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帐旁的守夜人自然一直听着,甚至就连对屋和远侍的休息处都能听到清盛的声音。
“蠢货。简直蠢货。”
虽然这样的话时时都能听到,丝毫不足为奇,“——你竟敢顶撞为父!”
但其后的一喝,却绝非该是由正三品参议六波罗大人的馆府中发出的话语。小厮和杂役们,几乎就从未听到过清盛这样的言语。
以寝殿为中心,从左右的对屋到北面的正堂,再到院子深处的厢房,都仿佛夜空的云中出现了鵺一般——四下之中,骤然变得寂静无声。
夜已深,清盛的声音更显刺耳。
“重盛,你是孩子。是我的孩子。不管你再如何有出息,也是一样。”
“是,孩儿明白。”
“你方才那叫什么话?居然说为父是没有半点慈悲心肠的罗刹?若我心中真无半点慈悲,会如此含辛茹苦养育子女?”
“孩儿并未诽谤过父亲,说父亲大人是罗刹。”
“我耳朵里现在还能听到呢。别给我断章取义。我这人最容易火冒三丈的——而你那话,言下之意便是如此。”
“孩儿不敢。”
“真够麻烦的。少给我东拉西扯。诡辩我辩不过你——不过我还是要重申一遍。不管禅尼说过什么,不成便是不成。岂有此理——居然要我饶过赖朝的性命。”
“……”
“和郎,你难道就不明白?你设身处地地好好想想吧——他可是义朝的三子。在他上边,还有次子朝长和长子义平,而其父义朝却特意将传家宝刀‘髯切’和‘源太产衣’赐给了他。光从这一点来看,难道还看不出赖朝此人的非凡之处吗——知子莫若父啊。”
“可是……父亲大人。”
“住口。我还没说完呢。”
清盛打断了重盛的话,接着叹道。
“知子莫若父——重盛,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这一点的。”
“正是如此,禅尼才会如此可怜他。”
“你把一切都推到禅尼的头上,说这都是她的意思,但事实上,自幼便整日静心礼佛,喜好佛家那些个言论的人,其实就是和郎你自己——什么轮回什么因果,还有那什么菩提佛心云云,你是想把这些个狡黠智慧和些小慈悲,运用到活生生的现实中吗?这恐怕才是和郎你的真实心迹吧——你可别搞错了。世事变幻,世人也是活的。战争与政治之间,那些个佛家道义,根本就只是儿戏罢了。要搞这类把戏,你就到伽蓝和小松谷的馆府中去搞——别拿到我清盛面前来胡扯。”
清盛激动得面红耳赤。看样子,他似乎还打算继续说下去。
可是,等他舔了一下干渴的嘴唇,再次看了看重盛之后,才发现自始至终,重盛依旧有如一泓不见半点混浊的清水一般。
“对,正如父亲大人您所见,此事并非禅尼大人一人之愿,同时也是孩儿的愿望。孩儿如此,也是为了一门中人的未来和父亲大人您的人望考虑。先前保元之乱后,整日惦记着之前的仇怨,不论老少,毫无仁念地将战败的敌方众人尽皆斩杀的信西大人,其最终的下场又如何呢?对于我们这些生于武门死于武门之人而言,今日敌人的处境,或许就是他日自身的命运。”
“一派胡言。有为父在,就不会让和郎你等受此大难。”
“怜惜自家之子,此乃鸟兽皆有之天性。又岂是父亲大人您一人之心?”
“为父没心思与你嘴上纠缠。”
清盛最后大喝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对这等慈悲人情,老夫早已厌烦不已。此事休得再言。”
喜恶原本就因人而异,即便是亲生骨肉,也一样会有嫌恶之心。清盛本人就不大喜爱长子重盛。
之所以如此,皆因重盛此人口无遮拦所致。人世之中,纷纷扰扰——而若是与政治有关,就更不可依重盛所言了。
此外,凡事总喜欢扯上佛法和儒学这一点,也让清盛心中不快。尊崇佛祖,重视学问,这些都无可厚非,可若是换到活生生血淋淋的政争交锋,抑或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的话,这类事物就只会阻碍到内心,有百害而无一利。若是将佛法和儒学利用于政治之上,尚还情有可原,可自己身体力行,将自身局限到他人所设想的哲理之中去,那就是愚昧迂腐了。
既然生为清盛,自幼形成的此等性格,降生于这个时代的这片土地上,清盛觉得,如此活过一生至死方休,是在完成上天赋予的使命。若是孔子要说自己不知书不达理,那就让他说去好了;若是释迦要说自己是邪魔外道,那也让他去叹好了。
自己也同样是天津日子的后裔之一。有谁会盼着这片大地化作地狱?又有谁会希望看到天下万民困苦不堪?
