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霭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以为至少也得开庭审判,双方律师辩来辩去,一直到最后判刑的时候,法官才会问她想如何处置王兰香,那时她就宽宏大量地提出让王兰香去看心理医生,既起到威慑王兰香的作用,又没赶尽杀绝。如果王兰香不肯去看心理医生,那她就要求法官重判王兰香。
却原来跟对方律师谈谈就算撤了诉了?撤了诉就根本不开庭了?法官也不查看一个字据什么的,也不问她,就凭对方律师一句话就认定她愿意撤诉了?那万一对方律师玩花招,她没说的话也给她编个出来,她岂不是吃了闷亏还不知道?
只怪她不懂美国的法律程序,也没向C大法律服务处的人请教这一点,结果让王兰香的律师钻了个空子。她生怕王兰香这次没受到法律惩罚,会继续骚扰她,于是问公诉人能不能下个restraining order(禁止令),禁止王兰香靠近她。
但公诉人说那就是另一个case(案子)了,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了,撤诉之后,就不能再起诉。如果她想法庭对王兰香下restraining order,她得重新申请,而且被告至少要有两次以上登门骚扰之类的行为发生,法庭才有可能下禁止令。
她只好怏怏地离开了法庭,回去后跟滕教授把事情经过一讲,滕教授安慰说:“她应该不敢来骚扰你了。以前她是因为不懂法,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才会那么瞎胡闹。连我们两人都没想到啐一口有这么严重,她那种不读书不学习的人,就更想不到了。现在她知道这样闹会负什么法律责任,她就不敢再闹了,因为她不是疯子,只是无知,而且她是个财迷,闹一次,花掉两三万,她有几个两三万供她闹?”
陈霭不服气地说:“哼,你没看见她今天在法庭的样子——三个人都故意穿得工工整整的,好像示威一样——”
滕教授警觉地问:“三个人?除了律师还有谁?”
“我说的三个人不包括律师,是指王兰香和你的两个儿子。”
“什么?她还把儿子带去法庭了?”滕教授气昏了,马上撂下话头,打电话批评王兰香去了。
滕家两夫妻的离婚战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双方都请了律师,争夺的重点是两个孩子,其他方面,双方没有争议,王兰香想要所有的东西,滕教授愿意给她所有的东西,自己净身出户,就是孩子的抚养权,双方都是志在必得。
王兰香现在很有法律意识了,说如果要不到孩子,她就自杀,法律总没规定不能自杀吧?
最后还是滕教授让步,两个儿子都给了王兰香,滕教授每月付高额抚养费,并同意负担两个儿子上大学的学费,他每周有一天时间可以跟儿子在一起,孩子生病或有活动时,随叫随到,夫妻两人开的车归各自所有,夫妻双方的共同财产全部归王兰香所有,包括房产和所有的存款。
滕教授离婚后的生活,跟他刚从家里搬出来时没什么两样,仍然是住在South Lake那套租来的公寓房里,仍然是陈霭每天去帮他爷俩做饭。不同的是他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去看孩子了,除了每周一次的见面,王兰香还允许他像以前一样,开车送孩子去学琴学画学中文,但不用他送孩子去教堂,因为王兰香在离婚大战中,得到了很多教友的支持和帮助,也从神那里得到了心灵的安慰,现在王兰香已经皈依上帝,成了上帝的子民,每周都跟孩子一起去教堂做礼拜。
滕教授则皈依了他的事业,成了他事业的子民,扬言要抓紧时间著书立说,把这些年因为夫妻矛盾耗费掉的时间都补回来,还积极筹备在C大建立孔子学院的事,三天两头跑中国,忙得不亦乐乎。
陈霭这边也出现了新事物新气象:赵亮终于把托福和GRE考过了!
所谓“考过”,就是达到了C大研究生院定下的录取分数线,赵亮真是好身手,简直就像是手里拿着尺,比着分数线考的一样,托福跟分数线平齐,GRE比分数线高三分,但按照四舍五入的法则,三分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也是跟分数线平齐。
赵亮马上打电话告诉陈霭这一好消息:“我考过了!你快叫滕教授录取我吧!”
陈霭条件反射一般地跑去找滕教授报告敌情:“赵亮他考过了托福和GRE!”
滕教授问:“你希望我录取他吗?”
