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小张开车送陈霭回家。到了陈霭的门前,陈霭下了车,但小张没有,连车都没熄火,说了个Bye-bye(再见),就开车回家去了。
陈霭进得门来,直奔自己的卧室,抄电话就开打,不过她首先不是打给赵亮,而是打给滕教授,一是滕教授嘱咐过,叫她一回家就给他打电话的,二是她早就形成了一种习惯,好像遇事不给滕教授打个电话,就是无组织无纪律一样,心里就有惴惴不安的感觉,脑子里就白茫茫一片。不管是请示汇报,还是讨论商量,总之就是要在第一时间听到滕教授的高见,然后才带着滕见去会晤其他人。
电话一打通,陈霭就把今天跟小张的谈话一五一十向滕教授作了汇报。
滕教授不快地说:“这个小张居心不良,这不明明是在哄着你跟他结婚吗?”
“他说不是真的结婚——是——假的——”
“他现在当然要说是假的,不说是假的,你还会跟他结婚?”
“真的是假的!”
“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的意思是,真的是假结婚。他完全是以生意人的态度看待这事的,他准备抓紧时间多做几单生意,赚几十万,存着给他儿子用——”
“就算他真的是为了赚钱,这种事也很容易弄假成真的。两个成年男女在一起,又都不反感对方,那能假多久?迟早搞成真的。小张他自己不就弄假成真了吗?”
“但是我不会跟他弄假成真的——”
“你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这个人吗?你是个受人滴水之恩,就当涌泉相报的人,如果他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好意思不报答他?但是你拿什么来报答他?当然是以身相许啰。他肯定也是打的这个算盘,知道你只要跟他结了婚,就会老老实实跟他过一辈子。”
“如果我不跟他假结婚,我怎么——保住身份呢?”
“你可以跟我结婚。”
陈霭一笑:“你刚刚说人家小张居心不良,你自己又想出同样的主意。”
“我说的是真结婚,不是假结婚。”
“但你刚才不正好是在反对我跟小张真结婚吗?”
“我跟他不同嘛,我是真心诚意的——”
“你怎么知道小张不是真心诚意的呢?我觉得他比你更真心诚意,因为他说跟我结婚,就能跟我结婚,而你说了一点用都没有,你自己都没离婚,你怎么跟我结婚?难道在美国还能开出假的离婚证明来?”
滕教授哑口无言了,好一会才说:“我马上离婚!”
陈霭赶快制止:“你别离婚啊,我没叫你离婚,你离了我也不会跟你结婚,我根本就不准备靠这些歪门邪道留在美国,这样留在美国有什么意思?我要靠我自己的本事,如果我能找到工作,那最好,如果找不到,我回中国。”
这的确是她的心里话,她虽然很喜欢美国的生活,很舍不得美国这边的朋友,但她也并不讨厌国内的生活,她在国内当医生,也是相当威威赫赫的,收入虽然比不上她在美国的收入,但放在国内的环境里,还是很可观的。如果说她在美国算个下中农的话,那么她在中国至少算个中农。
她惧怕的是回去之后怎么向广大人民群众交代。她当然可以如实说,是她老板突然调动工作,所以她只好回国。但人家会相信吗?很可能都会认为是她工作干得不好,被她老板解雇了。她总不能叫老板用大字写个证明,让她带回国,挂在身上,阻止别人的误解吧?再说她也的确是被老板解雇了,只不过方式比较隐晦一点罢了。
她最怵头的,还是如何向赵亮交代。群众不理解,也就是当面嘲笑几句,背后议论一通,只要把脸皮放厚些,耳朵放聋些,也就可以混过去了。但如果赵亮不高兴她回去,那她今后的日子就难熬了,天天要在一个锅子里搅勺子,还要在一张床上睡觉的人,你能天天躲着他?
她决定给赵亮打了个电话,试试口风。
不出她意料之外,赵亮一听这个消息就拿出“三年早知道”的架势开训:“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叫你别辞职别辞职,你不听,现在好了,国内国内工作丢了,国外国外工作丢了,我看你去喝西北风!”
“你放心,我不会喝西北风的,我回国来再怎么也能找到一个工作。”
“那是当然,你横竖把脸不要了,那还能找不到工作?捡破烂也是革命工作一部分呢,分工不同而已,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我不会落到那一步的,我还会找到医院的工作。”
赵亮讥讽道:“是啊,在医院看大门不也是医院工作么?”
“看大门怎么啦?有什么不光彩的吗?”
“没有,没有,光彩得很。不过我可把话说前头了,你要是回国来看大门,可别回A市啊,我丢不起那个人。我人前人后都把我老婆夸得一朵花似的,博士后啊,美国大学教授啊,三年签证啊,办绿卡啊,买房子啊,买车啊。你现在灰溜溜地跑回来,我在朋友熟人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陈霭没吭声,赵亮这样的话,其实并不新鲜,老早就说过了,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别的事。但不管是什么事,赵亮的德性从来都是这样的,事前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只会泼冷水,说怪话,但事后比谁都诸葛亮,兴师问罪他跑第一。
奇怪的是,她以前没觉得赵亮的德性有这么烦人,如果他说得在理,她虚心接受,如果说得不在理,她充耳不闻。但怎么现在听来就这么刺耳呢?每个字每句话都这么刺耳,真不知道她这么多年是怎么听过来的。
她淡淡地说:“你不愿意我回国,也有办法,我可以在这里找个美国人结婚,身份问题就解决了——”
赵亮愣了:“你什么意思?你跟美国人结婚,那我呢?”
“你跟我离婚啰。”
“原来你转弯抹角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跟我离婚,好跟美国人结婚?那你干嘛不明说,还要使个绊子,说什么没工作了要回国?”