一切都为天下苍生设想一下吧。祈盼天津日子能够繁荣昌盛的愿望,绝没有半点的二心。为此,必须铲除一切阻碍。外道也好,天魔也罢——若是没有如此决心,又怎能在政场和战场上赢取胜利?虽然口口声声说想要隐居遁世,但对清盛而言,隐居遁世,赏花观月,此等人生根本就毫无意义。清盛从不否认,自己这样的性格,是绝对无法隐居遁世的。
每每开口,以重盛的睿智与学识,想要彻底驳倒父亲那粗浅的言论,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虽然重盛始终克尽孝道,从没有过半点的轻忽——但身为其父的清盛,却时时觉得重盛是在冒犯自己。若要究其原因,那便是清盛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重盛其实要比自己优秀许多——但膝下之子比自己更有出息,这种事是绝对不会让身为父母之人感到开心的。
更何况,清盛如今正当壮年——至少,清盛自己是如此认为的。
好不容易才彻底摆脱了贫困,让众人对他刮目相看,到了如今这不惑之年,他感觉自己才终于迎来了他人曾经度过的青春时光。如今的自己,正如日中天。想起自己在整个日本规划的那幅偌大的设计蓝图,清盛便会对些小的衣食住行,也同样表现出强烈的欲望。
进膳时狼吞虎咽,当着族人与孩子,也会若无其事地谈论女人——而每次看到重盛在众人之中一脸不屑地皱起眉头,清盛便会赶忙转换话题。
——总而言之。正是因为清盛和重盛之间的这种父子关系,所以众人才会觉得,若想恳求清盛饶过赖朝一命,重盛便是最适合的人选。但实际上,这样的做法就只会越发地让清盛心中不快,一意孤行。
和禅尼一样,重盛也在梅花绽放的寒冷深夜中,默默地回到了小松谷的馆邸之中。
翌日的翌日。
六波罗传报,说是怀中抱着三个孩子的常磐,即将由藏身的九条院出头自首。
自打听说常磐被捕那天起,清盛就时常絮絮叨叨地询问随侍的家臣和问罪所的官员,“之前她都躲到何处去了?为何要逃?”
又或:“带着孩子?”
再或:“憔悴了吗?”
不久之后,如同一般的罪犯一样,问罪所把审问出的详细口供和请示其处分的书信上呈到清盛处。
看到官员的做法,清盛却颇为不满,责备了官员们的无情。
“再怎么说,此人也是义朝心爱的女子。况且此女还带着吃奶的孩子,怎可打入问罪所的大牢?为何不去腾出一间武士的房间,让其住下?”
