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也是做饭的时候,陈霭把该洗的洗了,该切的切了,正准备开始炒菜,滕教授从身后叫住了她:“别忙,先看这里。”
她转过身,看见他像昨天一样靠在厨房的门框上,但神情与昨天大不相同,昨天的笑像是苦笑,但今天的笑则是喜气洋洋的。
他见她站在那里不解地看他,便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她看见他手上是一个小小的蓝色天鹅绒盒子,他用另一只手打开盒盖,笑眯眯地看着她。
盒子里是一个戒指,小巧玲珑。她对戒指不太在行,婚前婚后赵亮都没送过戒指给她,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手指戴戒指不漂亮,很少买戒指,而且她干的活都是经常需要戴手套取手套的,戴着戒指不方便,所以她很少戴。
现在她面前这个戒指,是银白色的,上面有朵花一样的突起。戒指有一半藏在淡蓝色的缎面座子里,露出来的那一半,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问:“这是——”
“是给你的,试试看,喜欢不喜欢?”
她几乎没接受过男人送的礼物,尤其是这么贵重的礼物,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想起送她戒指。但她见他以恳求的眼神看着她,就把戒指拿出来,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然后把手伸给他看。
他把头歪来歪去地看了一阵,赞叹说:“天衣无缝!绝配!太漂亮了!”
她很老土地问:“这是不是钻戒?”
“是。”
她吓了一跳:“那很贵吧?”
“不是很贵。”
她边取戒指边问:“怎么突然想到——买个戒指给我?”
“不是突然想到——想了很久了——这是——engagement ring(订婚戒指),想用这个来——套住你——”
她听说是engagement ring,马上有违法乱纪的感觉,自己还是有夫之妇呢,哪里就能跟他订婚?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推脱说:“我哪里——用得着你用戒指来套?”
“喜欢不喜欢?”
“喜欢。”
“那就戴上。”
“那怎么行?让——别人看见成什么话?”
她想把戒指还给他,但他不肯收,把手藏在背后:“你先收着,现在不能戴,以后再戴——”
她像怀揣着一颗炸弹一样回了家,一到家就把戒指放进手提包,还把手提包藏到厨房里最高的柜子里,生怕被赵亮发现,搞得她觉都没睡好,时梦时醒,老觉得赵亮起了床,摸到厨房去了,找到了她的手提包,正在搜寻戒指呢。
第二天,她上班的时候偷偷戴了一会戒指,真是天衣无缝,像定做的一样,不松不紧,正好。她在国内买的戒指,一般是开口的,可以调节松紧度,但这个戒指是封口的,不能调节大小,她就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手指的粗细的了。
但她做完实验,取手套的时候差点把戒指搞丢到水池里去了,她急忙把戒指取了下来,放回盒子里,但不敢放在实验室,也不敢放在家里,像得了一笔抢银行的赃款一样,无处可藏,只好一直藏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每天带来带去。
过了一段时间,滕教授又送给她一条项链,银白色的链子,下面有个心型的小吊坠,心的外面是一圈银白色的小颗粒,中间是颗红色的心。他帮她戴上,也是把头歪来歪去地欣赏了一番,就不让她取下了:“戴上吧,这个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也不妨碍你做实验——”
她平时也经常戴戴项链,都是从国内带来的,像这种心型吊坠的就有好几个,所以她估计戴这条项链应该不会太抢眼,就戴上了。在家里的确没引起任何人注意,但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连续遭遇好几个人的啧啧赞叹,她开始只当是老外讲客气讲惯了,哪怕你戴条玻璃珠子项链,他们都会乱夸一通,所以她只笑笑,表示感谢,没往心里去。
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兰琪两眼一眯,就注意到了她的项链,凑上来看了好一会,说:“这是你先生送的?”
“不是,我自己买的——”
“挺贵的吧?”
“不贵,几十块钱——”
兰琪嚷起来:“啊?几十块?不可能吧?这链子是white gold(白金)的,这个吊坠外面一圈全都是钻石,中间是红宝石,怎么会只要几十块?减价的?你在哪儿买的?快告诉我,我也去买一条——”
她随便胡诌了个商店名字,把兰琪支吾过去,但她吓得午饭都没吃好,转身就跑到洗手间把项链取下来了。
下午去滕教授家做饭的时候,她把戒指和项链都拿出来还给他:“你先保存着吧,我现在不能戴,今天戴了一下这项链,差点闯祸。”
她把今天中午遭遇兰琪追问的事讲给他听,他遗憾地说:“怎么刚好碰上这么个——又识货又爱打听的人?那你留着以后再戴——”
“我哪有地方保存?如果让赵亮发现,就麻烦了——”
“放你lab里?”