“我?你以前不是说过——”
“我知道我以前说过什么,我是问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你不是答应过他——”
滕教授笑了一下:“你不用老提醒我以前说过什么,答应过什么,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我答应过的事,我也都记得,都会做到,就怕你不记得我说过什么,答应过什么了。”
陈霭不知道滕教授指的是什么,只傻傻地笑。
她这傻笑很管用,每次一傻笑,就把滕教授笑得没脾气了,只摇着头说:“你呀,你呀——”
滕教授马上去张罗录取赵亮的事,很快就搞好了。赵亮拿到了C大发出的录取通知书,兴奋得不得了,打电话来向陈霭吹嘘:“别人都劝我办探亲出国,说我这把年纪了,记忆力衰退了,考不过托福GRE了。怎么样?还是让我给考过了吧?”
陈霭自己从来没参加过托福和GRE考试,不知道究竟有多水深火热,所以特别佩服那些敢参加考试的人,更佩服那些考过了线的人。想咱赵亮学音乐出身,英语那是相当的不好,现在能考过托福GRE,也确实不简单。她由衷地赞扬说:“你很不简单,要是我去考的话——”
“你就别动那个心思了,你没接触过托福GRE,根本想象不出有多难——”
“那签证的事——”
“我先去签,欣欣先留在国内——”
陈霭一听,脱口反对:“怎么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国内呢?我这么使劲帮你办留学,不就是为了你能把欣欣带出来吗?”
“原来你是把我当成一个搬运工在看待?”
陈霭暗叫不好,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她连忙声明:“我的意思是——”
还好赵亮没多计较:“如果我带着她去签证,肯定被拒,明显的有移民倾向嘛。还是我先出来,然后再办欣欣,肯定容易多了——”
赵亮接着就讲了几个事例,都是带孩子被拒的,陈霭只好答应暂时把欣欣留在国内:“但是她跟着谁呢?”
“当然是跟着你妈。”
陈霭虽然不放心,但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给妈妈打电话,讲妥了这事。
但赵亮运气不好,第一次签证被拒了,理由是有移民倾向。赵亮气急败坏,打电话来发脾气:“真它妈的有病!我有什么移民倾向?我在国内是副教授,知名笛子专家,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要名声有名声,谁愿意去它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移民?”
“他们说没说——为什么认为你有移民倾向?”
“还不都是因为你在美国,而且我又换了专业,还没奖学金——。你帮我问问滕教授,看看他能不能帮我搞到一份奖学金?”
陈霭只好跑去找滕教授:“赵亮被拒了,说他没奖学金——”
滕教授真是冰雪聪明,她还没说完,他就知道了她的意思,解释说:“奖学金的事,如果搞得到,我会不搞吗?我这个人帮人,都是尽力帮成的,不说别的,就算是图个面子,我也不愿意帮不成让人笑话。但奖学金不是哪个系里能够支配的,都是由研究生院和各个基金会控制的——”
“那你以前帮小杜——弄的那个是——什么?”
“那是TA(teaching assistant,助教),但我们系TA的位置主要是给博士生的,而且要英语口语很好才行,因为TA要上讲台给本科生授课的。我已经试过了,想把赵老师录取为博士生,但他以前不是这个专业的,托福GRE考得又不高,录取为硕士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
“但是小杜也不是博士生啊。”
滕教授有点语塞:“呃――刚好那时――-有一个空缺,就给了她――。赵老师是春季入学,TA的名额在秋季就用光了。不过我现在正在筹办孔子学院,如果能办起来,我手里就会多几个TA的位置,到时候给他一个不成问题―――”
陈霭把滕教授的话转达给赵亮,赵亮仍很生气:“既然他不能帮我搞到奖学金,那他录取我有什么用?录取了也签不到证――”
“他又不是签证官,怎么管得了签证的事呢?”
“我觉得他――这是故意的――”
“他故意什么?”
“如果他不录取我,又怕你――不高兴,录取了又怕我真的来了C大,所以他就来这么一手―――”
“他干嘛要怕你真的来C大?”
“这个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算了,不多说了,你也别把我的话告诉他,我不想得罪他,以后还要靠他帮忙的――”
陈霭觉得滕教授没有赵亮说的这么坏(好?),因为滕教授还专门给她建议:“如果学生签证不好签,可以让你们赵老师先签H4(H1-B的家属签证)过来探亲,以后转不转F1(学生签证)都可以读书。H签证是允许有移民倾向的,很好签——”
但当她把滕教授的这个建议告诉赵亮后,赵亮说:“我说了靠自己的力量办出国的,不然我早就签探亲来美国了,何必还淘神费力考托福GRE?”
“但是你现在签不到学生签证,有什么办法呢?”
