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霭在滕家执行完维和任务,便于第二天清晨撤出了阵地。接下来的两天,她没再接到滕家夫妻的电话,她知道这两人一定是和好了。
听说有些夫妻就是越打越闹越亲热,床下打完了,再上床去打。这种现象初看起来似乎很矛盾,但仔细想想,其实很有道理。感情激烈的人,各种感情都激烈,恨得激烈,爱得也激烈。感情温吞的人,各种感情都温吞,恨起来温吞,爱起来也温吞,所以那些吵闹激烈的夫妻,吵完打完之后,做爱做得也特别热烈,非温吞水们所能比拟。
民间流传着一个说法:“不怕夫妻爱打架,就怕夫妻不说话”,滕家夫妻前天那个架势看起来很可怕,但恰好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没完全冷漠下去,高调复合的可能比那些不说话的夫妻大得多。
滕夫人不来邀请,陈霭就不好自动跑去滕家了,而滕教授这几天连电话都没打一个,她也不好主动打电话给他,一是她这方面没什么要紧事需要汇报,不好意思打,二是她感觉滕教授自那次说过“别搞成一次联合行动”之后,就真的搞起“滕独”来了,什么事都不告诉她,更不与她商量,从前那种你帮我、我帮你的鱼水情全都消失殆尽了。
这令她情绪非常低落,以前有滕家这么一个去处不觉得,有滕教授这么一个精神依托也不觉得,现在突然一下没了,真有点大厦倾倒的感觉,闲极无聊,空虚得慌,下了班就没什么事干,一个人闷在家里看电视,或者去实验室干活,生活变得十分枯燥。
她觉得自己当初的猜测没错,滕教授就是拿她当挡箭牌,遮挡他跟小杜之间的私情。现在小杜要走了,滕教授用不着她这个挡箭牌了,就把她扔在一边,理都不理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测一般,这天下午,她正在厨房做饭,小杜兴致勃勃地过来告诉她:“陈霭,你知道不知道,滕教授跟他老婆分居了。”
陈霭以为小杜说的是“分房”或者“分床”,便回答说:“他们不是早就——分居了吗?”
“早就分居了?哦,我的意思是滕教授从家里搬出来了!”
“是他父亲搬出来了吧?”
“他们俩都搬出来了。”
“真的?搬——哪儿去了?”
“搬到South Lake(公寓名)去了——”
陈霭不知道这个South Lake是何方神圣,只觉得滕教授像是搬到南极去了一样,一片冰天雪地,遥远无比,人迹罕至。
在有关滕教授的新闻报道方面,陈霭一向都是消息灵通人士,每次都是小杜向她打听滕教授的事,但这次小杜却成了消息灵通人士,反过来向她报告滕教授的新闻,而且是这么重大的新闻,简直是对她当头一棒。
但她也不愿意轻易认输,为了表明自己也不孤陋寡闻,她特意把滕父看黄带,滕夫人赶滕父走,滕家两夫妻差点为在哪儿吃晚餐的事打起来的过程讲给小杜听,小杜似乎不知道这些细节,听得很入神,总算让陈霭找回一点面子。
这也使她强烈意识到新闻单位之间互相合作的必要性,如果她不跟小杜交流一下各自采访到的新闻,那就谁也说不上信息灵通,总有一些不知道的东西,一旦两人联合起来,互通有无,掌握的信息就全面了。
小杜兴奋地说:“滕教授这回肯定要离婚了,人都搬出来了,难道还会搬回去?我们这个州是不是分居久了就算自动离婚?”
陈霭听小杜说“我们这个州”,感觉很刺耳,谁们这个州?她脱口问道:“那你——还去不去P州?”
小杜眉毛一抬:“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霭慌忙解释:“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随便问问,主要是看我要不要去续租约——”
“续不续租约,跟我去不去P州不相关,我肯定是不会在这里住了的,你自己作主——”
陈霭心想,我知道你肯定是不会在这里住了的,要么去P州住,要么去滕教授那里住。即便是去P州,肯定也是滕教授跟屁虫一样跟过去。我不是说了“我”要不要去续租约吗?我又没说“我们”要不要续租约,哪里还用得着你指出那都是我的事?
她不动声色地恐吓小杜说:“听说滕夫人准备辞职,那滕教授就不敢离婚了。”
“她辞职滕教授就不敢离婚了?”