“那更不安全——还是放你这里吧,别为这事弄出麻烦——”
他无奈地收回戒指和项链:“那只好先放我这里了——”
她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抢了银行?哪来这么多钱?”
“这点东西哪里用得着抢银行?我回国讲一次课,买这些东西的费用就全部cover(包揽)了。”
她随口问:“你这么有钱,怎么不买栋房子?听说现在房价很低,我都准备买房了。”
他像小孩子听说妈妈要出远门一样,惊惶地问:“你要买房了?要搬家了?那我呢?”
她一笑:“搬哪去?我钱都没有,到哪里去买房?”
他好像察觉到自己失态了,不好意思地说:“你是该买个房子了,奶奶来了,没自己的房间,只能跟欣欣挤在一起,老的小的可能都不舒服——”
“我妈还好,没说什么,但欣欣现在大了,多了很多心思,说她同学都有自己的房子,没谁住在公寓里,她的同学也都有自己的房间,不用跟奶奶挤在一间房里,她说她从来都不敢请同学上自家来sleepover(过夜),因为没地方别人住——”
“小孩子有这个考虑很正常,peer pressure(同行压力,同学压力)嘛。我离婚的时候,同意付高额抚养费,就是希望我两个儿子不用从house(独立住宅)搬到公寓里去——”
“但我现在还不能买房子,没钱,我准备就在我住的那块换个三室一厅——”
他不赞成:“换个三室一厅,还不如买房子,三室一厅每个月的房租也不比买房子每个月付的mortgage(房贷)少,但住多少年都是人家的房子,而且欣欣还是没地方给客人sleepover,你最少得要四个卧室才能有一个guest room,但是租个四卧室的公寓房,那就更不合算了。这样吧,你先看房,看到合适的了就买下,我给你付down payment(首期),你自己付每月的mortgage——”
然后他就找出他买房时用过的地产经纪的电话号码,当场就打了电话,说有个朋友要买房,还把她的电话号码和email(电子邮件)地址都给了地产经纪,然后给她讲了些买房经,诸如买房的三个原则就是location,location,and location(地点,地点,还是地点)之类。
她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立即演变成了实战方案,担心地问:“现在买房子——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呢?现在房价跌了很多,正是买自住房的好机会,像我以前那个房子,现在跌了至少百分之三十,你在这个时候买房,可以省掉不少钱——”
“我的意思是——现在买了房——以后——离婚的时候——会不会很麻烦?”
“那没什么嘛,了不起把房子让给他就是了,但总不能为了今后离婚方便就让孩子受委屈——”
“那你呢?”
“我?我可以先在你附近找个公寓住下,你们过来吃饭方便,等以后我们的事——都搞好了——再买房——”
她高兴了,声明说:“钱我是问你借的,我会还的,我在国内有房子,卖了就可以还你——”
他没说什么,只微笑着看她,但她觉得他的表情有点伤感。她安慰他说:“我买房子不光是为了欣欣,同时也觉得如果有多余的房间,我就不用——跟赵亮——挤在一起——”
他摇摇头:“你想用这种办法达到——分居的目的——是没什么用的,这种事,如果男的不想,那就——一点用都没有,但如果仅仅是女的不想——最终都——会是——以屈服告终——”
她哑口无言。
他反转来安慰她:“别为这事——操心,我明白的——”
滕教授介绍的地产经纪是个中年白人,叫Michael,十分热情,马上就打电话给她,问她对房子有些什么要求,准备买哪个价位内的房子。她一点也不懂,问了滕教授才确定了一个大概的价位,提了一下要求,主要是哪个学区,几个卧室,几个浴室,几个车库之类的基本要求。
Michael很快就给她发来了一组房屋信息,都是链接,点进去就能看到房子的照片和基本信息介绍,把她看花了眼睛,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也能跟这些漂亮房子扯上关系,一下子就迷进去了,成天在网上看房,还把看中的打印出来,带回家给欣欣他们看。
结果对买房最感兴趣的竟然是赵亮,一看见那些房子的图片,就急着要去实地考察。刚好Michael也很急切地要拉他们去看房,于是选了七八个房子,定在周末去看。
不看还好,这一看,简直就把赵亮看得中了魔了,每幢房子都中意,都比国内某领导的房子还好,都想买,恨不得立即成交,马上买下,当场就住进去,然后就设宴请客,广而告之。
Michael当然也是竭力怂恿,三寸不烂之舌把每栋房子都说得天花乱坠,陈霭被几股旋风裹挟,完全失了主张,昏头昏脑地跟着地产经纪这里看,那里看,Michael让她干什么,她就去干什么。
折腾了一段时间,Michael说该去银行贷款了,于是她到银行去贷款。银行问她要了SSN(Social Security Number,社会安全号),查她的credit(信用),结果发现她的credit远远低于贷款的要求。
她急了,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信用这么不好?
