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陈霭正在心里嘀咕着,突然听到那位男警冲她说了一句什么。她只听见了句子末尾的press charge两个词,于是想起上次为祝先进的事报警后,也听说过这两个词,应该是“起诉”的意思。但其它的词她都没听清,以为王兰香起诉她充当第三者呢,心里一紧张,汉语就蹦了出来:“你们还讲不讲理?”

男警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又问了一遍:“Do you want to press charge(你想不想告她)?”

这次她听清楚了,应该是在问她要不要告王兰香,她连连说:“Yes!Yes!”

男警给了她一个表格,说如果她想press charge的话,就在三十天内把这个表格填好,寄到上面给的地址去,过了三十天,这个案子就过了起诉的有效期了。男警在表格上写了个号码,说这是她的case number(案件编号),填表时用得上。

然后女警问她想去哪里,说他们可以用车载她去。

陈霭连连推辞:“No,no,than kyou!I can walk.I have a bike…”(不用,不用,谢谢,我走去就行,我有自行车。)

警车开走之后,陈霭连东西都忘了拿,直接就往学校走,一路都是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

其实她打911,有一半是条件反射,另一半是想把王兰香吓跑,并没想过真能为这事起诉王兰香。这么点小事,警察就问她要不要press charge,是不是press charge就得交费,而警察可以从中提成?是不是还得请律师?请律师挺贵的吧?

她印象中打官司是很花钱的,“打官司”几个字好像总是跟“倾家荡产”联系在一起的,所谓“打官司打到倾家荡产”,就是这个意思。她想不起这个印象是怎么形成的了,反正是有这么一个印象。她不禁想到:如果打这场官司得花个一万两万的,还打不打?

她胡思乱想着走到学校,也没心思干活,马上就给滕教授打电话,把今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向滕教授讨主意。

滕教授说:“C大有专门为教职员工提供免费法律咨询的机构,可以向他们咨询一下,让我在网上找找他们的电话号码。”

滕教授在网上搜寻了一下,找到了C大法律服务处的电话号码,一个电话打过去,就约好了当天下午见面。

陈霭恳求说:“滕教授,我英语不好,你能不能陪我去法律服务处?”

滕教授说:“这还用问吗?我当然会陪你去。”

两人按约定时间去了法律服务处,那里的人告诉他们:在我们这个州,spitting in the face(向人脸上啐一口)是一种crime(犯罪行为),叫做simple assault(攻击罪),如果你press charge,被告可能会有jail time(坐牢)的,最高可判两年的probation(缓刑,监外服刑),可能还要做若干小时的community service(社区服务),全看法庭怎么判了。

两人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啐人一口有这么严重。滕教授低声问陈霭:“那我们要不要起诉?”

“你帮我问问,看起诉要花多少钱,要不要请律师,如果要请律师,得花多少钱——”

滕教授代她问了这几个问题,法律服务处的人说,这样的案子一般由公诉人起诉,她不用花钱,这案子很简单,她也不用请律师,C大法律服务处可以向她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和帮助,这是包括在C大教职工的福利待遇中的。

陈霭听说一分钱不花,当即就决定要press charge。但两人从法律服务处出来后,滕教授说:“陈霭,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打什么商量?”

“我想用你这件事跟王兰香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不告她,但交换条件是她必须同意离婚。”

陈霭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不能让你用这件事跟她做交易。”

滕教授很吃惊:“为什么?”

“她触犯了法律,就应该受到法律惩罚;如果我这次不起诉她,她不仅会继续侮辱伤害我,她还会这样侮辱伤害别的人——”

“但是你——不想我能——尽快跟她——离婚吗?”

“你要离婚,总是能离掉的,用不着拿这件事跟她做交易。再说你已经说过了,你——离婚的事——跟我不相关,我不过问你离婚的事,如果你拿这件事去跟她做交易,她还以为我们真有什么呢——”

滕教授遭到拒绝,神情很尴尬,自嘲地说:“呵呵,看不出来呀——没想到你——”

“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陈霭自吹了一句,马上解释说,“主要是不想让王兰香逍遥法外。她这么凶悍,就是因为她从来没为自己的凶悍付出过代价,她从跟你谈恋爱起,就是这样凶悍地对付你身边的女人的。她用这种方法得到了你,还用这种方法把她的婚姻维持了这么多年。我不能让她再次逍遥法外,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得为其他那些——‘滕哥的女人’着想——”

“什么‘滕哥的女人’?”

