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条坊门的白拍子翠蛾家,几乎已成了吉次每次上京的固定居所。翠蛾的妹妹名叫潮音。吉次就是潮音的男人。
七天前抵达京城后,今年吉次也同样落脚于此——眼下,他就只是和分离一年未见的潮音彼此倾诉了一番相思之情,暂时还未到外界露过脸。
吉次也不知朝成究竟是何时查知的。
“信使到访。”
一封一条朝成写来的书信,送到了吉次的手中。
“哈哈,是怕我找上门去,所以就先下手为强了啊?”
展信一看,果不出吉次所料,信里一开始就为头年的金子自我辩解了一番。之后朝成又提起了吉次拜托的事,说是他虽然也设法去六波罗殿活动过,结果却惹了相国不快,想来近来自己是无望出面操持负责此事了。至于具体情况,还需面晤详谈。
吉次当即提笔回了一封不怀好意的书信,递给信差。
大人之所以会招惹相国不快,想必亦是因由鞍马的那孩童,近来多有天狗出没之类的怪闻所致。如今谣传甚嚣尘上,小人对此亦早已有所耳闻。
故此,小人也不便再劳烦大人。为今之计,当谋定而后动。小人也心生非商人当有之愚念,只盼能够加入天狗一伙,让世间之人大惊失色。
如此梦想,绝非砂金之囊足以容纳之物。
大人勿念。
之后,吉次一脸愉悦,再次在心中重复了一遍那封交杂着讽刺言语的回信中的一字一句。
“确实如此……此地距离奥州数百里,我每年都要赌上性命来回往返。既然同样都需赌上性命,倒不如来谋上一番大事。”
空想在心中转为自信,吉次重重地抱起了双臂。
吉次闭上双眼,沉醉于空想之中,甚至就连太阳下山也未曾觉察。每年之中,吉次都会两次徒步由奥州远道赶赴京城,如一个毫无自然学识的坐禅和尚一般,长出了偌大的肚子。
“官人何事如此忧烦?”
潮音端着灯台走进屋中,放在吉次身旁,一脸不解地微微笑道。
“……已是掌灯时分了吗?”
“官人不觉得天色已暗了吗?”
“啊……”
吉次伸个懒腰,两只拳头直指天花板。
“既已掌灯,不若便再来行酒吧。去把翠蛾唤来。另外再去寻些艺妓同来吧。”
“姐姐她今明后三日,都被六波罗大人召去了。”
“接连三日?”
“对。”
“真是愚蠢。为何要如此受人束缚——如此这般,还有活着的意义吗?”
“但召唤的并非他人,可是御馆中人啊。若是不去,那可就会没命的。”
“既然如此,那就由你和在家的艺妓作陪吧。去把美酒和乐器都搜集来。”
“奴家待会儿也得赶快上妆,小松谷的重盛大人要款待贵客……”
“什么?你也要出门?别去了,留在家中。”
“奴家若是如此……”
“谎称患病便可。虽说京城的白拍子都是为了平家的子嗣和族人存在的,但即便拒绝了召请,也不致判定死罪吧?”
“这可未必。”
“胡说八道。平家算什么?武士又算什么?人世可并非就只是围着弓箭刀剑而转的。有钱能使鬼推磨——眼下这家你就别去了——不就是整个京都的艺妓吗?我只需一根小指,便足以养活她们。”
潮音急得直哭。
“……官人可真是为难奴家了。”
她躲回自己的屋中,啜泣声不断地传到吉次的屋中。
“无趣得紧。”
吉次手枕胳膊,横身躺下,然而哭声却始终萦绕耳际,经久不息。
吉次霍地爬起身来,咆哮道:“去吧!为了去这一趟,你竟如此哭泣。”
只听对面屋中的帐后,“奴家不去。”潮音一边哭泣,一边倔强地说道。
“快去。”
吉次再次吼道。
“奴家不去。”
“叫你去。”
“奴家不管……”
“既然如此,那我先出去让着你闹。”
吉次大动肝火,信步走出翠娥家,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路上。
珠帘摇曳的贵人车辇。迎着晚风婀娜散步的美女人群。小薙刀夹在腋下,左手攥着念珠,站在织布店门口探头张望的尼姑。
京城繁华,都说整个都城内有九万余户人家。保元、平治之乱已经过去了十年时间,如今即便到了深夜,京城之中依旧是一派喧闹景象。但是,这里和奥州平泉的藤原氏的都市相比,“也不过如此。”吉次一边不服地比较着京都和平泉的一切,一边走在路上。
然而却有一事让吉次觉得悲哀。虽然平泉也同样是座都市,却并非皇都。此外,若是论及美女的话,却也只能设法引入京都的血缘。平泉根本就找不出像潮音那般貌美之人。
不光如此,不管大门多么显贵,官厅如何庄严,吉次都不为所动。他身上的叛逆,反而让他讪笑了起来。
“哼……却不知这景象还能延续到何时。”
今夜的吉次,就仿佛是中了邪一样。原本,他的故乡就处在继承了八幡太郎义家血缘的藤原秀衡一族的守护之下。就算平相国在中央权势盖天,对于奥州的天地,也没有丝毫的影响。若是论及其血缘更接近源氏还是平氏的话,那么该说他们的血缘更接近于源氏——而吉次,也是氏族中人的一个。
不知何时,吉次已经来到河原边上。眼望着加茂川明亮的河水,站在河边的微风之中,吉次心中的怒火也稍稍平息了几分。他在河堤上的青草丛中坐下身,抱住膝头,默然瞪着眼前的景色,心中想起了三十六峰的诗句。小松谷的灯火,六波罗的灯火,泉殿的灯火,武士宅邸和官衙的灯火,平家一门眷族的各处官邸灯火,神社佛阁的点点灯火,就如同洒落在大地上的宝石一般——果真是盛极一时啊。就连一身叛骨的吉次也不由得在心中轻叹。
就在这时。
“……咦?”
