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草子》云:若近又似远,鞍马路崎岖——
太阳下山之后,路上便再看不到半个人影。即便有,也都是些扛着偌大的薙刀的僧兵,或是猿猴之流。
此外,众人都坚信,如今山麓的市原野中,时有凶恶的强盗出没。昔日源赖光斩杀鬼童丸,《着闻集》中拦路抢劫的故事,全都发生在这一带。这些事,早已深深烙印在了村民和路人的脑海之中。
即便是面朝大路的山麓口也同样如此。而那些连道路都没有的后山后谷,就几乎全是一片想象的世界了。尤其是鞍马寺西北十町之处的僧正谷,自古相传,那里住着一个名为太郎坊的天狗。村民们坚信,每当那里射出光线,直穿云端时,各地的大小天狗就会在夜里会合。
切勿靠近。不可窥伺山谷。
不然的话,恶鬼便会作祟。
即便村民们口口相传着这样的言语,却不知一个来自何处的男子,正独自一人走过没有道路的山峰,向着黑暗的奈落而去。
“嘁……该死。”
男子一路走,一边不时地在脚边探寻一阵,冲着树梢扔出石块。
或许是猿群吧。树梢上沙沙作响。男子逃跑似的滑下山崖。即便如此,那声音依旧紧追不放。
“——嘁,没完没了。”
男子咋了咋舌,在半山崖上坐下了身。他解开头上裹着的黑布擦了擦汗,之后再用它重新包住了脸。
此人便是奥州的吉次。
吉次穿起草鞋绑上护腿,系紧了衣袂。他把革鞘的野太刀往腰间一插,灵活的眼睛和健壮的四肢,看起来就如同夜盗一般。
猿猴的叫声消逝在夜空,“哇”的一声,谷底的鸣声反扑上来,直冲面颊。那声音,是冰冷的风扑到怪石嶙峋的岩石峭壁上,和溪流低沉的吟声。
“怪哉。自打入夜之后,周围就只见到猿猴。莫非真如光严否认的那样,传说就只是传说吗?”
吉次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抬头仰望着星空。他似乎是在确认自己前进的方向。毫无疑问,下方正是僧正谷。
既然此地便是僧正谷,那又为何始终不见身影呢——话虽如此,但吉次心中期待的却并非天狗,而是人。
世间的风传和自己的猜测,到底哪个是正确的?为了确认这一点,今年春天,他比例年的商队早一步来到了京城。
去年也好,前年也罢,他都始终一年推一年。直到今日,这先前遗留下来的疑问,依旧未能解决。而今年,他鼓起了勇气,终于来到了这里。
都已经三年了啊。
揪住知恩院的光严,吉次似乎已经抓住了某个秘密的头绪。当时,光严答应吉次,说是翌日夜里,他会再次到这里来与吉次碰头,将一切的原委全都告诉吉次。吉次信以为真,翌日夜里等了一宿,后来他才得知,光严其实早已在当日自杀而死了。
死无对证。一切只能就此作罢。可是,吉次心中的野心,和对鞍马的疑虑,却并非光严的死就能彻底打消的。
涩谷金王丸和镰田三郎正近二人在巨大的岩石上坐下。
每次与同伴约定在僧正谷中碰头时,都会将地点定于此地。四面的山峰也与太古时一样,长满了松杉。天狗之堂这座魔王堂,便在这些山峰之中。溪流沿着二人的脚边淌过,扑向奇岩乱石,发出的怒吼般的声音,覆盖了整个山谷。
“……”
两人默然无语。金王丸抬头盯着星辰,而三郎则低头看水。此时此刻,两人的心中都感慨万千。平治之乱以后,两人都沦为了只能整天躲躲藏藏的源氏残党。
但是,他们的心中,却依旧燃烧着脱离阴暗之地,走向阳光之下的梦想。悲叹与愤慨,早已成为了遥远的过去。过了十多年不见天日的生活,各自踏上生存之道,相同境遇的人彼此联络。身处逆境之中,却越发地激发了心中的坚毅斗志和希望。
“……似乎来了。”
三郎低声道。
金王丸也望了一眼。
猿群般的人影,从对面沼泽的黑暗之中,向着溪流的星辰下,顺着岩石铺成的路,跃过水面而来。
三人——四人——七人。
多数都是一身土民打扮,其中也夹杂着武士,但大多看来都是些樵夫和猎户。甚至还有僧兵模样的男子。
“来迟一步。”
“根井、荻野等两三人随后便到。”
众人围绕着先到的两人,在巨大的磐石上坐成一圈,各自在岩石上坐下了身。
“今夜去迎接的人是谁?”