“那得付多少赡养费啊!滕教授每个月付那么大一笔钱,自己还剩几个钱?还有那个女生愿意嫁给他?”
小杜慷慨激昂地说:“哼,她以为女生都像她一样,全都是为了钱?”
陈霭蔫了三分,看来世界上除了她陈霭,还有其他不贪财的人,这下滕教授发达了,哪怕穷得叮当响,都有女生愿意嫁他,你叫他怎么会不想离婚呢?
她再想想滕夫人,实在想不出哪个男人会愿意娶滕夫人,心里顿时生出一股义愤:这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了点?男人结了婚,有了孩子,身材也没走样,离了婚,要付大笔赡养费,还有未婚女人愿意嫁给他;而女人呢?结了婚,有了孩子,身材就走样了,人也见老了,丈夫的心挽留不住,别的男人更是不拿正眼瞧她们,这TMD是个什么世界?
她不甘心,继续恐吓小杜说:“但他爸爸那么脏,哪个女生愿意踏进他家门?”
“他爸爸脏,关他什么事?让他爸爸住一边不就行了?”
“他怎么会愿意让他爸爸住一边呢?如果他愿意,这次就不会跟着搬出来了。”
这个难不倒小杜:“那就请人每星期来打扫一次,D市这种清扫公司简直是太多了,又便宜,十块二十块钱就可以请清洁工人上门来打扫一次——”
这下陈霭蔫了六分,气愤地想到:真是越来越邪乎了,连打扫房屋都有公司包了,这也太便宜那些懒人了,像这样搞下去,连喂饭的公司都有人开了。
想到“喂饭”,她挑战说:“他们爷俩都不会做饭,谁嫁了他还得天天为那两爷子做饭——”
“不会请个佣人来做?请个常年帮佣也用不了几个钱,现在还有几个人像你一样亲手做饭?人家不是上餐馆,就是买现成的食品,要么就请人做,你落伍了!”
小杜过五关斩六将,把陈霭设置的障碍全都横扫了,还连带把陈霭也扫除了。小杜见陈霭没招数了,神气活现地说:“没时间跟你聊了,我现在要到滕教授那里去了,他今天请我们在‘美味居’吃饭——”
陈霭看着小杜打扮得漂漂亮亮向屋外走去,彻底蔫掉了,心里像被谁掏空了一样,忽然想起《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情节,想那巩俐扮演的角色,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女学生,嫁给那么一个老家伙做小,刚开始也是非常心不甘的,别说争宠,就算那老男人自己要宠巩俐,巩俐都会嫌弃得要命。
但巩俐进了那个家门,也开始跟那几房太太争风吃醋,后来越吃越厉害,完全陷了进去。不是那个男人值得那一争,而是那种环境搞得你非争不可,不争赢就没资格吃那些菜,不争赢就不能享受洗脚捶背的待遇。
当然,不吃那个菜也不会死人,没人洗脚捶背也不会死人,但面子往哪搁呢?你一个年轻的女学生,连几个人老珠黄的姨太太都争不过,你还有什么脸面?所以拼死拼活也要争个赢。
陈霭正在那里失落着,滕夫人的电话来了,很焦急的声音:“陈大夫,怎么办呢?他今天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搬走了!”
陈霭已经从小杜嘴里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想装惊讶也装不出来,只安慰说:“是不是暂时跟他爸爸住几天?毕竟是陌生的地方,他可能会怕他爸爸不习惯——”
滕夫人哭腔哭调地说:“不可能呀,他连书都搬走了,怎么会是暂住几天?”
“书搬走了?那么多书,全搬走了?”
“全搬走了!”
陈霭刚才还真有一线希望,希望滕教授只是暂时搬出去陪父亲几天,但这下她知道滕教授是动真格的了,因为滕教授的书不是一般的多,除了书房里好些个书架之外,车库里也堆着大堆大堆的书。如果他把这么多书都搬走了,那肯定不是搬出去暂住的了。
还没讲几句话,就有人在按门铃,她跑到门边一看,是滕夫人,她吓了一跳,以为看见鬼了,不禁脱口而出:“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滕夫人也不答话,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反反复复就是祥林嫂式的几句:“我没想到他会搬走”“我以为他不敢搬走的”“他为什么要搬走?”“难道他真的想离婚?”
