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过了几天,陈霭才知道老板的死因,是从系主任发给大家的email(电子邮件)里知道的,系主任说Dr.T的尸检报告表明她死于SAH(Subarachnoid Hemorrhage蛛网膜下腔出血),系主任的email很长,相当于一篇悼词,但陈霭没心思看。

尽管这几天整个C大都在谈论老板的突然去世,而且对死因有各种各样的传说,香艳的,恐怖的,离奇的,神秘的,都有,但医生的直觉告诉陈霭,老板很可能死于心肌梗塞或者蛛网膜下腔出血,考虑到老板还不到五十岁,平时没有心血管疾病症状,她更趋向于蛛网膜下腔出血,也就是说,死于她专治的疾病范围内。

像老板这样的年纪,如果蛛网膜下腔出血,极有可能是因为有颅内动脉瘤或者脑血管有畸形。陈霭感到非常内疚,因为她经常听老板说头痛,而反复发作的头痛常常表明患者颅内有动脉瘤或者血管畸形。但她没往这上面想,因为她现在不是医生,而老板也不是她的病人,她看到老板的时候,心里总是充满了崇敬的心情,根本没往疾病方面想。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觉得老板太可怜了,老板虽然事业上很成功,但在爱情和婚姻方面却很不幸,老板曾告诉过她,说自己的两次婚姻都很不幸。第一任丈夫是东欧人,两人有一个孩子,老板到美国来工作了几年,有一次回国探亲的时候,发现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于是两人离婚,老板一个人带着孩子过。

后来,老板在美国认识了第二任丈夫,也是从东欧来的,是个天才,拿了两个博士学位,非常浪漫,两人感情非常好。但哪知道好景不长,结婚没几年,第二任丈夫就患肝病去世了。

而现在轮到了老板,年纪轻轻,事业正在鼎盛时期,却因为蛛网膜下腔出血倒在了浴室里。

只怪这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如果老板生活在中国,隔壁左右都像过自己的日子一样过着隔壁左右的日子,那老板就不会死了。别说老板几天不出门,就算是半天不出门,甚至半小时不出门,只要浴室的水一直放着,就会流到隔壁左右去,肯定有人去敲个门,问个究竟,那不早就发现老板倒在浴室了?

看来还是中国好,如果老板住的是中国那种一家紧挨一家的房子,那么她“扑通”一声倒在浴室里,总会有人听见吧?如果听见了的人马上冲过去查看,可能早就发现老板出事了,打个电话报警,或者直接把老板送医院去,及时抢救,肯定能捡回一条命来。

陈霭是脑系科出身,对蛛网膜下腔出血可以说是太熟悉了,她亲手诊断治疗过的,不说是成千上万,至少也上百了,所以知道这种病只要及时发现,及时救治,一般是不会送命的,而且愈后良好,不会落下偏瘫等后遗症。

不过陈霭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想法很幼稚,具体反证就是她自己的父亲。她父亲不是孤身一人,有老婆,有女儿,而且女儿还是医生,又而且是脑系科医生,但她父亲却恰好死于她脑系科的疾病。

记得那一年,她正在忙着装修房子,突然腰腹绞痛,手脚发凉,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宫外孕,因为前几天刚刚检查出怀孕了,赵亮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但她不愿意拿自己的前途冒险,两人为这事正闹矛盾呢。

她一发现自己有宫外孕征兆,就让赵亮叫了出租,把她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妇产医院。检查结果果然是宫外孕,医院及时为她做了手术,保住了一条命。她没把这事告诉父母,怕他们着急。她妈妈还好,没察觉,但她父亲给她家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打到她工作的医院,医院只告诉她父亲说陈大夫请了病假。

她父亲到处找她,在她家里没找到,就着急起来,大热的天,骑着自行车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找,最后终于在她住院的那家医院找到了她,看到父亲那如释重负的欣喜表情,陈霭感动得流下泪来。

哪知道,她父亲当天就倒在一个会议上了,据说是骑车到处跑,出了汗,又吹了风,有点咳嗽。但她父亲是个非常自律的人,觉得在会议上咳嗽不好,就使劲憋着忍着,最后终于忍不住,捂住嘴狠狠咳嗽起来,咳爆了血管,倒在地上,两眼发直,不能言语。

父亲很快被送到了陈霭工作的医院,由一个跟她同龄的刘医生主治。她知道刘医生不是全院最好的脑系科医生,但她也不好意思踢开刘医生,去找个专家来诊治自己的父亲,因为她跟刘医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平时关系也挺好的,怎么好意思说“刘医生,我觉得你技术不行,我找了个专家来给我父亲治病”?