听到有人发问,三郎正近道:“本该由在下前往的,但因在下邀约了涉谷大人的缘故,便改由箱田的小厮前往了。再过不久,想必便该带到了吧。”
众人似乎都在等候着某人的到来,彼此间闲聊了起来。虽然此地并无任何的忌讳,但众人之中,却也无人高谈阔论、豪言壮语。众人所聊的,全都是些轻松的家常。甚至有人还跟朋友打趣,相视而笑。
每个月里,众人都会到这山谷之间聚集碰上几次面。并非每次会面,都会频繁地传来新发生的事件和平家方面的情报。只要能看到对方平安无事,众人心中便都先放下了心。除此之外,就是在暗中保护和教育身在鞍马寺中的故主义朝的遗子牛若,等待着牛若成人那天的到来。
“——一定要守护着这位公子平安长大。”
众人都把牛若看作了一颗种子,尽心地抚育培养着他。看着牛若渐渐长大成人,既是众人的一种期待,也是这份盟约的中心。
每个月,众人都会几次将幼主接到此处。而这帮昔日义朝的旧臣们,也会将自己最擅长的本领,毫无保留地教给牛若。
有人讲解自古以来的历史,希望能够培养出牛若身为武将的英迈气概;也有人讲解军学,或是从源家兴起至义朝一代的事迹,让牛若早早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有的时候,众人还会手持木太刀,团团围住幼主,给他灌输不服输的灵魂和肉体上的磨炼。
牛若并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他似乎一直都在期待,在这样众人早已睡熟的夜晚,逃出严格的鞍马僧院,跑到这里来与众人见面。
“也太慢了吧?”
“平日从不会如此啊。”
就在溪谷中的众人聊尽了闲话,感觉到时间已久,终于忍不住开始念叨的时候,“到了。人来了。”
站在岩石上盯梢的一人说道。
过不久,前去迎接牛若的箱田小厮一路跑了过来。可是,他却并未把众人等候已久的牛若给带来。
众人大惊。以三郎正近和金王丸打头,众人齐声问道:“嗯?少主呢?”
箱田的小厮道:“少主遭到平日厌恨的众法师责难,今日说是要惩戒少主一番,将少主绑缚于钟楼的柱子上了——因此,小人这才来迟一步。”
“什么?少主被绑缚在钟楼?”
众人勃然变色。一种掌上明珠遭人损伤般的不安情绪,在众人心中渐渐高涨起来。
“再说详细些。光是这些情况,还不够清楚。你稍稍镇定下,接着说。”
金王丸出声斥道。众人所受的冲击颇大,一时之间,一场骚动似乎随时都会爆发。
“是。详细情况是如此这般……”
箱田的小厮将他从被绑缚于钟楼的牛若那里听来的情况,翔实地转告给了众人。
“在下本打算解开那绳索,将少主接到此处,但少主却说他今晚便不到山谷来了。在下问少主原因,少主告知在下,说是到了半夜时分,那些将少主绑缚起来的法师定会到钟楼去巡视一番。若是不见了少主的踪影,未能看住六波罗交托的人,众僧必定以为少主私自下山逃走了。如此一来,山中必定会引发骚动,搞不好甚至还会波及平日里聚集于山谷中的众位同伴……牺牲自己一人,暂且忍耐一晚,众僧明日必会解开绳索,倒也不致有性命之忧。少主还说,让在下请众位切勿担心……”
“嗯。如此说来,少主觉得比起他一人的痛苦来,我等众人被人发现,才是大事?”
三郎正近和金王不由得被打动。两人抬起头,双眼凝视着鞍马山峰的黑影。
众人之中,传出了啜泣声。听闻了牛若在遭遇上天赐予的考验时的言语,有人欣慰,有人心痛。同时,看到自己精心培养的苗子终于长成了一棵大树,众人都感觉胸口一阵发堵。
“无奈。此事就只能等待下次机会了。为了以防有个三长两短,还是派上两三个人去随身保护少主吧。”
“不劳费心。我等自会昼夜暗中伴随保护少主。”
四五人齐声说道。
以涩谷、长田为首,众人各自散开。这时,突然有人大吼了一声。
“是谁——有人!”