吉次收回了望向远处的目光。
就在吉次以为空无一人的身下的河原上,突然站起了一个人影。那身形纤瘦、看似法师的人,似乎正在等待着其他的人。眼见无人走下河原,那身影便如同河蛙一般地坐回到了先前的石块之间。
“是在等人吗?”
那个年轻法师的身影,不由得引起了吉次心中的好奇。那法师在等的人,莫不是哪个美貌的京城女子?法师私会女子,这可是出好戏呀——吉次开始天马行空地猜想了起来。
与吉次的期待相反,过了一阵,只见一个人影同样沿着河原走到那法师的身旁,压低嗓门道:“……是光严吗?”
即便在夜色之中,也能一眼看清那人影腰间悬着一把大木刀,看似是名山野武士。
“啊——兄长。”
那名身形消瘦的年轻僧人就仿佛遇见了恋人一般,猛地抱住了山野武士的胸膛。粗野的山野武士的手臂也轻轻地抱住了僧人,冲那僧人柔声说了些什么。看情形,两人似乎确实是真正的骨肉兄弟。
半晌,山野武士开口道:“……莫不是常磐夫人今日又托了你何事?”
“是的,和往常一样,夫人又交给了我一封书信。”
僧人四下张望了一下,悄悄地将一封书信递到了其兄的手中——山野武士先用双手将书信高举过头,之后便将那书信揣入了怀中。
“只是此事吗?”
“对,今日便只是此事而已——不过,夫人却跟我说……”
“是转告给牛若少爷的话吗?”
“不,此事万万不可让牛若少爷听到。只是兄长与其他众位心中知晓便可——夫人当时告诉我说,这或许将是她最后一封送往鞍马去的书信了。”
“……嗯。近来我也听到了一些传闻,说是六波罗的眼线已经开始关注起一条大人了。”
“正是。常磐夫人此举,乃是为了丈夫和丈夫的族人着想。千万可别见怪。如今常磐夫人的丈夫,对牛若少爷他们三位义朝大人的遗子有着再生之恩。若是因此给她丈夫一家招来了祸事的话,那么夫人也会感到于心不安的。此外,同时也会破坏了再嫁之时,夫人与丈夫之间的约定。即便当着我的面,夫人也一直喟叹不已。看到夫人那副苦闷的模样,连我自己都感觉有些坐不住了。看样子,夫人此番也已是痛下了决心。”
“倒也确实为难她了……”
两人黯然抬头望着星空。
“光严,此事我已知晓。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下鞍马山,到此来拿取书信了——牛若少爷身边,随时有我等旧臣陪伴,请夫人不必担心——下次你见到夫人时,便悄悄告知夫人好了。”
“是……只不过,今日夫人还对我说,让我近来也少到一条府去了。如此一来,那么我也只有等到秋日来临,于知恩院设席讲经时,再伺机告知她了。”
“无妨……对了,光严,你自己也要多加留心哪。”
“嗯,我会留心的……不过话说回来,十年之前,常磐夫人被押解到六波罗时,面对官差的无情盘问,她也始终没有透露过当年我曾暗中私藏了她和三位公子的事。时至今日,我依旧还常常为夫人的坚强意志而感到惊讶呢。”
“嗯……此地不便久聊,若是让人撞见,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就此告辞了,光严。”
“兄长是要回山上去吗?”