银行详查了一下,告诉她:你有欠款没还,所以信用很低。
她不信:我有欠款?欠谁的?
医院的。
这下她哑巴了,想起一句成语:“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教堂里有免费午餐吃,但医院里没有免费的针可缝,哪怕缝得再纠结,该付的费用你还得付。
赵亮急了,问能不能用他的名字贷款。
银行查了一下,说你连信用卡都没有,还没建立信用。即便你信用很好,我们贷款时也要考虑夫妻双方的信用。
这下赵亮可抓到大把柄了,一路都在抱怨:“你看你,搞的什么名堂!欠债不还,把名声搞得这么坏,房子买不成不说,还连我都跟着你背黑锅,无缘无故就把我的信用搞坏了,这叫我在美国怎么做人——”
她开始还忍着,因为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确实有错,但她越忍,赵亮就越抱怨得欢,终于把她搞烦了,抢白说:“你怕我信用不好连累你?那我们离婚好了!”
赵亮也不示弱:“离婚就离婚!你以为我怕离婚?”
“离就离!”
“离就离!”
两口子气鼓鼓地回到家,陈霭当场就写了离婚协议,只要孩子和车子,其他什么都给赵亮。她把协议扔给赵亮签字,自己到滕教授家去做饭,迫不及待地把今天的事讲给他听,讲到自己因为欠款被扣credit,羞惭得脸都红了。
滕教授安慰她
“但这已经成了一个污点了——”
他呵呵笑起来:“这算什么污点?如果真是污点,你办绿卡还不给你拒了?”
“那可能是因为移民局不知道吧?但现在肯定要传扬出去了,如果被人知道,肯定都要–唾弃我了——”
“谁会为这事唾弃你?就算全天下人唾弃你,只要我不唾弃你就行。”
“你不会——唾弃我?”
“我怎么会唾弃你呢?别说你没做下什么值得唾弃的事,就算你做下了,我也永远都不会唾弃你。没什么,就是欠点款而已,把欠的钱还了,就没事了。欠多少?”
“一千多。”
“只一千多了?那医院的确是解决了一下的,减掉不少嘛。可能最后寄给你的账单你没收到,他们以为你不还,就报告给信用公司了。你别着急,这笔钱我给你还了吧。”
“怎么能要你还?”
“你是在我家受的伤,后来我也忘了提醒你付款的事,是我的问题,理应我来付——”
不管陈霭如何谢绝,滕教授还是把这笔钱还上了。但银行仍然不肯贷款给陈霭,说信用公司那边的记录还没销掉。
滕教授把医院开的收据出示给银行,银行终于同意贷款,但只能贷很少一点,因为只陈霭一个人有去年的报税单,赵亮今年才开始领工资,还没报过税。银行说即便把赵亮的收入算进去,也贷不了多少款,因为他们两夫妻的收入加在一起,也没多少。
滕教授提出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作为co-signer(联合签名人),但银行不同意。
两人空手从银行出来,滕教授对她抱歉说:“没想到现在贷款这么严格,以前根本不查收入,只要你能付出百分之二十的首期,你愿意贷多少就贷多少。”
“可能就是因为那样乱贷款把很多银行搞垮了,现在他们就收紧了。”她安慰他说,“没事,买不成就算了吧。”
“让我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是我煽起你们买房的兴趣的,我不能让你们空欢喜一场——”
“怎么是空欢喜呢?至少赵亮同意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