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并不打算在屋中久留。炉火若是过于旺盛,不但会使人耽于温暖,令之后的路程更觉痛苦,同时还会招人耳目。
稍作逗留之后,二人便离开小屋,再次策马疾驰,到得方才的岔路口。
“后会有期,金王。”
“后会有期,兵卫大人。”
二人心中各自怀着无量感慨,彼此呼唤了一声。
“愿阁下此去一帆风顺。常磐夫人与三位公子的前途,就托付在阁下身上了。”
“在下明白。”
金王答道,语调颇让人感觉放心。金王又道:“附近并不太平,阁下也需多加留心,千万保重——愿阁下早日寻得佐少主,赶上大人,平安逃离,踏上美浓路。”
“唔。如此,那就改日东国相见了。”
“嗯。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
金王独自策马西去。
兵卫正清在路口向东而去,左临琵琶湖,再次四处搜寻起了佐少主的身影。
然而,直到清晨,兵卫正清也依旧未能发现右兵卫佐赖朝的人影。
赖朝丝毫未曾觉察,自己究竟是在何时从父亲兄长和帐下众将的队伍中掉队的。
赖朝一怔,猛然睁开了被雪花覆盖冻僵的眼睑,眼前却已再不见父亲的身影。也看不到兄长和帐下诸将的人影。
“掉队了吗?”
赖朝急忙策马急赶。
赖朝心中一惊,胯下的坐骑也随之一惊,卷起一阵白色的旋风,一路狂奔向前。
但未能疾驰多远,坐骑立刻便又再次疲累了起来。赖朝此刻也同样满身疲累。他的心中,没有不安,没有感情,甚至没有恐惧。
唯有倦意。
他只是个年方十三的童子武者。虽然身披源氏世代相传的绀缀宝甲“源太产衣”,腰佩“髯切”太刀,跨坐于鹿毛鞍上,看似一位威仪堂堂的武者,但赖朝此时只有十三岁。
“……好困。”
赖朝心无他念,就只有这唯一的念头。
虽然双手已然冻僵,下意识间自然地握住了马鞍和辔绳,但赖朝的脑海却丝毫没有自己此去的方向。就仿佛眼前这白茫茫的天地一般,赖朝的脑海中也同样是一片空白——白色,恍惚之间,赖朝在这无尽的白色中晃动着身体。
回忆间。
他已经无数次地陷入了这种状态之中。或许,自己就是在陷入恍惚之中时,与父亲义朝和家人走散的吧。走在这霏霏纷纷的白毫大雪之中,只需相隔十间二十间的距离,便再也无法看清彼此的身影。而道路之上,也看不到任何的马蹄印迹,分不清众人究竟是取道东行,还是掉头向西了。
——佐少主。
——佐少主。
似乎有人正在呼唤自己。赖朝一惊,赶忙睁大了眼睛。好美!眼前,唯见一片凄美的鹅毛大雪。
赖朝策马上前,并无半个人影,收辔停马,也丝毫感觉不到人的气息。白茫茫一片。空无一人的世间,竟是如此的美。
不知何时,赖朝再次在马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原先是何处的家臣,森山宿中,住下了一名落荒逃来的人称源内兵卫直弘的可怕浪人。
白天,六波罗的武士曾来过此间,召集驿馆客栈的老板官员,训示道:“倘若有人遇到左马头一族,抑或其他源氏家人饿极乞食,疗伤求药,可当场和颜以待,将其招至小屋中。待其进入屋中之后,便当即刻投报官衙,或求助于官员、地头武士,务必将源氏之人生擒活捉——休得手下容情。若有人胆敢包藏源氏中人,必当治以重罪。此外,手刃源氏的残兵败将者,献上其人首级,可保汝等出人头地。能否成就一世富贵,全在此天赐良机了。”
岁末年初,正是众人等待着春日再来的时候,源内兵卫却自秋天起便始终是一身布袄。听闻了朝廷颁布的这番诏令之后,他便立刻飞奔到病弱的孩子和叫嚷的女子居住的茅草屋,一边砍伐着屋后树林里的竹子,一边说:“春天的脚步终于近了。”
他在削尖的竹竿尖上抹上油,野猪般的眼睛里散发着光芒,大白天的就四处转悠寻觅,却始终无法追寻到半点春天的脚步声。
夜晚来临。
暴风雪暂且停歇之时,幽蓝的月光不时露出脸来。源内兵卫就仿佛一条野狗一般,踏着积雪缓缓来到客栈外。
——咔嚓。
客栈外的马厩里传出了响动声。马匹的身后,两柄长柄刀散发着寒光。
“……是、是谁?”
源内兵卫和对方都吓了一跳。
过了一阵,三人才彼此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这不是源内吗?”
从马匹草粮堆后边现出身形来的,同样也是这处客栈里的浪人。如今的他,已经彻底一扫平日的懒惰,顶着刺骨寒风,驱散了浑身倦意。
“如何?”
“何事?”
“有什么收获没?”