而刘医生呢?也碍着面子,治疗就有点缩手缩脚,因为病人是自己同事的父亲,有一点闪失,今后都没法跟陈霭共事。刘医生连是否开颅清理淤血都要打电话来跟陈霭商量,陈霭听说父亲的病情还比较稳定,遂决定暂不开颅,保守治疗。

结果事实证明她判断错了,她父亲由于没有及时开颅清理淤血,致使大脑缺氧时间过长,大面积脑坏死,瘫在了床上,语言功能也受到极大损伤,病情稳固之后,她父亲不会说话,只会骂人,而且重重复复就是骂那几句,让她怀疑这是因为父亲这辈子受多了老婆的闷气,又从来不敢发作,全积郁在心里,这下借生病的机会,骂个痛快,把这些年受的窝囊气都发泄出来。

父亲在陈霭工作的医院住了两年多,一直住在高干病房里,由陈霭亲自治疗,她雇了两个人照顾她父亲,侍候得很好。但父亲人生中最后的那段日子,陈霭想起来也很内疚,那时她已经知道父亲不行了,全身插满了管子,同事都劝她在表格上签字,拔掉那些管子,让她父亲少受些痛苦,但她没同意。

她自己不知这样劝过多少病人家属,因为勉强维持病人生命,其实没有什么意义,浪费时间金钱,也给病人增添痛苦。那时她看着那些家属脸色苍白地接过表格,双手颤抖着签不下字来,还经常催促他们抓紧时间快签,现在自己也落到了那一步,才知道那管笔有多么沉重。

父亲最后还是走了,陈霭也从此压了一块石头在心里。这些年,她都尽力不去想这事,但老板的死,使她又想起这一切,感到老板的死使她心上又压了一块石头。

如果她留个心,在老板喊头痛的时候,就劝老板去医院检查一下,也许早就发现老板有血管畸形或者动脉瘤了。血管畸形是很难检查出来的,CT等不一定查得出来,只有做血管造影才有可能发现。血管造影既昂贵又痛苦,一般人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去做那玩意。但如果她以脑系科医生的身份坚持让老板去医院检查,老板还是会同意的,至少会向医生提这个事,就会引起医生的重视。

她还想起老板曾经叫她去自己那半山腰上的豪宅去住,说自己一个人住那么大一栋房子很害怕。但她没答应,主要是怕那房子不吉利,而且住那么远,到滕教授家去就不方便了。

现在想来,感觉就像老板先知先觉,老早就在恳求她救命一样。如果她搬到老板家去住,老板就不会死了,因为她马上就会发现洗澡间的水流得到处都是,一定是出了问题。她只要在第一时间打个911,老板就不会送命。

她躲到洗手间去哭了半天,哭得眼睛红肿,不好意思上班,也没心思上班,整个lab(实验室)的人都没心思上班,跑到这里那里去跟人谈论老板的死,一幅群龙无首,树倒猢狲散的架势,很多人都提前跑回家去了,陈霭也提前跑回家去。

回到家里,她一个人又哭了一会,然后躺在床上想心思。她觉得她老板这次肯定是因为C大N大两边飞,两边忙,劳累过度,人又很兴奋,说不定当天还出去跑步锻炼什么的,然后回到家冲凉,结果导致脑血管破裂,倒在浴室。

这样一想,她就觉得那什么科研项目啊,科研基金啊,发表文章啊,得奖啊。做出成果啊,等等等等,都是过眼烟云,再多的项目再多的基金,人一死,什么都没有了。老板工作这么辛苦,又有什么用呢?把身体搞坏了,把人累死了,不值得。

如此说来,应该是滕教授救了她陈霭一命,如果不是滕教授每天抓着她去做饭,她不也跟老板一样,一天二十五小时泡在实验室忙乎吗?说不定弄个过劳死都未可知。而像她现在这样,白天在实验室忙一天,晚上做饭吃饭看电视聊天,也算让大脑休息休息,不至于爆血管。

想到做饭,她意识到自己这几天都没去滕教授家做饭了,是滕教授叫她好好休息,不用担心他们吃饭的事的。她那天在老板家受到的惊吓太大,这几天都是手脚发软无力,大脑一片晕乎,上班就是跟同事们谈老板的事,下班了就随便吃点什么饱肚子,然后要么就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要么就打电话跟几个华人同事谈老板的事。