“你不知道?小屈把——我们这些人都称为‘滕哥的女人’——”

“他这个人就是——爱开玩笑。你们不是‘滕哥的女人’,而是‘被滕哥牵连的女人’,我对不起你们,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这些女人都——只是被你牵连?不是你的——女人?”

“你自己是其中之一,难道还不知道?”

“我是其中之一,不等于她们个个都跟我一样——这么——清白——”

“呵呵,连你也不相信我了?”

“什么‘连你’?好像我——最该相信你一样——”

“我们——天天在一起,你还不相信我?”

“我又没24小时跟着你——”

滕教授苦笑一下:“那你就24小时跟着我吧——”

“我跟着你干什么?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愿意跟着你——”

“哪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愿意跟着我?”

“小杜啊——小韩啊——,还有一些,我不知道名字——”

“呵呵,你这算不算吃醋?”

“我吃什么醋?我又不是年轻漂亮的女孩——”

“你不是年轻漂亮的女孩,那你是什么?”

陈霭狠狠地说:“我是已婚女人,有夫之妇,又老——又脏——”

滕教授看着她,一脸茫然,但没提问。

陈霭问:“你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说什么话?”

“说你搞女人有三项基本原则,一是不搞烟花女子,嫌她们脏;二是不搞三十五岁以上的女人,嫌她们老;三是不搞——已婚女人——嫌她们又脏又——老——”

滕教授失口否认:“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你觉得我会说这样的话吗?我根本就不——搞女人,哪里还有什么三项基本原则?你这是听谁说的?”

“听王兰香说的。”

“我不相信——”

“真的是她说的,我觉得她这个人不会撒谎的,如果她说是你说的,那肯定是你说的——”

“她不是不撒谎,而是撒不出这么——有水平的谎来。”滕教授想了一会,说,“可能是——我随口说过什么,她捡起来——自己瞎理解瞎发挥——。烟花女子——可能是我回国讲学,回来后她拷问我有没有在国内——叫鸡,我大概说过嫌鸡——脏的话——”

“哈哈,我说是你说的吧!那么其他两个基本原则呢?”

“可能都是类似情况下说的,她爱随便扯个人出来,拷问我跟人家有没有关系——”

“于是你就把人家贬低一通?”

“也不算什么贬低,只是说我的感受而已——”

陈霭忍不住笑起来:“我就猜到是你被老婆问慌了,急于洗刷自己,就狠狠贬低别人——”

“但我没有这样——说过你——”

她没接茬,而是转回起诉的事:“我还真有点怕起诉会把王兰香搞得坐牢呢,如果她去坐牢,就会丢掉工作,你每月就得付一大笔赡养费,两个孩子没有妈妈照顾,也是很可怜的——”

滕教授感动坏了:“谢谢你这么替我和孩子着想,那我们先不起诉吧——”

但才过了一天,滕教授就改变了态度:“起诉起诉,坚决起诉!”

“怎么了?”

滕教授说:“你是对的,必须起诉她,不然的话,她会更加嚣张。”

原来王兰香把国内的亲戚全发动起来了,轮番给滕教授打电话,威胁他,恐吓他,骂他,不准他跟王兰香离婚。滕教授警告他们,说打电话来骂人恐吓人也是违法行为。作为警告,滕教授把王兰香啐陈霭一口,陈霭报警,C大法律服务处的人说王兰香有可能为啐这一口坐牢等等,告诉了王兰香在国内的亲戚。

陈霭问:“她家里人怎么说我?”