“我不是使绊子,没工作是事实,回国也是我的真实想法,找个美国人结婚也是可能的。我先把没工作的事实告诉你,是想看看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我把你当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只希望我给你增光,但不能给你丢脸,但凡有一点丢脸的地方,你就不把我当人看了——”
赵亮没那么嚣张了,小声问:“那你想怎么样?”
陈霭叹了口气:“我能怎么样?听天由命。我现在正在找工作,能找到,就在美国呆下来,找不到,就回国。你怕我丢你的脸,我就到别的城市去——”
“那你说的那个——跟美国人结婚的事——”
“你放心吧,我不会跟美国人结婚的——”
“那C大那边——”
“C大这边怎么啦?我当然是尽量在C大找工作——”
“我的意思是,我到C大读书的事——”
“哦,那应该没什么变化吧,滕教授还在C大,他的工作又不受我老板调动的影响——”
“会不会你到别处去了,或者你回国了,他就不招我了呢?”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滕教授已经说了,只要你的托福GRE成绩上了C大研究生院定的线,他肯定会招你。”
陈霭跟赵亮谈过之后,就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小张和滕教授,她谢绝了小张假结婚的提议,也谢绝了滕教授真结婚的提议,一心一意找工作。
找来找去,终于在O州一个学校发现了一个博士后的工作,虽然不是搞干细胞研究的,但跟她的脑系科本行有点关系,于是她写了个resume(简历),然后去请老板帮忙写推荐信,准备申请那个职位。
她听说有些老板很恶毒,如果不喜欢你,会在推荐信上瞎写,也不给你看,直接就寄到你申请工作的地方去,让你不明不白地被“锯”掉。她觉得她的老板应该没这么坏,但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一直以为老板很器重她,这次不也被老板甩了吗?
但她也听说如果找工作的时候连现任老板的推荐信都拿不出来,人家也不愿意招你,觉得你要么就是个刺儿头,爱闹事,跟老板搞不好,要么就是无能之辈,老板不待见你,才不肯为你写推荐信,所以现任老板的推荐信最重要,不能不弄一封,而且要过硬。
她绞尽脑汁,考虑怎样才能让老板为她写封过硬的推荐信,最后决定打“苦情牌”,强调找不到工作就得回国去,也许老板出于同情,会给她好好写封推荐信。
她忐忑不安地去了老板的办公室,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下,还没把“苦情牌”打出来,老板就惊讶地问:你要去O州工作?你不愿意跟我到N大去?
陈霭急忙解释:不是我不愿意跟你去N大,是——你没叫我跟你去N大。
老板也急忙解释:我以为这是self-evident(不言自明)的事情,你一定知道呢。我见你单身一个人在这里,觉得你没道理不愿意去N大,所以没征求你的意见。但我不是一直都说“我们”要去N大了吗?可能你没注意我的措辞。对不起,我现在直接向你提出这个请求,你愿意跟我去N大吗?
陈霭差点哭起来,连连点头,恨不得说:老板,我胆子小,你以后可别这样忽悠我了,再这样会搞出人命来的。
一出老板的办公室,陈霭连自己的lab(实验室)都来不及回,就站在走廊上给滕教授打电话,向他报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滕教授说:“呵呵,她也是的,这么大的事,怎么能suppose(假设)人家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她的确是一直都在说‘我们’,但我不知道也包括我——”
“陈霭,你的身份是没问题了,但你要离开这里了,你舍——不舍得——啊?”
一句话把陈霭说得伤感起来,刚才因为解决了身份问题,高兴糊涂了,都忘了该“伤别离”了,现在经滕教授一提,她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舍得又怎么样?舍不得又怎么样?我这比签了卖身契还厉害,舍不舍得,都只能跟过去。”
滕教授安慰说:“没什么,美国是个流动的社会,没有户口制度,只要你有本事,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N大挺不错的,比C大好,你去了那里,一定能够大有作为——”
“但是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这边的朋友呢。”
“舍不舍得我呢?”
“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呵呵,从你嘴里套点话出来真难啊,滴水不漏!我也调到N大去好不好?”
陈霭喜出望外:“你也能调到N大去?”
“为什么不能?N大也有我这个专业——”
“有你这个专业就能调过去?”
“你不相信人家会要我?凭我在这个专业的名气和地位,他们应该跳起来欢迎我去。想当年,我在G大可是佼佼者,但毕业那年,就业机会不多,刚好C大在招人,我和G大一个同学都申请了C大这个位置,但他没拿到这个工作,我拿到了。当时还是觉得很光彩,但过了一年,那个家伙反而找到了一个比C大更好的学校,所以我一直想另寻高就——”
“那你到了N大那边,还能不能让赵亮读你的研究生?”
滕教授没吭声。
陈霭慌了,急忙追问:“是不是你到了那边——就不能招他了?这下糟糕了,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还向他保证过,说只要他托福GRE分数上了研究生院的线,就一定能招他——”
“你放心吧,我到哪里都能招他——”
陈霭跟滕教授讲完电话,也给小张打了个电话,报告这个好消息。
小张说:“其实学校太好了,并不是个好事。学校好,愿意去的人就多,学校要求就高。你去N大,说不定就不会给你博士后的头衔了,就让你当个一般technician(实验员)——”
“technician就technician,不就是个名称问题吗?只要我干的事是一样的就行。再说,这也是没办法,我不去N大,还能去哪里?”
“我给你指出过另一条路,你又不愿意走。等你把美国的情况搞熟悉了,你就知道有绿卡跟没绿卡,是公民跟不是公民的区别有多大了。你现在来美国不久,还没有长远的眼光,只求保住饭碗——。不管怎么说,只要我还没结婚,我的大门就是向你敞开的,你什么时候身份保不住了,就来找我,我跟你结婚,帮你把身份搞好。但如果我结婚了,那我就帮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