行,也被局限于特定的区域之内。不管是出门狩猎,还是泡澡歇息,都颇为自由。
——啪……啪。
雨滴斜斜落下。
甚至就连距离此地一里左右的骏河湾的静浦、江之浦附近,也已被雨云遮盖,而阳光之下的海面,就连一尺的水面也无法看清。
“啊,夕雨来了。”
女童抱起篮子,逃进了附近的马厩厢房之中。白茫茫的雨,瞬间倾盆而至。雷鸣般的雨声,仿似近在耳边。
“嗬,好大的雨。”
望着片刻后便放晴了的青色云间,女童们安心地彼此对望了一眼。一名女童往马厩中窥视了一眼,之后立刻便狂叫了起来。
“咦?马匹不见了。大人分明还在,可龙胆却……龙胆究竟到何处去了?”
马匹的价值重于货币。一匹良马,完全就可以看作财宝之一,即便悬赏重金也难以求得。
这一点对武人而言尤为适用。虽然弓箭太刀也同样宝贵,但厩中豢养名马,也同样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然而,从诸国的牧场牵到集市上的骏马,却是屈指可数,旦凡稍稍有些名气的马匹,全都被财力深厚之人买到京城去了。
所以,为了彰显自家的豪贵,平家一门的公子们各自争相求购名马。为了争夺一匹名马,他们甚至屡屡争执打闹。在平家人之间,甚至流传着这样的话语:“人聚京城,马匹亦然。乡下野地,绝无良驹。”
如此言语,实在是自傲至极。难道乡下便真的无人了吗?乡下之地,便再无良驹了吗?
然而,赖朝的这匹黑鹿毛,却是一匹即便放到京城之中亦属罕见的良驹。他亲自为此马起名为“龙胆黑”,豢养于马厩之中,下令马夫鬼藤次好生照料,终日爱不释手。
而这匹黑色的良驹,却正是奉了六波罗之令,负责照管流放所与赖朝身边一切事物的西伊豆豪门望族北条时政亲自从其马厩中挑选送与赖朝的。
当日,赖朝受邀,前往了距离流放所不远的北条家的官邸。
“没有马匹,凡事都颇为不便。”
听到赖朝的抱怨,初次见到赖朝的时政之女政子暗中央求其父:“前些日子买来的那匹黑鹿毛,父亲您说它悍气太重,无法骑乘,至今依旧拴在厩中。不如便把它送与赖朝吧。”
回程之时,时政甚至附送了赖朝骑乘用的鞍具。
赖朝对政子印象颇佳,而驯服骑行了一段之后,赖朝也发现那匹获赠的马确是一匹良驹。即便是在半夜之中,只要听到马厩之中有任何响动,赖朝都会起身点亮纸烛,提醒与马匹一同起居的鬼藤次道:“莫让蚊子叮咬到了马匹——莫非是它感到有些不适?”
主人对龙胆黑的钟爱之心,家中仆从无人不晓。如今,它突然从马厩中消失了踪影,仆从们自然大感震惊疑惑。
“鬼藤次,鬼藤次——”
两名女童连忙赶到马夫小屋,打算将事情告知鬼藤次,不料却连终日守在那里的鬼藤次也不见了。
鬼藤次不光从来没有放它去吃过草,更没有把它牵到流放所之外去过。每日早晚的遛马,都是主人赖朝亲自进行的。
而今日的赖朝,似乎也同样端坐于佛堂的窗边,誊抄着经文。方才在瓜田之中,两名女童还曾看到过他的身影,所以她们的心中便越发地起疑了。
“先去报告盛纲大人吧。盛纲大人人在何处?”
“或许是又到河原去垂钓了吧。”
“嗯,没错,必是如此。”
两名女童一阵狂奔,来到长满树木的崖边。往山崖下一望,只见被夕雨淋湿的树木之间,发白透亮的狩野川缓缓流过。
“盛纲大人——盛纲大人。”
女童将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呼喊了起来。
方才的夕雨,使得溪流的水声变得越发的响亮。河边垂钓的年轻农夫转过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庞,粗着嗓门冲着山崖之上喊道:“何事——?若是有事,那就下山来说吧。”
骤雨刚刚停歇,崖土湿滑。两名女童缓缓下山到了河原。
“盛纲大人,马厩里的马不见了。鬼藤次也不知上何处去了。我们四处叫他,也不见人影。”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什么?龙胆不见了?”
一条鱼儿上钩了。
盛纲一边抬起钓竿,一边扭头望向二人。啪啦一声,鱼儿跃入了他的手中。他一边解下鱼钩,一边问道:“当真?”