陈霭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像祥林哥一样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话:“他只是搬出去陪陪他爸爸”“他不会离婚的”。
如果真要她论证自己的观点,她肯定是既没证据又没逻辑,但她发现滕夫人也不需要她论证自己的观点,只要她在这么说,哪怕是狗屁不通,不合逻辑,滕夫人也愿意相信。
两人就那么反反复复地祥林嫂来,祥林哥去,说来说去都是炒剩饭。眼看时间不早了,陈霭不得不提醒说:“你做了晚饭没有?孩子们吃晚饭没有?”
“现在哪里——还有心肠——做饭?我在你这躺一会吧——”
“那怎么行?他爷俩搬出去了,你跑这里来了,家里就两个孩子,到现在还没吃晚饭,不吓坏了饿坏了?我现在跟你过去,给你和孩子们做点吃的吧。”
滕夫人感激不尽,像迎接大救星一般载着陈霭回到家,把书房指给陈霭看:“看,都搬空了!”
陈霭一看,真的搬空了,什么都没剩下。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想到从此就不会在这里看到滕教授了,她心里也一下空空地疼,陪着滕夫人掉了一会眼泪。
两个孩子都像惊弓之鸟一般,见到妈妈就奔过来申辩:“我说了Don\'t leave(别走)的,他不听——”“我给妈妈打了电话的,妈妈关机了——”
滕夫人劈头盖脑就是一顿骂:“你们两个还敢说?都是饭桶!你们不会躺在他车前面不让他走?难道他敢压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大概都为自己没想到这么绝妙的主意而惭愧。
陈霭劝阻说:“王老师,孩子还小,不懂这些,不能怪他们——”
“这两个混账,都不是好东西,跟滕非一个样,长大肯定也是寻花问柳的主,你看看他们那个贼眉鼠眼的样子,就知道心术不正——”
陈霭赶紧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上楼去做功课,我把饭做好了叫你们——”
两个孩子一溜烟地逃掉了。
陈霭赶紧做饭,滕夫人在一边继续扮演祥林嫂:“她们都说滕非不敢搬出去的,我也以为他不敢搬出去,哪里知道——他——真能做——这么绝——,陈大夫,你说他会搬回来吗?”
“这个——我也说不清——”
“陈大夫,你前几天还提醒过我,说怕他会跟他爹一起搬出去,但我没想到啊——”
“王老师,他已经搬出去了,后悔也没用了,还是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吧?”
“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去问问你那些同事朋友,她们不是都挺有主意的吗——”
陈霭说这句话,其实是有点当反话说的,哪知道滕夫人听真了,赶紧去跟同事朋友打电话,一直打到她把饭做好,滕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但看样子那些同事朋友也没拿出什么灵丹妙药来,滕夫人仍然是一脸愁云。
陈霭上楼把两个孩子叫下来吃饭,四个人坐在饭桌边,默默无语地吃饭,滕夫人还不时地擦擦眼睛,擤擤鼻涕,两个孩子也都表情沉痛,望望这个,看看那个,气氛很凄惶。
吃过饭后,陈霭收拾桌子洗碗,滕夫人央告说:“陈大夫,我觉得你这人很聪明,每次说的话,都应验了,滕非也很听你的话,你可不可以帮我——劝劝滕非?”
“你——叫我劝他什么呢?”
“劝他——回来——不离婚——”
“那如果他提些你达不到的条件呢?”
“什么达不到的条件?”
“比如他要你——尊重他——父亲——”
“我没有不尊重他父亲啊!”
“你骂他‘老不死’的——”
滕夫人愣了一阵:“我又没当着他爹的面骂——”
“你当着滕教授的面骂不也一样吗?”
“谁叫他在家里看黄带的?他能看黄带,我不能骂他?”
陈霭觉得头很疼,不知道怎样才能跟滕夫人把道理讲通,只好敷衍说:“如果有机会,我会劝劝他,但我觉得他这个人也不是个听劝的人——”
“如果是你劝他,他会听的。他一向都说你很聪明很能干,人又好,心又好,他对你的印象好得很。别人劝他他不听,但你劝他他一定会听——”
陈霭被滕夫人当成救命稻草,虚荣心立马膨胀,顿时觉得自己确实具备劝转滕教授的能力,便一口答应说:“我帮你劝劝他,不过你别作我的指望,他这个人——”
那天晚上,陈霭仍然在滕家留宿,因为滕夫人挽留她,也因为她担心滕夫人想不开,会发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