“她们都跟王兰香一样,不懂道理不懂法律,他们说他们不怕,要告随便你告,他们奉陪,看你能不能把王兰香告倒,叫你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告得把自己遣送回中国去了,只要你回了中国,他们不会放过你——”

陈霭气昏了:“他们也太嚣张了吧?我本来还不忍心告她,结果她——还这么嚣张?看来还非告她不可,不然的话,我回到中国都不得安宁。”

陈霭当即就把警察给的那份表格填了,按表上的地址寄了出去。

过了几天,她收到法院寄来的一份通知,请她某年某月某日出席一个court hearing(法院的听证会),还说同样的通知也递送给被告王兰香了。

滕教授怕王兰香会狗急跳墙,每天都尽力陪着陈霭,也让小屈跟得更紧一点。

但王兰香似乎学聪明了,没找陈霭闹,而是花大价钱请了D市最好的律师来打这场官司,听说首期律师费就要两万美元,每次咨询律师还要再按小时付费。

这使得陈霭很紧张,美国电视里经常有这样的情节:明明有罪,但因为律师狡猾,钻了法律的空子,最后辩护成了没罪。这使她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美国的法律是律师手里的橡皮泥,他们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一个人有罪没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请得到什么样的律师。

她跑去咨询C大法律服务处的人,把王兰香请了D市最好律师的消息告诉他们。

法律服务处的人说,这个律师要价这么高并不是没来由的,因为他打官司的胜诉率很高,在全国都小有名气。但法律服务处的人叫她不要紧张,说无论被告律师有多能耐,法庭顶多也就是判王兰香无罪,但决不可能判陈霭有罪,因为她没犯法。

但对陈霭来说,如果法庭判王兰香无罪,就等于是判她陈霭告错了,如果真是那样,王兰香一定不会放过她,要么会私下采取报复措施,要么会反诉她诬告。

陈霭恨不得马上就知道法庭判决的结果,但Court hearing安排在几个月之后,搞得她心神不宁,度日如年,仿佛她是被告一般。

最麻烦的是王兰香除了请律师,还请了很多说客来游说陈霭,都是她认识的人,不知道怎么都被王兰香给发掘出来了,一个个登门拜访,软硬兼施,叫她撤诉,仿佛她不撤诉就会被D市华人界唾弃一般。

她横下一条心,无论谁来开导她,她都是那番话对付:“谁触犯法律,谁就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

最后王兰香的律师亲自出面了,不愧为D市最有名的辩护律师,讲话非常有水平,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充满了人道主义魅力,简直有催眠作用。律师首先就恳切地说我的当事人很后悔,她已经认识到不该用这种方式来对待你,她愿意向你赔礼道歉,也请你考虑到她目前的处境,一个正在跟丈夫打离婚官司的女人,两个孩子的妈妈,处境是多么艰难,心情是多么痛苦,等等,等等。

最后律师问:你说说看,要她如何做,你才愿意撤诉?

陈霭早已心软了,想了想说:我觉得你的当事人心理上有毛病,她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律师立即抓住这句话,追问道:如果我的当事人愿意去看心理医生,你是不是就愿意撤诉呢?

陈霭并不想把王兰香整垮,只想让王兰香停止骚扰她,也停止骚扰其他人,既然王兰香现在已经怕了,她也就不想把王兰香整得太惨了。她答应律师,只要王兰香同意去看心理医生,接受心理治疗,她可以撤诉。

Court hearing那天,陈霭叫滕教授别去,免得尴尬,也免得王兰香受刺激。她由小屈陪着去了法庭,看见王兰香把两个孩子也带去了,三个人都穿得十分正规,像是出席学术会议一样,而她只穿着平时的衣服,相形见绌,令她十分后悔。

法庭里很嘈杂,好像很多案子的人都等在那里一样。陈霭看见一帮一帮的人被法官叫到前面去,问一通话,然后就木槌一敲,口中念念有词,搞定了这一帮,再叫下一帮。

轮到她这个案子的时候,她看见王兰香的律师在跟王兰香说什么,而王兰香的脸涨红了,咬着嘴唇,流下泪来。然后法官把王兰香叫上前去,似乎在问话,再然后王兰香就离开了法庭。

陈霭仍然站在那里等候发落,公诉人走过来对她说:你的hearing已经结束了,你不是答应如果被告愿意接受心理治疗,就不起诉吗?她已经答应了去看心理医生,接受心理治疗,所以你们的案子到此了结了。

这让陈霭好不失望!她还准备像电视上看到的那样,坐在原告席上,看双方的律师objection(抗议),overruled(抗议无效)一番,然后jury(陪审团)报告We\'ve reached a verdict(我们做出判决了),接着庄严地说出guilty(有罪)的判决词来,最后法庭一片欢呼呢,哪知道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