“什么?”
准备返回的众人全都转过身,向着声音响起的那团漆黑靠近。发现情况有异的那人率先跃到岩石背后,就如同擒捕野猪一般,抓住一名男子,将对方摁在了地上。
“带出来。带出来。”
周围地形狭窄,无法靠近的众人出声说道。摁住男子那人应了一声,揪住男子衣襟,拽住男子手腕,将男子拖到了溪流的水光旁。
“是六波罗的探子吧?”
众人围了上去,用天狗般的目光瞪着那名趴在地上的男子。
一时疏忽。未能全身而退。
吉次在心中暗叫不妙。脸被人摁在地上,他故意缩起身子,装得一副乖巧模样。
“周围并非是人,而是一群真真实实的天狗。”
吉次不住地告诫着自己。
若是将他们看作是人,或许吉次与生俱来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便会表现出来。离开奥州,涉足京都,吉次常对他人扬言,此生之中,他还没有遇到什么足以令他畏惧的人——但眼下,若是自己表现出这份性情来的话,或许便会当场性命不保。
“小、小人……是、是个路人……路、路经此陌生的大山……在路上、在路上……迷、迷失了方向……小人平日里从来没有做过坏事。”
吉次双手合十,向众人拜了一圈。嘴里一边咒文般地念诵着“天狗大爷”,一边浑身颤抖地挨个儿向着人影拜求。
金王丸、三郎正近和同伴们全都哧哧地笑了起来。村里的传闻渐渐传开,甚至就连路人也以为自己是天狗。看到吉次可笑的模样,众人都感觉到正中下怀。
“嘘……”
有人轻轻拽了拽发笑之人的衣袖。众人立刻又换上了一副天狗般的表情。
“并非六波罗派来的人?如此说来,你究竟从何而来?”
“小人……小人是跟随奥州的众商人一同前来的运货小厮。”
“既然如此,你跑到这荒山之中来做甚?”
“小人是陪伴主人到山中的贵船神社来进献香火的,但半路上却和主人走散了。”
“你一路追寻主人,之后便迷失了方向?”
“正是……正是……”
眼见吉次如此夸张滑稽,有的天狗忍俊不禁笑了出来。为了圆场,其余的天狗开口说道:“世间竟有如此说话小声,如同虫豸之人。”
说罢,众天狗哄然大笑。笑声回荡于山谷之间。
“太郎坊,太郎坊。如何处置此人?”
一名天狗冲着另一名魁梧高大的天狗说道。
大天狗一脸严肃地说道:“看似个不值一觑之人。虽然此人于山谷中所犯之罪难以饶恕,却也不致取其性命。打回凡间去吧。”
“如何打回凡间?”
“你妥善处置便可。”
“得令。”
“且慢。打回凡间前,先剥去此人身上衣物,仔细盘查他的随身之物。”
“是。”
吉次立刻便被剥了个精光。
幸好,吉次身上并未携带任何让人起疑之物。可是,之后他却被天狗兜头罩上了一件不知是谁带来的红色破法衣,捆了起来。吉次一时间吓得心胆俱裂,不知之后将会如何。
若是遇到性命攸关之时,吉次也做好了说明自己身份,告诉众人自己认识知恩院光严的打算。可是,因为光严不久前才不明原因地自杀身亡,若是此时贸然说出,或许还会引来更坏的结果。
——打回凡间。
既然对方已经如此宣告,那么即便遭上些罪,却也不致有性命之忧——心中如此一想,吉次合上了双眼。过了不久,他只觉得有人扛起了自己的身子,疾风般地跃过山谷河川,冲过湿地沼泽,爬上断崖,感觉就仿佛在云间穿行一般。
翌日清晨——贵船神社的守卫和村民们都大吃了一惊。鸟居旁的乔木树梢上,吊挂着一个外面包里着红色法衣,被人五花大绑的人。众人议论纷纷,都说此人必定是触怒了天狗,才被吊起来做了神殿的神灯。祭拜了半刻钟之后,众人才将此人从树上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