“当真不见了。”
女童睁大眼睛说道。
“鬼藤次那家伙,我早先就觉得他有些不大对劲了。啊……今天可是初四啊。”
盛纲攀上山崖,到马夫安寝的小屋查看了一番。
“我到集市去一趟。若是兄长问起,你们就说我夜里便回。”
盛纲突然对灶房的仆从说过,之后便飞奔离去了。
南条、中之条、北条,虽然各处的庄田各有名称,但附近的街镇却是以北条边缘的四日市为中心而建的。
集市的名称,也是因由每月初四的赶集之日而来。三郎盛纲突然想起,今日恰巧便是初四赶集之日。
谷物、兽皮、漆、纺织品,各色各样的物品,都会被人们拿到集市上,以物换物。集市之上,自然也少不了马市。鹿毛、栗、月毛、黑,数十匹各种马匹被并排拴在马桩之上。
其中,有一头鼻梁之上带着白斑的黑鹿毛。马背上的鞍子和马镫都已被卸下,若不留神,便会与它擦肩而过。然而,盛纲却绝不对看错。
“啊,是龙胆。”
盛纲刚把手搭到马身上,一名相马贩便飞奔而来,开口叱责道:“你做什么?”
“问我做什么?这马是你的吗?”
“这可是今日我在集市用重金买来的良马。”
“那我便只能对你报以同情了。此马乃是我家主人的坐骑。”
“你说什么?”
“你是从谁人手中购得此马的?”
“我也不知是谁,反正有个年轻人牵着它到集市上卖,我便买下了。”
“那人名字可是叫作鬼藤次?”
“我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嗯,眼下他正在对面那挂着毡席的小屋之中,与集市的商人和买马之人一起赌博呢。”
“原来如此。”盛纲点点头。
“此马便暂时交由你来看管好了。只不过,若是你敢擅自把它牵走,我绝饶不了你。”
盛纲厉声说道。之后,他走向毡席小屋,悄悄探头往屋里张望了一眼。
“嗯?怎不见人影?”
盛纲喃喃说道。
屋里没有鬼藤次的人影。盛纲只得再往他处寻找。
众人沉溺于这等玩乐的地点,绝不止一处两处。保元、平治之乱后,伴随着平家的繁荣,赌博已成为一种举国上下的风潮。整日不务正业,沉溺此间的人,也绝非只有寻常庶民。
吾儿已二十,云游走四方。
闻已化赌徒,娘心却难怨。
住吉西之宫,休教吾儿输。
不管走到何处,都时常可听到老妪背着孙儿唱诵这首歌谣。
世风日下,由富士驿到足柄的旅人也常常说起,即便在那陡峭的群山之间,近来也有人在茅草屋檐下垂下草帘,建起了数户夜里看去令人惧怕的游女青楼。那里原本便是终日只闻飞禽走兽鸣啼之声的深山,而青楼中的游女也大多是些年迈之人,故此,旅人们甚至将那里称为“山姥”。
即便是在足柄山的关隘,也有女子勾引旅人,而街镇和各国府城的放纵情况,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如此世道当中,诸乡的小生意人和马贩聚集的集市之日,即便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赌博行乐,或许也已算不得什么重罪了。
“哦。找到了。”
盛纲终于在一伙人中发现了鬼藤次。
鬼藤次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赌局,直到盛纲伸手揪住他的后衣襟,他才如梦初醒。
“混账东西。”
听到耳边的喝骂声,伸手往身后摸去之时,鬼藤次早已被盛纲向后拽倒,在地上拖出了数十尺之远。
“饶过俺吧——俺知错了,盛纲大人。”
“废话少说。”
“俺愧对您……俺也就一时、一时兴起罢了。”
“废话少说。”
盛纲抬起脚来,狠狠地往鬼藤次脸上踹了一脚。
“你用马匹换来的银钱,给我全都如数交来。”
“银钱已经没了。”
“哪儿去了?”
“全都被俺赌输了。”
“浑蛋。”
盛纲厉声大喝,“你居然敢如此。把剩下的全都交来。”
“一丁点儿都没了。俺一定会翻盘赢回来的,您就再稍稍宽限些时日吧。”
鬼藤次拼命求饶,却更加煽起了盛纲心中的怒火。他大喝一声“混账”,抽出腰间的太刀,一刀砍向了转身欲逃的鬼藤次的肩头。
鬼藤次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幸好跌到了周围的人墙之中。
围成一圈看热闹的人们立刻四散逃跑。浑身是血的鬼藤次也乘乱逃走了。
“这匹黑鹿毛乃是我家主人的坐骑。购下窃来之赃物,乃买者的损失。总而言之,此马便由我带走了。”
盛纲从栓马桩上解开龙胆,跃上马背,趁着众人骚乱之际,箭一般地向着蛭小岛的流放所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