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赖朝从宗清的话里,听出了自己已是大限将至。
“我想,我应该已经下定赴死的决心了——只要能如此双手合十的话。”
赖朝一如往常般地率直说道。见他如此镇定,惊讶之余,宗清也感到了一丝安心。
今早起来之后,赖朝再次一脸沉思地独自坐到了幽禁他的屋中。十三日,正是今天。
“——今天是开刀问斩的日子。”
其实赖朝早已知晓。
他的心中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一丝恐惧,但似乎又平静如一泓清水。
屋外,传来了与平日无异的黄莺的叫声。
就在这时——
黄莺的影子,在庭园里的阳光中箭一样地飞起。看样子,似乎是长廊上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把它给吓跑的。
“……来了吗?”
赖朝的脸色苍白如蜡。目光之中,也开始出现了一丝惧怕。
“佐少爷。”
是宗清来了。刚一看到赖朝,宗清的声音便开始激动了起来。
“欢呼雀跃吧。虽然还没有接到命令,不过,今天可是会有好事发生的——大好事一件。”
赖朝依旧还在颤抖,一时之间,他也没弄明白究竟是何事。过了一阵,宗清告诉赖朝说,小松殿不久就会过来。等宗清说完,转身离去。
“啊……莫非……”
赖朝这才惊觉,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安坐下去。
其后的半日之中,赖朝心中一直战战兢兢,恨不得能早一刻冲破这牢笼,逃到外边去。
到了午时。
小松重盛来了。他把池禅尼出面恳求,清盛大发慈悲,决定饶过赖朝一命的事转告给了赖朝。听完之后,赖朝呜咽着连声说道:“谢谢,谢谢。”
赖朝说出了他心中的谢意。
虽然这份谢意发自内心,但转瞬之间,赖朝又开始觉得自己如此痛哭流涕,实在是太无颜面。他整肃仪容,两手伫地。
“在下虽不知今后自己将被流放何处,但还请阁下务必代在下向池禅尼大人转达谢意。”
“不,流放之前,重盛必会设法让阁下去见一见禅尼,亲口向她致谢的。”
说罢,重盛便回去了。当天傍晚,六波罗的官员也携带着正式的裁决书来了。
流放伊豆国。
三月二十一日出发离京,前赴流放地。
官员向赖朝宣布这两点。
至于赖朝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的,这一点根本无人知晓。整日里,他就只是待在幽禁的屋中,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日期将近,宗清问道:“流放伊豆的途中,六波罗将会派出监督行程的检使和负责敬畏的青侍,不必说,他们绝对不会善待你的。你是否还有亲戚朋友,能够伴你一同走过这段行程?”
赖朝偏着头思考了片刻。虽然他能想起许多当年父亲的熟人和家臣的名字,但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即便有,也必定会对六波罗大人的权势感到畏惧,没人敢来伴随在我身边的。”
布告的牌子已经竖起。
究竟何事?
众人都不明就里地聚集到了告示下。市中、桥下、东狱门前,人群的身影随处可见。
“写着流放呢。”
“流放啊?”
“流放到伊豆国。”
“伊豆?……哦。”
京城的人们,根本就无法想象伊豆究竟是个多么遥远的地方。
“——不过也好,咱也不必再在加茂川边看到孩子遭斩了呢。”
众人似乎都长舒了一口气,连声赞誉六波罗的处决道:“慈悲为怀的做法呀。”
恰于此时,民众当中都大大地意识到,合战之后,清盛即将作为执掌重权之人,君临天下——民众间突然大大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若是此等慈悲为怀的仁者,今后的政道也必将更好吧?”
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但是,另一方面。
清盛的平家一族之中却风评不佳。而对赖朝的处置,更是最大的恶评。
“既然已经处斩了义朝、义平和其余的人等,为何却偏偏饶过了那小童一人?”
“这和大人平日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完全不同啊。”
“听说是池禅尼和小松殿在大人面前请命的,而大人对其他人等的进言,从来就不会听从半句的呢。”
少壮派武士之间,纷纷鸣起了不平。
众将士血洒沙场,好不容易达成的霸业之中,若是掺杂了此等徇私枉法的处置,那可就是正所谓的画龙不点睛了啊。若是为了平家和将来着想,就绝不该当饶过赖朝——此等强硬的论调也随处可闻。
“不仅如此。”
一部分强硬派的人们再次聚集到一起,开始了议论。
“常磐又是如何判罪的呢?告示之上,却也不见对她怀中所抱的那三个男孩的处置啊。问罪所那边也迟迟未有任何动静。此事必有蹊跷。大人的处置,可真是云里雾里。此事之中必有内情。”
一传十,十传百。
而如今,常磐已经离开了监狱,母子四人都安然无恙地住在七条朱雀附近的小小宅馆中。
镇上那些整日嚼舌的贩夫走卒又说,有时夜里会在那所宅馆的门前,看到停有不知其主的车辇。
“六波罗大人来偷鸡摸狗了。”
如此传闻,眼下已是尽人皆知——甚至还有人故意造谣,说得如同他们亲眼见到一样,把此事故意闹得满城风雨。
常磐的美貌是出了名的。从年轻时的行径来看,清盛好色,也是无可隐瞒的事实。
因此,即便是这样的无稽之谈,众人也从未起疑过。
“嗯,说不定还真有此事呢。”
甚至就连一族之人,也有半数人相信了这种传闻。
就在这世间纷扰,世人也即将忘却之前那场大战的噩梦之时,三月二十日已早早到来。
由头天的十九日起,赖朝便已迁到了池禅尼的泉殿中居住。为了准备启程前赴遥远的流放地,赖朝彻夜未眠,等待着破晓的来临。
门外传来马嘶声。逐渐地,马匹的嘶鸣声中又掺杂了人声和马蹄声。从泉殿的门前到前庭,渐渐聚集起了人群。
“天亮了?”
