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霭还没来得及享受“尘埃落定”的心境和环境,赵亮就带回来一个爆炸性新闻:“滕非被学校撤职审查了!”
她不相信:“你听谁说的?”
“什么听谁说的?Barbara给我们孔子学院和董事会的每一个人都发了email(电子邮件),亲口告诉我们的——”
“Barbara亲口告诉你们滕教授被——撤职审查了?”
“当然啦,她还叫我们不要跟他接触。”
她越发不相信了,哪里有这种事?Barbara只是C大对外教育部的负责人,哪能说撤谁的职就撤谁的职?而且还叫大家都不理睬滕教授,这也太孩子气了吧?
她狐疑地问:“是不是有谁在搞恶作剧?spam(垃圾邮件,捣乱邮件)?”
“Barbara会搞恶作剧吗?”
“Barbara怎么啦?前年愚人节,C大校长还给我们发恶作剧邮件呢——”
“那是愚人节,
她知道今天不是愚人节,也不认为Barbara会搞恶作剧,但这事总不像是真的。她追问道:“如果真是撤滕教授的职,怎么没听他说起呢?难道撤职不用通知当事人本人的?”
赵亮不屑地一笑:“哼,你以为他什么事都会告诉你?你是他什么人?贴身保镖?学校当然通知他了嘛,至少Barbara发给我们的那封信,也发给他了,肯定是他自己没查,这个老土,现在这种信息时代,一切都是靠email联系,我天天都查email,一天查无数遍,不然的话——”
“把Barbara给你们的那封信给我看看。”
赵亮不愿意打开自己的信箱让她看,只把那封信forward(转送)给她。她打开自己的邮箱,点开那封信,的确是Barbara发的,是C大的信箱,应该没错。信是群发的,收件人一大串,其中也有滕教授。
她把信认认真真看了几遍,虽然信里说的不是“撤职”,而是“停职”,也没叫人不跟滕教授接触,只说不要跟他讨论孔子学院的事,但基本意思就是“停职审查”,这是确凿无疑的。
这下她慌了,连忙给滕教授打电话:“你查了email没有?”
“没有,我正忙着写下学期的工作报告,怎么啦?”
“快别写报告了,先查email吧,Barbara给你们孔子学院的人发了一封信,说——因为有人举报你在administration方面的问题,学校现在把你孔子学院院长的职停了,要审查你——”
“什么?停职?停谁的职?停我的职?你在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你先看一下email,我马上过来。”
她刚关上手机,赵亮就说:“你现在还要到他那里去?”
“怎么啦?我又不是你们孔子学院的人——”
“你不是孔子学院的人,我还是啊!你这样跑到他那里去,别人知道了怎么想?”
“Barbara也没叫你们不跟他接触,只说不要跟他讨论孔子学院的事——”
“但是你现在跑他那里去,不是跟他讨论孔子学院的事,又能是讨论什么?就算你不跟他讨论孔子学院的事,人家也会认为你们是在讨论孔子学院的事。”
“你的意思是我们从今以后就再也不理他了?”
“我也没说再不理他,但你起码要等到这事告一段落才行吧?你在这种时候跟他走这么近,人家不把我也当成他那一帮的了?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为我想想吧?”
她悲愤地数落道:“我就是为你着想,才会跟他走这么近。你这一路上来,从录取,到学费,到GA,到考试,再到你今后的工作,哪一样不是靠他帮忙?现在人家有一点难,你就落井下石——”
“我什么时候落井下石了?如果我落井下石,他老早就不在这里了!”
“你没落井下石,但你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像避瘟疫一样避着他,你——于心何忍?”
“我的工作还没搞定,学校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她懒得听他多说了,起身就往屋外走,赵亮急了,把奶奶搬了出来:“妈,你劝劝她,那个姓滕的,已经被学校撤职审查了,她还要跑他那里去——”
奶奶胆小地问:“他被撤职了啊?犯了什么错误?”
陈霭解释说:“不是撤职,是停职,肯定是有人恨他,在背后告他的刁状,陷害他——”
奶奶也劝道:“那你还是——回避着点吧,别让学校把你也——”
她不耐烦地说:“你以为这还是文化大革命?动不动就株连九族?这里是美国!美国是不兴搞那一套的!”
她说完这话,就撇下几个人往外走,赵亮追出来喊道:“你去那里安慰他一下可以,但不准你再给他做饭了!”
“那是由得你的?腿长在我身上,手长在我身上,我想给谁做饭就给谁做饭,你有本事不过去吃!”
“我肯定不会去他那里吃饭了的!”
“那不就结了?”她上了车,开得飞快,一下就到了滕教授家,进门就问,“看到email没有?”
滕教授头也不抬地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我进不了我的email了——”
“别慌,让我看看——”她像个电脑大师一样在他电脑前坐下,要了他的登录名和密码,但连试几次,都无法登录,又再三再四地核对了登录名和密码,没输错,但就是进不去。她也慌了,猜测说,“可能学校把你的email账号封了。”
“那怎么办?”