由于死的是她的老板,她也跟着出了名,D市的华人这几天讲的都是这事,C大的老外这几天讲的也是这件事,一讲到她老板,就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她的名字,因为是她的老板,还因为是她发现的。

她正想跟滕教授打个电话,说自己今天可以过去做饭了,滕教授的电话率先来了,大概是知道了老板的死因,打电话过来聊这事的。两人聊了一会,陈霭说:“对不起,这两天——受刺激太大了,完全没力气做饭,不过今天我觉得好多了,可能是因为知道了——原因吧,那你待会下班了——来接我?”

滕教授犹豫了一下,说:“今天——就不——麻烦你了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陈霭抱歉地笑了一下:“你看我,耍起赖皮来了,好像非要替你做饭不可的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王兰香她——辞掉了那份兼职的工作——她在家——我怎么好意思——叫你来做饭呢?”

陈霭觉得心一沉,好像一个小男孩放了半辈子的风筝一下子飞跑了一样,她强作欢颜,说:“那太好了——王老师在家——那就好——她的手艺肯定比我强——”

滕教授也没替老婆谦虚,只匆匆说:“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好好休息,我们有空再聊——”

但刚过一会,陈霭还没从失业的悲痛中拔出脚来,滕夫人的电话又到了:“陈大夫,你今天能不能来?”

“呃——我——呃——滕教授刚才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你——辞掉了一份工作——你家——呃——现在——不需要我——做饭了——”

滕夫人一听就生气了:“陈大夫,你别听他的,我知道他的阴谋诡计,他是想把我们两个拆散,他以为只要把我跟我的朋友都拆散了,他就好对付我了。哼!想得美!”

陈霭不知道这两夫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不想得罪任何一方,便模棱两可地说:“别把事情想复杂了——”

“哼,不是我要把事情想复杂,是他逼的。他以为我这人平时不爱说话,没结下多少朋友,他跟我闹离婚,没人会支持我。哼!恰恰相反,支持我的人多得很。我辞职就是我朋友给我的建议。你想啊,如果我打两份工,自己累死累活不说,还得不到个好,离婚的时候,他可以不付我赡养费。像我这样把职一辞,我的收入就变少了,他就应该付我钱——”

陈霭听半天没听出眉目来,不敢乱发言。滕夫人又说:“我告诉你,这一招才灵呢。不知道你听说过化学系况杰的事没有,他也是跟滕非一样,老有女人追,还有女人为他打架,他也就老是在外面拈花惹草。后来况杰向他老婆提出离婚,他老婆不同意,老况说‘你不同意也得离’。这下就把况夫人逼急了,马上跟她的同事朋友商量这事,有人就提了这个计策——”

“什么计策?”

“辞职!不干活了,老子一分钱都不挣,离了婚该你赡养一辈子,看你还到哪儿找女人——”

“那——这个计策管用吗?”

“太管用了!姓况的到现在都还没离婚,前段时间我还在朋友家遇到姓况的两口子,那男的现在被老婆管教得服服帖帖,他在那里聊得正热闹,他老婆走上来就说:‘我们回去吧!’,姓况的二话都不敢说,拿脚就跟着老婆走了。”

“怎么——你们——现在突然想起离婚呢?”

“两人闹起来了呗。”

“闹起来了?为什么?是为那——镯子的事吗?”

“镯子?什么镯子?你是说那对玉镯子?不是为那闹,滕非已经把玉镯子给我了——”

陈霭一愣,随之也就明白了,什么“玉镯子让我妈带着安葬”,扯鬼哟,滕教授跟很多男人都一样,也就是在别的女人面前显摆,好像自己不怕老婆一样,其实怕得要死!

她问:“不是为玉镯子的事?那是为什么事?”

“为什么事?因为我亲自抓到了——”

“抓到什么?”

滕夫人迟疑着说:“陈大夫,这事我没对别人说,我信得过你,才告诉你,你可别传出去——”

陈霭不得不赌咒发誓一通,滕夫人说:“前天我有点事提前回家,刚进门就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干那事一样。我走到书房门口,发现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什么声音?”

“就是那种——骚女人——发骚的时候——的——,唉,我学不来,我说了你也不懂,我看你跟我一样,都是正派女人,一辈子都没那样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