“谁说我签不到?我才试了一次,你就知道我签不到了?人家有的签了不知多少次了,最终还是签到了——”
她没再劝,说实话,既然赵亮出国不能把女儿带来,那她也不急着把赵亮签出来,她为赵亮东奔西走求人,不过是出于一种惯性,是在履行做妻子的义务,从感情上讲,赵亮不来更好。她建议说:“那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现在先为欣欣办探亲出国,然后——”
赵亮一口否定:“那不行的,现在就你一个人在国外,签证官都说我有移民倾向,如果再加上女儿在美国,那别说签证官,连我自己都要认为我有移民倾向了——”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没有什么故事发生,值得记叙的事情,就那么寥寥几件。
一件是她拿到了驾照,买了车。滕教授是她的教车师傅,还做了她汽车贷款的co-signer(联合签名(贷款)人),这样可以把贷款利息降低很多。她野心大,一开始就买新车,由于她一直都是坐滕教授的那辆van(面包车),坐成了习惯,觉得开车就得开那样的车,坐得高,看得远,好开,也像个开车的样子。如果开辆小车,那不跟坐在地上一样吗?
于是她买了辆新的Honda Odyssey(本田–奥德赛)。她这人在消费方面很有某些老美的风格,就是不管贷款期限多长,也不管最后得花多少钱买下这车,更不管着其中冤枉花掉多少钱,只要付得出每月还贷款的钱,她就敢买。
车买下后,滕教授花了一千多美元,为她的新车配备了一套音响设备,算是送她的礼物,这使她越发像某些老美了,音乐声震得她自己的心脏都有点受不了,不是声音太大,而是那种共鸣,嗡嗡的,直击人心,仿佛有只毛森森的大手,包了厚厚的毛巾,合着音乐的节奏,在捶她的心脏一样。但坐过她车的人,个个都夸她的音响好,她也就让那手捶去了,捶惯了就没事了。
她的新车没开多久,就出了一次车祸,是她的过错。她人没事,但车头被撞扁了,如果要修的话,得花很多钱,而她买的车保险是只保对方,不保自己的,修车该自己花钱。于是她干脆再买新车,将撞坏的旧车抵给车行。她也不去计算这一撞一抵让她亏了多少钱,仍旧是某些老美的搞法,只要付得出每个月的贷款就行。
这期间值得记叙的另一件事,就是她受了一次伤,让滕教授看见了她的大腿,正面;还让滕教授抱了她一把,横抱。
那次是在滕教授家打牌,有人把他们打牌的玻璃桌子给压垮了,碎玻璃掉下来,刚好扎在她穿裙子的大腿上,鲜血直流。
滕教授当着那些人的面,就抱起她往外跑,但没能抱上车,因为技术性太强了点,是她自己爬上去的。滕教授把她送到医院的急救室,但D市医院的急救室可不像电视剧ER(Emergency Room,急救室)那样风风火火,特别是对陈霭这样一看就知道一时半会死不了的伤号,都得按部就班先登记,填表查你的祖宗三代有没有老年痴呆症等,纸质表填完了,再等着工作人员将你填的信息输入电脑,输好了,你再继续等候。
一直等了两个多小时,等得陈霭靠在滕教授肩头快睡着了,才算把自己等进了诊室,一个看上去十分青涩的女子为她清理了创口,缝了几针,缝得歪歪扭扭,高低不平,然后就把她给打发了。
这次受伤,让陈霭的大腿破了相,右膝盖上方留下一个十分纠结的疤痕,还带给她一张即使不算天文数字,至少可以算水文数字的账单。最糟糕的是,C大不负责给博士后买医疗保险,而她自己为了省钱,也没买医疗保险,结果被一块玻璃搞得濒临破产边缘。
滕教授知道后,要为她付这笔医疗费,说她是在他家被他的那张破桌子扎伤的,理应由他来付,但她午餐桌的伙伴们都叫她别付这笔钱:
“你看他们给你缝合成什么样啊!难看死了。就这种技术,还想让你付钱?不告他们就算便宜他们了。”
“你等那么长时间,应该让他们赔偿你的精神损失。”
“不付!跟他们打官司!”
“你把家一搬,看他们账单往哪寄。”
陈霭有点胆小,怕不付帐会惹麻烦,但这笔钱也实在太多了,她流着血在医院等了两个多小时,被缝成这样,到头来还要她付这么大一笔钱,真是让她心不甘。
她打电话到医院申诉了几次,接电话的人态度都很好,总说会处理会处理,但每个月账单照样寄来,提醒她还欠着医院这些钱。
她拖了几个月没付,医院就没人再寄账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