赖朝从卧床上起身。
看到赖朝起身,泉殿的使女们打开板门,吊起板窗。
——然而,天色却尚未全亮。破晓前的昏暗天际,甚至还能看到星光。
“啊,那个。”
一名杂仕女看到赖朝正在收拾自己的床铺,赶忙凑上来说道。
“此处就由我等来打扫吧。您还是稍微梳妆一下,到禅尼大人的屋里去吧。”
“禅尼大人已经醒了吗?”
“是的。虽然她昨夜和少爷您聊到很晚,但之后她也就只是稍稍小睡了片刻罢了。”
赖朝照杂仕女说的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探头到长廊边的一间屋中望了一眼,问道:“弥兵卫,起床了么?”
宗清立刻便探出了头来。
“哦,是佐少爷啊。”
宗清走出房门,和赖朝并肩站在长廊上。
“你起得可真早。昨夜阁下与禅尼大人聊到深夜,想来也就只是稍稍睡了片刻吧?”
“不,我已经睡够了。”
“是吗?由今日起,阁下便将踏上漫长的旅途了——千万可别再在马背上睡着,与同行的众人走散了啊。”
“哈哈哈。无须担心,今日必定不会了。”
赖朝笑了。
宗清也冲着他一笑。
昨夜,赖朝曾天真无邪地对禅尼、重盛和宗清说起过之前自己在马背上睡着,结果在大雪纷飞的近江路上,与父亲和族人们走散的事情。
说得那样天真无邪。
听闻死罪可免,改判流放伊豆之后,赖朝便开始恢复了孩童的天性,变得有说有笑了起来,无忧无虑地等到了今天。
“等不及,等不及啊。真希望能早日看到伊豆呢。”赖朝道。
昨夜,禅尼曾问过他。
“莫若贫尼送些东西给你,就当作为你饯行吧。你想要什么?”
赖朝回答道:“想要一副双六。前往伊豆的途中,必定乏味得紧。”
“真是孩童性情呢。”
禅尼听后眼中含泪地叹了一句。
对于早已远离尘世喧嚣,一心礼佛的禅尼而言,种下此等善根,让赖朝今日远赴东国此举,正是一种不为人知的一大乐事,同时让她感觉到了自己生存的价值。
“好了……禅尼大概也等候已久了吧,你我这便前去禅尼大人的屋中,拜会禅尼去吧。”
宗清催促了一句,之后便带着赖朝走过了那宛如华丽寺院一般的泉殿长廊,走向面朝宽阔庭园的禅尼屋外,准备向禅尼辞行。
天色依旧还有些昏暗,禅尼的屋中和相邻的屋里都还点着灯台。清晨清冷的空气却早已充斥屋中,灯火泛着发白的光芒。
“哦,佐少爷准备出发了吗……真是让人不舍。”
禅尼盯着赖朝看了好一阵子。赖朝也感觉心中发堵,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就只是拜伏于地,久久不曾起身。
不久后,赖朝道:“承蒙大恩,在下才得以暂保性命。此恩此德,在下永世不忘。抵达伊豆之后,在下也将朝夕为禅尼大人祈祷安康幸福。”
虽然平日里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但到了今朝,赖朝的眼中也贮满了婆娑的泪水。
禅尼常说,她一直都对赖朝视如己出,今日见赖朝如此愉悦,禅尼心中也感觉自己终于得到回报。禅尼泪流满面。
“说得好。你能保住一命,并非人为,此乃佛祖的加护所致——有关此事,正如昨夜贫尼所言,因果有报,菩提常在,今生今世,你要好好为你九泉下的父母祈福。”
“……是。”
“万万不可对弓箭、太刀这等血腥罪孽再起杂念,即便有人从旁唆使,你也万不可听从。”
“是。”
“人言可畏,切不要自寻烦恼,再受绳索绑缚之苦——到了伊豆之后,你即刻便寻找一位适合的大师,剃度削发,万不可辜负了贫尼的一番心意……”
“是。”
禅尼一脸满足地微微一笑,扭头看了看宗清。
“是否还能再稍待片刻?”