“老夫要亲自审问。立刻将她押到西侧的屋里去,老夫要到那里见她。”
清盛的话语让人感到颇为意外。
官员都听说清盛对赖朝毫不宽容,所以在面对常磐时,为了迎合主子的心意,还故意苛待了常磐,结果却彻底大错特错。官员非常狼狈,不久后,带常磐到清盛官邸时,官员对待她就如待客一般,一路上照顾有加。
“赐座。”
听到清盛一声令下,侍卫连忙在门外阶梯下的庭园中铺开了蔺席。
“进屋。让她进屋来好了。”
清盛赶忙连声纠正。
——进屋?众人全都一脸疑虑地看着清盛的脸。看到清盛用下巴指了指阶梯上的走廊,官员连忙回答声“是”,诚惶诚恐地催促常磐道:“进屋吧。”
常磐不敢抬头。
怀中吃奶的孩子虽然还很天真,但今若和乙若两个孩子,经过两夜的牢舍生活之后,已变得十分胆怯。两人紧紧跟在母亲膝边,寸步不离。
“大人有令,你就进去坐到地板上去吧。”
见常磐依旧没有起身,官员又催促了一遍。常磐这才宽慰了两个孩子一句,低着头坐到了走廊的边上。
母子四人就如同巢中的小鸟一般,畏畏缩缩地紧紧靠在一起。
看到清盛的左右站着一群脸色肃然的陌生大叔,今若和乙若都紧紧挤在母亲脚边,寸步不离。
“……”
清盛看了看常磐身边的孩童,之后又看了看常磐那憔悴至极的面容。
这并非清盛初次遇见常磐。自打常磐侍奉九条院,因容貌秀美而在京城中背负盛名之时起,清盛便已看到过她。
已死的义朝也好,眼前的清盛也罢,两人都对京中女子的情况知之甚详。何处的局中有个怎样的女子,某某中纳言的女儿长得如何,不分源氏、平氏,众将们都极为热衷于这类的话题。
而众将们甚至还把横刀夺爱的行为,当成了一种仅次于战场杀敌的荣耀,炫耀不已。常磐亦是如此。当时,清盛还只是个无名小辈,而义朝的权势却已如日中天。
但如今——
沧海桑田,世事无常。这也让清盛自己感慨万千。过了一阵,他终于启齿冲着常磐说道:“乳汁还够么……乳汁多么?”
这可是众人提起时无不心惊胆寒的六波罗大人。听说清盛要亲自审问,常磐本以为自己将会遭受无尽的酷刑,可她却没料到——
乳汁还够吗?
这竟然便是清盛的头一句问话。大感意外的不仅只是常磐一人,甚至就连周围近侍和问罪所的官员也是一脸惊异,无人作声。
“……”
常磐一手抱着牛若,一手撑地,轻轻摇了摇头。清盛颔首会意。
“不够吗。果不其然哪。”
之后,清盛便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家境贫寒时,老夫的娘亲也曾为没有乳汁而困扰过。身为人母,都愚昧不堪,画饼充饥,让丈夫饱食,分给爬行于地的孩子,不但自己没有吃到半口,却还要让吃奶的孩子吃奶。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
“你的容颜曾经让义朝神魂颠倒,天可怜见,如今却也都憔悴得不成人形了。”
清盛的叹息如此真实。实在是可惜——他由衷地在心中叹道。
“常磐。”
“……在。”
“你似乎浑身颤抖,但你不必害怕。老夫赦你无罪。合战之事,乃我清盛与义朝之间的纷扰。”
他的叹息声是真实的。可惜——这是从心底发出的。
“……”
“此事并非女眷之流该当插嘴的,而说到底,我清盛如今的荣华富贵,也源自义朝当时的愚昧之举。他本不过只是一届武夫,完全没有我清盛心中的这等政略。或许,涉足公卿的政治纷争,就是一切祸事的因由——冤有头债有主,虽然一切都当因袭武门的习俗,但最终受到牵连的,却是一门中人和你们这些毫不知情的人——我清盛并不打算斩杀你这样的人,你就放心好了。”
“……若……若是……”
常磐横下一条心,高声嚷道:“小女死不足惜……但小女还望大人大发慈悲,放过孩子们一条小命。”
不等常磐把话说完,清盛便如同换了个人般地大声呵斥了起来。
“休得得寸进尺。”
“……”
“稍稍觉得你可怜,你便立刻得寸进尺。这便是女人们的可恨习性。你原本乃是九条院的杂仕女,连姓氏都没有,即便得到了义朝的宠爱,你也不过只是个门外之花。但是,你怀中所抱的孩子,却是正宗的源氏血脉。更何况,他们还全都是男孩。对于源氏的血脉,老夫断不可手下留情。”
看到清盛那一脸的凶相和冷峻的声音,今若被吓得一脸哭相。乙若已经哭了出来。
常磐拜伏在地。清盛两眼盯着常磐那满头的黑发道:“哼,简直放肆。”
之后,清盛又露出一脸懊悔的模样,突然间站起身来。
“把她带回房间去。”
冲着官员们下过命令后,清盛一扭头,就像是恨不得伸手捂住双耳一样,消失在了正堂的帐台之后。
尽管隔着长廊,但每到夜里,位于后园深处那间关押常磐母子的屋中,总会传出吃奶孩子的哭声。也或许,其实只是清盛自己的幻听罢了。
看样子,清盛似乎彻夜未眠。清盛心想,若是自己生于底层的贫苦家庭之中,或许便不会如此烦恼不堪了。
想起平日总是早起的重盛,清盛立刻唤来了侍从,“去把小松叫来。”
派人去接来了重盛。
对坐在洒满旭日阳光的屋中,重盛看着父亲的脸。
“您这是怎么了?”