“嗯,我打算趁夜回山。”
“兄长,后会有期。”
两个人影各自走散。
爬上河堤之后,光严依旧目送了一阵兄长远去的身影。
“……哦,是时常到一条朝成宅邸中讲经的那个年轻僧人啊。难怪总觉得有些眼熟呢……”
吉次藏身于老柳树的树影之下。待得光严从树旁走过,吉次用他那老练敏锐的目光,仔细看了看光严的身影。
而光严对此却浑然不觉,走过下游的板桥,向东走去——光严的身影刚到对岸,吉次便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他突然加快脚程,大踏步地走上了那座木板不住晃动的板桥。
眼见光严已爬上了产宁坂,吉次从身后出声叫道:“——光严大师。”
“嗯……施主是?”
“在下即便报上姓名,想必大师也未必知晓。在下是名由奥州上京来的金贩。”
“施主有何贵干?”
“咱们就先坐到那边的观音堂边的走廊上吧……方才是在下失礼了。”
“方才?”
“就在刚刚,加茂河原上。”
“哦,河原上啊。”
“在下全都听到了。其实在下并无恶意,或许是在下站在下风口的缘故,无心之间,在下听闻了大师与鞍马来的使者之间的小声交谈……”
“贫僧与兄长之间的谈话?”
“对,一句不漏。”
“全听到了?”
“听到了。”
两人在观音堂前的廊下坐下身。光严的心中交杂着疑惑、恐惧、杀意等诸多感情,他脸色苍白地瞪着眼前的吉次。
密探?
敲诈?
——听人说,近来有一伙强盗号称天城恶四郎,四处打劫寺院。此人莫不会就是那伙强盗的手下?
光严的心中猜疑不定,但其后对方说出的话语,却冲淡了光严心中的这份猜疑。
“好了,大师请坐吧。让大师见笑了。在大师眼中,在下或许就只是个往来于奥州的亡命之徒,但在下心中,却也有着自己的苦恼——若是能够聆听大师的开示,或许便能化解心中的纠结。在下就是心怀此念,才由河原一路追随大师到此的。解除我等凡夫俗子心中的烦恼,想来也是大师你们的职责所在。”
“……”
“大师可愿听在下讲述?”
“施主请讲。”
——虽然嘴上如此回答,但光严却话中带刺,丝毫不像是个沙门中人。他依旧紧皱着眉,身体僵硬。
“——此处地处深山,周围不见半个人影,那么在下也就开门见山了。其实,在下的忧烦,就是如何才能赚到更多——大师可别轻蔑在下。声明一句,在下并非武士,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罢了。”
“……”
“僧侣重法道,武士重弓箭,各人自有脚下之路,而在下也希望能走好自己的路。正因为如此,在下才会如此痛苦——如此以往的话,实在是赚不到什么。毕竟,光靠在下的这些财富,是无法左右整个人世的。”
“……”
“那么,到底怎样才能让我等商人更颜面有光呢?若是世间平静如水的话,那我等就不会有任何希望。倘若没有动乱,货物也就没法迅速流通了……所谓动乱,指的便是战争。而且,这动乱还不能像先前的保元、平治之乱一样,仅只限于京城之中。若是天下能够一分为二,或者一分为三,相互征讨的话,那么在下吉次也就有放手一搏的空间了。武门中人若是在战争中彼此消耗殆尽,那么土地也就会落到百姓手中了。而在下,也就可尽享天下之荣华了。”
“……贫僧本以为施主有何高见。听此一言,施主莫非失心疯了?”
“大师何出此言?”
“贫僧乃一介僧侣。金银财宝、战火和平——此等凡俗事物,贫僧一概不知。”
“不知?……哦……大师竟说不知……呵呵……呵呵呵……”
吉次笑了起来。
“光严大师——不必如此惧怕,也不必隐瞒在下。在下吉次,生意场上靠的是平家,但若是论及血缘的话,在下也可算是源氏氏族。今夜,在下还望和大师开诚布公地商量一件事。”
“一派胡言。”
光严的声音反而变得尖锐起来,“贫僧静听了这许久,施主一会儿说要让贫僧开道说法解除烦恼,一会儿又说想要赚钱敛财……施主如此戏弄,莫不是想刺探贫僧?”
“在下吉次乃生意人,生意人赚钱敛财,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大师自然也可设法实现自己的心愿啊。”
“贫僧就只盼着做个彻头彻尾的佛门弟子。贫僧与施主,各不相干。”
“哪里哪里,大师与在下都是同样……大师心中,想必也一直盼着颠覆这平家的天下吧?”
“你、你说什么?”