她见他一幅六神无主的样子,自己越发专家起来,建议说:“走,我们到学校你办公室去看看,说不定那里能进去。”
其实她也不知道在办公室里能不能进他的email账号,只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而已。但凑巧的是,他在办公室的电脑上查过email,没退出来,还能进账号,于是赶紧找到Barbara那封信,贪婪地看了起来。
那封信她已经看过多遍,但仍然凑上前去,认真阅读,希望不同的电脑能读出不同的内容,或者发现刚才在家里时没看明白,把Barbara的意思看错了。
但两个人看了无数遍,仍然是那个意思:滕教授被停职审查了。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握着鼠标的手也抖个不停,想点个链接都点不好。她安慰说:“别慌,别慌,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是早就有这个思想准备吗?”
他茫然地问:“什——什么思想准备?”
“被人告状啊,你不是早就有这个思想准备吗?王兰香也威胁过你,龙晓庆也威胁过你——”
“但是——但是那——跟这——不同啊!”
“是不同,那是男女关系方面的事,这是行政管理方面的事,但是行政管理方面的问题不是比男女关系问题还——轻吗?你怕个什么呢?”
“如果是男女关系方面的事——那我——那我也算咎由自取——但是行政管理——我在行政管理方面有什么错误?”
她进一步安慰说:“是啊,你在行政管理方面没什么错误,那你还怕他们查?他们想怎么查就怎么查,你心里无冷病,不怕吃西瓜。”
“我就怕有什么事被他们抓住把柄,而我自己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会犯那个错误,但是——”
“我不觉得你在行政管理方面有什么错误,就看你在经济方面有没有什么漏洞了——”
“经济方面?应该也没有啊!美国的事,你还不知道?我弄来的钱,都是由学校管着的,我自己手里一分钱都没有,孔子学院用每一分钱,都是经过学校批准了的,不然就拿不到钱,我怎么会——在经济上有——问题呢?”
她自己出过差,报过账,还负责lab里订货购物,非常知道美国在资金管理方面的严格,所以也不相信滕教授会在无意当中犯下经济方面的错误,便十分肯定地说:“我觉得你在经济方面肯定没问题,如果你有问题,那么Barbara和provost(副校长)都有问题了,因为你用的每一分钱,都是他们批了的——”
“那他们为什么要——审查我?”
“肯定是因为有人打了小报告,他们不审查一下不行,但他们进行审查不等于就能审查出问题来——”她一眼看见他的email里有她的名字,警惕地说,“你是不是应该把有些email删掉?特别是——跟龙晓庆之间的——,如果不删,让学校看见,可能比什么行政管理方面的事——还麻烦——”
他又慌张起来:“好的,好的,我现在就删掉。”
她见他一封一封地打开,一封一封地删,心里着急起来:“你这账号里几千个email,你这样一封一封地删,要删到哪年哪月去?搞不好你还没删几个,学校就发现了,把你的账号整个地封了不说,还给你加一条‘毁灭罪证’的罪名。”
他更慌张了:“那怎么办?”
“你按关键词search(搜寻)一下,搜到一批,删除一批——”
“search?”
“别告诉我你不会search——,算了,还是我来吧。”她接过他的位置,开始搜寻“龙晓庆”“陈霭”“孔子学院”“毛玲”等关键词,英语汉语的都搜,搜到一批,就删掉一批,很快就把他的email删了个七七八八,零落不堪。
把这事搞妥贴了,两个人才开始猜测究竟是谁告的状。滕教授认定是龙晓庆:“肯定是那个臭婆娘,她老早就说了要让我在北美呆不下去的——”
“但是举报的是行政管理方面的问题,又不是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
“她当然不会举报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她举报那些,不是把她自己也贴进去了吗?”
“但是她既然要搞倒你,当然要拣最厉害的举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光举报一个行政管理方面的问题,如果查出来没什么,她的黄粱美梦不就落空了吗?”
“那可能是舒琳告的,我把她解雇了,她肯定怀恨在心,但肯定是龙晓庆撺掇她告的,龙晓庆英语不好,想告状也说不清楚,舒琳是学英语的,又嫁了美国人,英语口语比龙晓庆强——”
她想起一个人来:“会不会是华伟告的?”
“他?他为什么要告我?”
“他这个人,爱当官爱掌权爱出风头,虽然做了董事长,但哪里比得上孔子学院院长那么出风头呢?他把你告倒了,不是就可以做孔子学院院长了吗?”
“他即使把我告倒了,也当不了孔子学院院长,他只是一个硕士,又不是学教育的,也没在美国大学教过书,他怎么能当孔子学院院长?”
她狐疑地问:“会不会是赵亮告的?”
“赵亮?应该不会吧,我是他导师,他的论文还没答辩,他把我告倒了,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会不会是孔子学院的那帮人,包括已经回国了的?他们一直都对你有意见,说你包庇龙晓庆什么的——”
他叹了口气:“我想不出是谁告的了,反正人人都恨我,人人都有可能告我,人人都唯恐我不倒,我费那么大力,帮助他们每一个人,到头来却落得这个下场。你看,我刚才还在写下学期的工作报告,哪知道他们早已在背后向我开刀了——”
更令滕教授悲哀的事还在后头,他当天就发现赵亮和奶奶欣欣他们都不来他家吃饭了,后来更发现孔子学院的老师和董事会的人都不理他了,原来定好的一次期末远足,大家也把他撇下了。
后来王兰香也风闻了这事,不准他周末再跟孩子见面,说怕他把孩子带坏了。他给两个儿子打电话,那两人还问他:“爸爸,你是不是要go to prison(坐牢)了?”
他悲哀地对陈霭说:“我现在真是众叛亲离了!人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