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行佛法的僧人当中不乏许多年轻人。
尤其是在这座位于京都八坂乡的清水寺,因为与东大寺联系密切,寺内也设有奈良学生的宿舍,到了夜里,学生们便聚集到一处进行讨论与聊天,即使是正月的夜里也是如此。
“去看楝树吗?”
“什么是楝树?”
“五条的牢房门前的那棵巨大的树。义朝的首级被悬挂在那里。后来,他的儿子义平的首级也悬于此树之上。”
询问之人听罢不悦地答道:“不,不看。”
另一人又说道:“其实前天就已经没了。不知道是在何时,我看到首级被人下葬了。”
“被谁?”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个人。
“不用说,一定是源氏的余孽。常常可以看到他们不分昼夜地在六条之馆进行灵前守夜,是仰望着主公首级的一族。”
“原来是这样。”
埋葬首级时那慌忙的景象,一瞬间涌入年轻学生们的心头。
“会遭到惩罚的,上天会降下刑罚的。”
其中一人小声地嘟囔道,声音仿佛突然抛过来一般。众人的目光转向那个人。
“何出此言?”
有人追问道。
“真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三年前的保元之乱当中,义朝不是对自己的父亲见死不救吗?”
“与其说为义是义朝所杀,不如说是清盛和平家的其他人让义朝杀的。朝堂之上,为义已被判处斩首,所以,即使是义朝也不能对他进行包庇和帮助。若是在朝议上用弓箭杀死主君,则会成为谋反。与其忍气吞声,不如让儿子亲手将自己处死。”
“无论如何,最初向上皇献策,点燃合战的导火索的不就是义朝吗?战败后,上皇被流放到了赞岐,父亲为义也在朝议中被判了死罪,为何时至今日又会……”
“且慢!”
辩论之人情绪激动。
“你方才所说的只是人道论。这个问题不从更大一些的视角上来看是不行的。”
“你在说什么呢,人如果脱离了伦理道德,那还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
“照你那样说的话,义朝虽然是一个非人道的人,但人生中并不存在任何瑕疵,对于在如今这样剧烈的安定与动荡兴亡的浪潮当中的武将来说,只是遥不可及的一个梦。那么……虽然不能大声说出来,六波罗大人又如何?”
“你又在诋毁平家了吗?”
“我并非感情用事。”
“听上去蛮有道理。”
周围开始响起了众人的说笑声。
“都不要再说了!”
虽然有人这样说,但是在场的那些辩论家仍然在说个不停。
“说到底义朝这个人不过是一介武夫。想要在政治斗争中与平家进行对抗,之前的保元之乱也好,今年的平治之乱也好,很容易就被打败了。”在信西入道等人看来,义朝只是一个很容易被骗的人物,更不用说和六波罗做比较了,虽然不知道武力上如何,但是要论政治头脑,他和六波罗是不能相比的。
先不论平家还是源氏,不能将他们当作幻想或是传说。而且,对于大臣和长者的称呼,即使是在别人听不到的情况下,直呼其名也是不对的。为了表示礼貌和谦逊,自大的行为常常会受到负责教职的僧侣的训斥,但是,当年轻人聚集起来的时候,有时也会将礼仪等规定抛之脑后。
“咦……”
在场的其中一人突然间竖起耳朵,眼睛看向人群外的地方。紧接着众人都闭上了嘴开始巡视着夜晚笼罩着寒气的墙壁。从某处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婴儿的声音,仿佛便是黎明之声。即便处在这样一个黑暗的时代,那声音却在诉说着存在于未来之中的永恒。
但是,此时正值深夜,在本应没有女人存在的寺院中,哭声更加引起了年轻修行僧们的疑心。
众人觉得奇怪的并非婴儿。对于陪伴于婴儿身边之人,众人心中涌起种种猜测,浮想联翩。
“莫不会是有人在这佛门清静之地藏匿了女子?”
众人俨然有了一种嗅到他人秘密的感觉,全都骤然压低了嗓门。
“——去看看吧?”
过了一阵,只见角落里的一人站起身来,迈开了脚步。消瘦的人影在墙壁上一阵摇曳,向回廊迈步走去。
“光严。喂,光严。”
屋里有人叫了一声。
“什么?”
光严从门缝里探出了半个身子。
此人年纪尚轻,感觉似乎一直重病缠身,沉默寡言。看他还只有十七八岁模样,常年在此修行的学生立刻便开口逗了他一句。
“你要去看看?”