“若非如此,大师身为僧侣,又何必冒着斩首的危险,接受常磐御前的委托,秘密与鞍马天狗会面呢……大师在河原上所说的那些谋反言语,幸好是让我吉次给撞见,若是换成其他人……”
“……”
“还有,在下听到一些奇怪的传闻,说是近来都城附近的鞍马时常有天狗出没。之前在奥州,在下也从未见识过。但凡提起奥州之人,都会人皆说熊袭野人,而如今这些都会人居然将天狗之事信以为真,这可真是让人吃惊呢。”
“……”
“在下还真想亲眼看看天狗究竟长何模样,带回去说给奥州的众人听听呢——之前在下还一直在心中念叨此事,不料今日却恰巧就让在下给撞见了两个天狗的密谈。其后,其中一个天狗回鞍马去了,而另一个天狗,此时就在吉次面前,正惊恐万状地与在下交谈……光严大师,你也是天狗的同伙吧?”
吉次用手一指光严,光严脸色骤然一变,就如同戴上了一张青色的愤怒面具一般——混账!光严口中喷火一般地大喝一声,从法衣下抽出短刀,猛地刺向坐在外廊之上的吉次。
吉次两脚往地上一蹬,跳上观音堂的外廊,之后便立刻跃下,用两只胳臂架住了光严的双臂。见光严依旧在死命挣扎,吉次把嘴凑到光严耳边,细声说道:“同道中人,又何必自相残杀呢?在下也和大师是一路人……就让在下也加入天狗一伙吧。”
若是力敌,光严必然不是吉次的对手。光严患病在身,吉次则身强力壮。
“大师就别再挥舞刀刃了。如此行径,可是有悖佛门教义的哦。”
吉次从光严手中夺过刀刃,开口说道。
“在下能够理解大师心思。此事绝非大师一人之事。若是让世人知晓,那可就当真大事不妙了。六条河原之上,或许又将会多出几处埋放首级的坟冢来的——正因为如此,大师才会甘愿一死,也不愿据实相告的吧。更何况,在下乃是来自奥州的身份不明之人,大师也确实难以对在下推心置腹——为何六波罗会知晓先前常磐夫人写信上鞍马之事,将一条朝成此等老好人视作谋反的祸根呢?大师是否想过,其中的原因究竟何在?”
“……”
“光严大师。虽然大师处处小心,但大师毕竟还是太年轻了。你虽能披上法衣,号称说法,出入于一条朝成的宅邸,但你是否知晓,常磐夫人身边还有个伯父在伏见,名叫鸟羽藏?在下之前也曾见过此人一两面,光从相貌来看,便可知此人眼中暗藏凶光,绝非善类。此人身为常磐的伯父,也曾受过源家不少的恩惠,可先前平家提审常磐时,便是他向六波罗告的密。其后,此人颇受平家重用,如今家中养着四五十名武士,终日耀武扬威,出入于平家的问罪所。其行状,实在令忠义之人嗤之以鼻——如今这厮依旧以其伯父的身份,时常出入于一条朝成的馆府,饮酒作乐。”
“啊……原来如此,先前告密出卖常磐夫人的,就是她的伯父啊?贫僧倒也时常会遇见此人——此人名叫金田鸟羽藏正武,是名五十岁左右的武者。”
“之前,这厮还不过只是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养牛人,后来他出卖了主子的公子和自己的亲侄女。因由这份功劳,这厮才人模狗样地给自己起了姓氏,实在是令人作呕——从之前起,在下就一直看不惯这厮,作为加入天狗一伙的大礼——同时也为了表现在下确实是心无二志的源氏族人——在下愿意好好收拾这厮一番。”
“如何收拾?”
“嗯,大师就等着看吧。光严大师,咱们就后会有期了——话虽如此,在下生意缠身,或许今年之内也不会再来了……若是如此,那就来年再会吧。”
话音刚落,吉次的身影便已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此时的吉次,早已如同一阵风一样,从产宁坂奔向了五条漥。
梅雨时节已过,绿叶骤然变得青翠欲滴。六月初的一个闷热夜晚里,佐女牛小路发生了一场火灾。
尽管周边临近七条坊门,盐小路、杨柳小路上,座座民宅鳞次栉比,但最终被烧掉的,却唯有一户侍奉六波罗的武士的宅邸。那户人家,正是金田鸟羽藏正武的宅子。
此事已足可算是奇闻。
而更令人不解的,还在于鸟羽藏一家老小尽皆遭人惨杀,在大火中化作了灰烬——不,其实不然,其后,众人又在六条河原的柳树枝头上,发现了被人悬挂在柳叶间的鸟羽藏的人头。
如此血腥惨案,已是许久未闻。此事甚至招来了整日闲游浪荡的公卿。而悬挂着人头的柳树下方,正是被杂草掩盖住的平治之乱时留下的坟冢。
每到夜晚,坟茔之上,柳树丛中,河水面上,都会飞舞着无数的萤火虫。
这场骚乱发生之时,奥州商人的大商队也如往年一样,集合于三条的空地上,启程向着遥远的故乡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