“嗯……我感觉脑袋有发沉。”
“是积劳成疾吧。禅尼也一直在担心您,说每天上朝,似乎都会遇到不少的烦心事。”
“你去见过禅尼了?”
“是的,就是为了上次之事——”
“禅尼还在为上次那事感叹不已吗?”
“她还没有放弃。她跟孩儿聊了些关于她那已故的亲生孩子和赖朝的事,又劝说了孩儿不少。”
“或许她心中依旧还在记恨我,说清盛是个无情之人吧?”
“她倒是没有提起过这些。”
“——重盛。”
“在。”
“之前的那场合战——保元之乱后,信西入道真是下了狠心,将之前的那些政敌和残党都斩杀殆尽,彻底斩草除根了……可是,昨夜我思前想后,折腾了一宿——但结果似乎却反而不佳呢。”
“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此等行为必然无法带来良好的人望。信西入道当年之所以会走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大概也是因为他太过果断刚毅,却缺乏血泪之情的缘故吧。”
“唔。”
“此番合战之中,信西入道成为了众人仇视的标靶,最先遭人放火烧毁的也是西洞院的宅邸,他本人也遭到源光泰的四处追杀,最终惨死于田原野地。正是因其滥杀无辜,所以死后也几乎无人凭吊。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因果轮回吧。”
“不,别再提那些个佛家所言了。如今为父找你来,并非是来和你谈天说地的。昨夜之间,老夫深思熟虑,仔细想过了信西入道的所作所为,世人的反应,还有他最后的下场……实是不佳。此乃下策。信西入道未能赢得人心。而后,老夫又拿此事与如今老夫对义朝一门的处置对照了一番。”
“哦……”
重盛面露笑容,终于——您醒悟了吗——话刚到嘴边,但重盛随即想起父亲生性不爱听从他人的忠告。即便遵从了他人的忠告,若是没能表现出一切行为都出自父亲自己的意愿,那么最终父亲也不会实行——重盛很清楚父亲的这种性情。
“如您所想。父亲您的想法,完全正确。”
重盛随声附和了一句。
清盛道:“是吗?和郎你也如此认为啊?欲成大事者,必当施之以仁——若是为父斩杀了赖朝这等幼童,世人也只会为此皱眉。为父便饶他一命,处以流放之刑吧。”
“……是,那么……”
看到父亲如此恬淡,重盛感觉自己似乎反被抢去了风头。说罢方才那番话,父亲心中看起来已变得轻松,朝阳之下,他的脸上焕发着容光。
“父亲此举真是仁心慈悲。听闻此事之后,却不知禅尼会有多么开心呢……既然如此,孩儿这便启程前赴泉殿去吧。”
“你也算是尽了一份孝了啊。”
“嗯,这可真是个美妙的清晨。”
重盛也感觉心中无比清爽。除却骨肉亲情,他从未感觉到自己对父亲抱有今日这般的敬意。
就在重盛满心欢喜,准备起身之时,“啊,还有一事。”清盛轻描淡写地说道。
“顺便,你去把到问罪所自首的常磐御前也放了。唯有一点,就是她所生的男孩,不如就下令让孩子们都遁入山门好了——至于那个吃奶的幼儿,若是立刻将其与母亲分开,或许便会哭泣至死的吧。就宽限那幼儿百日的时间,之后再送到鞍马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