“是的。”
“干吗这么着急?”
“就是有点挂心罢了。”
“话说,那个把带孩子的女人藏到寺内的人,就是你吧?”
“……”
光严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话音刚落,一众学生便齐声笑了起来。
“绝无此事。”
光严一脸急忙辩解的表情,引得众人更加感到好笑,相反,却没人留意到他的脸色。
没过多久,婴儿的啼哭之声便再也听不到了。而出门查探情况的光严,不久之后也回到屋里,向众人报告道:“也没啥事。”
“没啥事?”
众人当中的一人故意问道。
“嗯。是产宁坂下一家陶匠的老太,半夜里背着总爱夜啼的孙儿来参拜安产菩萨罢了。”
光严一脸严肃地回答道。
“哇哈哈哈。”
“啊哈哈哈。”
众人其实心中早已猜到了几分,他们彼此嘲笑着胡乱猜测的对方,拍了拍手。
借此时机,众人纷纷起身言道,“睡了吧。”
“嗯,差不多也该安寝了。”
说着,众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供他们安寝的巨大伽蓝之中,屋中就只剩下三四个人,打扫众人吃剩的麦煎饼,收拾灯火。
打扫收拾完毕,关上格棂悬窗,等到清水寺中最后一盏灯火也熄灭之后,从花顶山到东山一带,就只剩下风声还在猎猎作响了。
远处的夜雾下,加茂川的水面似乎已经结上了一层薄冰,隐隐发白。虽然战事已暂时告一段落,但京中却依旧不大安全。六条附近在战火中化作了一片巨大的废墟,而六波罗周边的长明灯光,也彻底消失不见了。
“常磐夫人,请开门吧……您不必担心。我是方才来过的光严。……常磐夫人。”
音羽的瀑布,也化作了冰柱。本以为是树叶,但定睛一看,从御堂的格棂悬窗和边缘上散落下来的,却是白色的雪珠。
“常磐夫人,您已经安寝了吗……请您还是起来一下吧。我是光严。”
此处地处产宁坂之上,背靠着音羽山。光严一边留意着周边的动静,一边推开了安产菩萨御堂的门扉。
“好的……这就来。”
御堂中传出了回话声。
那声音很低。即便如此,却也完全可以从嗓音中听出女子的年纪。
御堂里传出轻微的响动声。过了一会儿,御堂门扉的缝隙间,射出了微弱的亮光。这是一间之前从未有人住过的殿宇,悬窗破旧不堪,墙壁上沾满煤灰,屋顶滴答漏雨。尽管殿宇早已破败不堪,但如今,却有人在此过夜。
这样的事,本来便足以招人疑心了。光严忐忑不安地站在殿门之外,等待着里边的人开门。
“御前夫人……恕小人失礼,如今情势危急,请您就别再执着于梳妆打扮,尽快开门吧。”
听到光严的催促,里边的人也赶忙回了话。
“好,好。立刻便来。”
屋中之人的回话中,带着一丝悲切的感觉。光严虽然于心不忍,但他却依旧强忍着内心的怜悯和歉意,补充道:“有劳了。”
话音刚落,殿门便轻轻地开启了。冷若冰窟、灯火摇曳的御堂中,端坐着一尊头顶直达天花板的观世音塑像。
然而,刚一踏进御堂,一阵令人回忆起自己往昔的甘甜气味便彻底包围了光严。这,是一股让人感到温暖的母乳气味。
“终于安寝了啊。”
就在观世音塑像的衣角之下,以塑像的台座当屏风,木质的地板上铺着两床草席。女子重新在草席上坐下了身。光严坐到女子的对面,凑头看了看对方怀里的孩子。
“嗯,睡得很香。”
常磐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臂弯里的孩子甜美的睡脸,叹息般地喃喃说道。
过了年关,牛若就要满两岁了。这孩子生来就是一副倔脾气,再加上刚刚经历了年末的那场战事,不光夜里不肯安睡,有时还不愿吃东西,弄得常磐的母乳也彻底没有了。如今天寒地冻,夜里却连床被褥也没有,也难怪孩子会半夜啼哭。
“嗯,公子们都睡得挺香的呢。”
一时之间,光严忘记了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两眼望着另一张草席,由衷地感叹道。
为了抵御严寒,今年六岁的乙若和八岁的今若抱在一起,已然陷入了甜美的梦乡。两人身上,就只盖着母亲身上脱下的那件薄薄的单衣。
看到眼前骤然变化的境遇,光严感觉心中一阵发堵。世事无常。在平日的讲经和杂谈之中,众人总是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即便听到了它,心中也不会涌起任何的感触。可是,亲眼看到他人徘徊于这无常变幻的世间时,光严的心中却也不禁感到了一丝感伤。