“没啊。”
“呃……他娘的就只看到天上飞大雁。”
就在三人彼此发泄牢骚之时,雁群斜斜向着湖畔飞去。一骑武者悄悄地走过了呆呆眺望着雁群的三人身后。
驿路上的积雪已被铲开。路旁两侧的积雪,已经堆到了厢房的门口。隔着雪堆,马背上的半个身影一闪而过。
“……唔?”
“嘘。”
长柄刀和竹枪扑到雪堆上,紧跟在武者的身后——然而,马上的武者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残兵败将的那种惊恐模样。
“这厮怎么回事?”
“哦?他娘的,睡着了啊?”
相反,三个人却犹豫了起来。
武者的身影威风不减。那模样,就如同突然坠落到凡间的星辰一般。虽然三人并不知道武者身上的光芒,是身着的“源太产衣”和腰悬的“髯切”散发出的灿烂光芒,但他们却能看出,此人的装扮绝非常人。
出人头地的良机,已在眼前。三人心中明白,自己已经遇到了春天的脚步声——岂能白白放过——三人彼此使了个眼色,源内率先从雪堆后跳了出来。
“公子留步。”
“……”
右兵卫佐赖朝一愣,愕然回头看着三人。
一名素昧平生的陌生男子用竹枪指着自己,嘴里正念叨着些什么。除却此人,周围还有另外两名手持长柄刀的人,也在瞪着自己。
距离实在太远。对方却也没有擅自靠近。赖朝甚至就连“干吗”都没问一句。
他的心中甚至都没有任何的恐惧。因为之前他早已看惯了长矛大刀沾满血迹的战场。而即便下人手持利刃站在面前,在他看来也不过就像些耀武扬威的螳螂一样。
“公子哥儿,没长耳朵吗?”
“……”
“你从何而来,去向何方?罢了,此事不问也罢。前方并无逃遁之路——公子且下马,我等去给公子备些粥饭。”
“……”
赖朝依旧默然不语,任由马匹缓辔前行。
“嗬,还不停步吗?”
源内兵卫岂容眼看到嘴的肥鸭飞走。他端起竹枪,扑身刺去。赖朝紧紧抱住了马颈。马匹高高抬起了前蹄,疯狂地往后退去。
雪水令竹枪长柄在手中一滑。虽然刺中了什么,但对方却并无任何的反应。源内兵卫心中一急,抛下竹枪,伸手拔出腰间的野太刀,追在疯狂打转的马匹鞍前。
“唔。”赖朝扭过头去,大喝一声,“你疯了吗?”
刚一开口,他便伸手拔出髯切太刀,发疯地向着源内兵卫的脖颈砍去。
听到耳边那野兽般的惨叫,看到喷射而出的浓黑之血,赖朝自己也不由得一怔。这一怔,终于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速速下马。”
对方依旧还在叫嚷。说话之人,正是一手握着长柄刀,一手牢牢抓住马辔不放的男子。
赖朝在马鞍上站起身来,大喝一声“放肆”,隔着马头挥刀砍去。男子往后一跳,前臂却已被刀刃卸下,“哇”地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血迹如同一把巨伞,在雪地上渐渐扩散开来,看得人心中发毛。剩下那名手持长柄刀之人早已吓得不敢靠近。
赖朝冲着满面惧色之人呵斥了一声“还来吗”,之后便用手中的太刀刀背轻轻拍了拍马臀。
或许是见了血的缘故,赖朝胯下的战马也突然抖擞起了精神,霎时间变得彪悍桀骜起来。它就如雪神一般高高翔跃而起,撕裂开漫天的雪风,疾驰了起来。
突然间,赖朝心中感觉到了一丝畏惧。
父亲上何处去了?兄长呢?一族之人呢?
到了翌日,赖朝甚至不得不和之前跟他相依为命的坐骑道了别。深厚的积雪,让马匹扭断了脚。徒步而行,身上的铠甲尤其让人感觉无比笨重。为了避人耳目,赖朝只得连同马匹一道,弃下身上这代代相传的太刀与战甲,轻装而行。
到得二十八日夜里,赖朝甚至已经到了不记得自己究竟在何处彷徨的地步。睡眠不足,让他只觉得头痛欲裂。赖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和面颊,毫无知觉,感觉它们就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一般。他的脑子里,甚至就连父亲和兄长的事都无法再想起。不可思议的是,战场的景象,却一直未从脑海中消失过。闭上眼睛,那天从六条河原一直延烧到御所附近的大火和黑烟就会再次出现在眼前,太刀和羽箭划破长空呼啸而来的声音也会在耳边复苏。脑海中回想起来的,是那些少了脑袋、依旧蹒跚前行的躯体和没了双腿的尸体。
这不是恐惧。这绝非是“恐惧”这个肤浅的字眼所能概括的。
“所谓战争,原来就是这样的。”
赖朝的心中,就只剩下了这样的想法。心中满怀着这挥之不去的幻想和回忆,夜里,赖朝在江州浅井山村一户人家的无门厢房下,挤在柴火和腌菜缸的缝隙之间,深深地陷入了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