“片刻倒是无妨,若是太久,恐怕便……至少,将行李搬运到车马上的期间的话——”
回答过一句之后,宗清便明白了些什么,口称要做些准备,起身走出屋外。宗清出门之后,禅尼轻声告诉赖朝:“有人在下屋中等你,说是想要见你一面。你就去和那人道个别吧。”
是谁——赖朝来到下屋,只见三名熟人正在屋中等候着他。
其中一人,便是叔父佑范。
另一人,则自称源氏的浪人,名叫纐缬源吾盛安。
剩下一人,则是比企局。
——屋中等待着赖朝的,正是此三人。
比企局乃赖朝乳母,在二条院中时,人称丹后内侍。去年三月,与生母死别之后,见到乳母,赖朝心中不由更觉亲切。
“……”
为了抑制住心中涌起的感情,赖朝呆站在原地。比企局见到赖朝,泣不成声地道:“少主,老奴是来为您梳头的。作为饯别,就让老奴再为您梳一次头吧……”
赖朝默默转身坐下,比企局含泪为他重新梳结了一番头发。她附在赖朝耳边轻声说道:“今日并非老奴与少主的最后离别。少主前赴东国之后,乳母依旧会追随您左右……”
纐缬源吾盛安也凑到身旁,飞快地说道:“公子大人,公子大人——此番蒙得八幡大人保佑,公子终于才保住了性命。不管旁人如何强逼,公子都万不可削发为僧。公子可要珍视自己的头发。”
“……嗯。”
赖朝颔首答应。
禅尼劝他出家为僧时,他也回答了声“是”,源吾盛安让他万不可削发为僧时,他也点头应了句“嗯”。
常言道:人非圣贤。
赖朝确是个直率的孩童。
这时候,中门附近有人大声叫嚷了起来。
“佐少爷还在等什么?快些出门吧。时辰已到——快些吧。”
出声叫嚷之人,正是护送的监视人——平季通的属下。声音中丝毫没有半点情面。
下屋之中,正在梳头的赖朝道:“乳母,罢了。”
然而比企局却依旧恋恋不舍,始终不愿放下手中的梳子。赖朝肝火一动,猛地站起身来。
之后,他扭头看了看身旁那为自己哭成一团的比企局和叔父佑范,责备道:“为何哭泣?——若是常人遭到流放,或许会心生悲戚,但今日我赖朝出行,乃是稀世罕有的良辰吉日,众人应当高兴才对呀。”
三人听赖朝如此一说,心中不由得一动,骤然止住了泪水。赖朝此时早已走出下屋,大步流星地向着屋外的人群走去了。
泉殿的殿口、廊门,一直到正门,聚集了一大群人。恰在此时,花顶山和如意岳等东山一带的轮廓,浮现在了破晓的天空中,旭日的阳光,从红色旌旗般的云间的缝隙间纵横流泻。走上大街,抬眼远望北山西山,京城镇上,加茂河水,还依旧沉眠于微黯的残月之下。
“——驾!”
“前列,向前。”
“驾,驾……”
整队人马即将启程。
众人围到了赖朝骑乘的马前——护送的青侍们的马匹竞相嘶鸣。
赖朝坐在马上——
“后会有期。”
冲着前来送行的泉殿的众人再次低头致意。
马蹄声嘚嘚响起。赖朝自己骑乘的马匹也迈出了脚步。他在马上不住回首。泉殿门前那黑压压的人群,久久不散。
或许是获得了特许的缘故,监督行程的十余骑中,也夹杂着叔父佑范和纐缬源吾的身影。
——今日真是良辰吉日。世间岂有如此值得庆贺的出行?
赖朝再次想起自己方才对身旁三人说过的话。抬头遥望被染成一片鲜红的破晓天空,赖朝总感觉想要发笑——同时,他的心中又涌起了一股纵情高歌的冲动。
——嘚,嘚,嘚,嘚。
马蹄步调一致。
十四岁少年的内心,此时正默默狂舞着。他心中所想的,并非明日之事。更不是昨日之事。不,他甚至早已将方才答应禅尼说甘愿出家的事也彻底忘到了九霄云外。
坐在马鞍上,赖朝小心翼翼地抱着方才禅尼送给他做饯行之礼的双六木盒。他揪住负责警卫的武士,不停地聊着有关双六的话题。
监视人季通不禁心中暗自起疑:“这厮莫非是个傻子?”
一行人即将抵达粟田口。
行道树旁,不少路旁之人都来观看。许多僧侣、浪人和市井之人,都混迹于白色的朝雾之中,拜伏在地上送行。
这些人中,必定有许多隐姓埋名的源氏之人。或许也有不少在偷偷地抹泪——然而,这天清晨,闪耀着今春欢愉气息的,却是那被许多人哭着称为“天真烂漫”、“性情率直”的赖朝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