这三位公子并非他人,正是直到前不久还被源氏的众人尊为弓矢栋梁、族人尊者,与六波罗的清盛和小松大人一门之人彼此争长的左马头义朝的遗孤。
而这三位公子的母亲——
则自幼侍奉于九条的女院,虽然不过只是个身份低微的杂仕女,但义朝却凭借着其权势,在一众美女中千里挑百,百里挑十,十里挑一,最后唯一选中的就是这位常磐夫人——她的端秀美貌,在京城的街头甚至引起了传闻。
十四岁时初描黛眉,十五岁时便已帘内曳裳——当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个曾被众人羡慕不已的她,竟会在二十三岁时,便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居无定所地四处流浪,甚至还得在这佛家的清冷厢房中忍受这冬日的严寒之夜。
想到这一切,光严只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言以对,相反,只能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坐在对面的常磐的眼睑。
正事要紧——
光严横下一条心,突然开口说道:“常磐夫人,请恕小人无礼。如今这御堂也已不再太平。夤夜之中,四下俱寂,即便身处远处的大雄宝殿,也能听闻到公子的啼哭之声。”
“倒也难怪。这孩子一哭起来,感觉就跟着火了一样。”
“学寮之中的年轻学生们今晚也曾心中起疑,险些到处查探哭声的来源呢——半个月之前,您藏身于后山的花顶堂中,因那边难以运送食物,所以才在前日夜里让您搬到了这边,但此地人多眼杂,相较于后山,此地反而更不太平。”
“让阁下操心了。这也是在所难免之事。我等另寻去处便是。”
“这个……小人实在是难说出口。”
“不不,从除夕夜到今日,我等母子四人能够躲过六波罗的眼线,一直活到今天,全都拜阁下的慈悲心怀所赐。”
“夫人言重了。”
光严一脸心痛的表情。
“小人虽然身着法衣,但亡父和叔父,却都与源氏有些血缘宗亲的关系。而小人的从堂兄弟金王丸,更是自小便侍奉于六条的御馆之中,义朝大人造访夫人您的时候,他还总是伴随同行呢。”
“……”
突然间,常磐怀中的婴儿磨蹭着小脸,开始找寻起了母亲的乳房。光严只觉得心中一阵发堵,噤声不语了。
仔细一看,牛若却又已经再次安睡。光严故意压低了自己的嗓门。
“——所以,年末的二十六日清晨,战事爆发,都城街镇上燃起熊熊烈火,升起浓黑烟雾之后,小人便寝食难安,一直在担心着御馆的安危,惦念着夫人和几位年幼公子的情况。白日之间,小人也曾在此地看到过从街镇上升起的浓浓黑烟……其后,除夕之夜,小人的从堂兄弟金王丸便背负着几位公子,带着夫人您到这里来了……
“这可正是我等一报当年源氏一门对我父祖恩情的时机。光严,一切就拜托你了。我还得去看看由近江路赶往美浓的馆主大人一行的情形——当时,金王丸就是如此对小人说的。感觉到他对自己的信赖,心中暗觉喜悦的同时,小人却也为身在佛门之中的自己感到悲哀。万没想到,小人竟是如此的无力。即便小人难以违背自己的良心,但若是小人再继续藏匿夫人您和公子们,最终你们还是同样会落入六波罗捕快的手中,被他们押去邀功请赏。此事万分火急,切不可有半分延误,更等不及明日了。”
“我知道了。我们会趁夜悄悄离开此地的。”
“……实、实在是万分遗憾。”
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溢出了眼眶。光严用法衣的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
“若非小人自幼身体病弱,小人却也甘愿重返武门,伴随夫人而去。”
越是身子病弱,心中的血气涌起得便越强烈。光严呜咽着继续说道。
“尽管小人这话听起来就似是在驱赶本已走投无路的夫人您和公子们一样,但还请您谅解小人,其实小人心中也痛苦万分……夫人,请您原谅小人吧。”
说着,光严便伏在地上号泣了起来,但常磐的双眸却怔怔地盯着御堂的墙壁,并未流下半滴眼泪。她的双眼,就仿佛结冰的池塘一样,早已忘却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