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滕妈妈的葬礼过后,滕姐就跟Sean一起回纽约去了,滕夫人照常打两份工,于是陈霭又担当起滕家做饭的任务,每天下班后都由滕教授开车接到家里去做饭,她也在滕家吃晚饭,但她打死都不肯在滕家住,不管多晚,也不管天气多么不好,她都坚持回家去睡觉。

陈霭原来还担心滕妈妈的葬礼过后,滕夫人会为玉镯子或者房子的事跟滕教授大闹,但葬礼过后什么也没发生,滕家两夫妻不仅没闹,关系还比以前和睦了,因为滕教授有几次还陪着老婆打麻将,这是自陈霭进入滕家后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她猜测滕夫人没闹的原因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滕教授把玉镯子给了老婆,而国内的房子也答应兄弟姐妹之间平分;第二种可能是滕教授在葬礼之后精力回复了,在床上跟老婆和好了。

当然也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滕夫人得到了玉镯子,也分到了一部分卖房的钱,还跟丈夫在床上和好了,于是三面红旗高高飘扬,滕夫人当然就不会闹了。

陈霭有种被人利用了的感觉,但她说不出到底是被谁利用了,是如何被利用了。她几次想推辞不到滕家做饭,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就这么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的,天天在想着找个理由推辞,但天天又没开口,仍然去滕家做饭吃饭。

有一天,老板把陈霭叫到办公室,向她宣布:我要走了,要去M州的N大去了!

就像每次有人爆出调走的消息一样,陈霭的“伤别离”情结一下就被触动了,仿佛老板就要上刑场,在跟她永诀一般。她鼻子一酸,就要掉泪,但看到老板笑得无比灿烂,脸儿像一朵盛开的桃花,又觉得老板不像是上刑场的样子,倒像是上婚场的样子。

她问:老板,你在C大干得这么好,怎么要调走呢?

老板解释说:我在C大是干得很好,为C大做了很大贡献,但C大对我不够好,主要是不愿意让我独立,我头上还有大老板,我做什么决定都得经过大老板同意,束缚了我的手脚,使我不能自由发展。我现在要去的N大,给我的职称跟这里一样,但工资比这里高,最重要的是,头上没大老板管我。

陈霭一听,马上替老板高兴起来:“Congratulations!(恭喜!)”

老板兴奋地向她描绘了一番N大的情况,尤其是实验室的情况,说面积如何如何大,装备将如何如何先进,老板现在正在两边飞来飞去,上着这边的班,同时筹备着那边的实验室,忙得不亦乐乎。

从老板的办公室一出来,陈霭就打电话向滕教授汇报,主要是想起滕教授为了她的工作,还做过老板的“期货”的。她很久没听滕教授提过老板的名字了,她老板也很久没打听过滕教授了,她差不多都忘了这事。这次老板要调走,她又想起这件事来,开玩笑说:“滕教授,报告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的darling(亲爱的,心上人)要调走了——”

滕教授紧张地问:“调哪去?”

“N大。”

“是不是真的?怎么没听你提过?”

“我也是今天刚听老板说的——”

“这可真是太突然了——”

“你很舍不得她走啊?”

“谁?”

“我老板啊——”

“哦,你在说她?我还以为——”滕教授担心地问,“她有没有说把你带过去?”

“带过去?她把我带到哪里去?”

“带到N大那边去呀?你不是说你老板调到N大去了吗?”

“是呀,但她怎么会——带我去?”

滕教授沉吟片刻,说:“她没说带你去就好,不然你就要离开这里了——”

陈霭正咂摸着这句话的感情色彩,就听滕教授说:“但是她不带你去也有麻烦,你的工作就成了问题——”

“我的工作?”陈霭以为这跟国内一样,院长调走了,她还是院里的人,所以她“伤别离”是真的为别离而伤,是感情方面的事,她还没想到老板的调动可以影响到她的工作。现在滕教授提起,她才知道有这回事,马上惊慌起来,“是不是老板一走,我就没工作了?”

“你现在的工作是你老板的grant(科研经费)付钱的,如果她去N大,肯定要把grant带走。她争取来的经费,她的项目,她不可能留给C大。她不把科研经费带过去,那边也不会要她,所以说,grant她是一定会带走的——”

“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一般来讲,老板调走,会把手下的人也带走,都是做熟了的人,带过去就不用从头物色人。但不把手下人带走的情况也不罕见,尤其是对那些她不喜欢的手下,正好借此机会丢下不管了——”

陈霭十分沮丧:“那我一定是老板不喜欢的人了,因为她没把我带过去——”

“你工作这么出色,你老板应该不会不喜欢你,但——我就怕——我上次那事——会影响到你。唉,都怪我,偷鸡不成蚀把米!你科研做得好,本来是用不着我在里面多事,你老板就会雇你的。但我以为多一个保险没坏处——所以就——我以为她是个很大气的人,不会因为我跟她之间的事——迁怒于你——现在看来——我看错人了——”

“你跟我老板之间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如果有什么事,可能不至于这样——”

“不至于哪样?”

“不至于她调走会把你丢下——”

“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现在再跟她拉关系当然是不行的了,你只能再找工作了,找不到工作,你在美国就没身份了——”

“我的H1-B签证不是三年的吗?我还没用完呢,怎么就会没身份呢?”

“H1-B签证是受工作限制的,一个工作的H1-B签证不能拿来做另一个工作,你的H1-B是C大为你现在这个工作办的,一旦你丢了这个工作,你的H1-B就没用了——”

陈霭大惊失色:“什么?我的H1-B就没用了?那我怎么办?”

“除非你重新找个工作,你的新雇主在规定时间内提交你的新H1-B申请,好像是半个月吧,否则你就得离开美国——”

这下陈霭彻底瘪了。

滕教授安慰说:“别害怕,你能找到工作的,你老板不是说要到下学期才过去吗?还有一个多月,我们抓紧时间找工作,D市的其他大学和科研单位也行,哪怕是D市周边城市都行——”

“但是D市和周边城市没谁搞干细胞研究啊!”

“你怎么知道?”

“我干这一行的,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一点陈霭吹得起,虽然她以前是连“耶什么鲁”都不知道的人,但在美国干了这段时间,她对美国的大学和科研机构已经很熟悉了,尤其是她那个领域的,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哪个大学有干细胞研究,领头人是谁,出了些什么成果,发表了哪些文章,都像她衣柜里的内裤一样,条条清楚。

滕教授问:“你想到其他城市去吗?如果想去,也可以在其他城市找工作——”

陈霭想到要离开D市,离开C大,心里真是万分不舍,她已经习惯了这里,习惯了这里的环境,习惯了这里的人,如果现在到别的地方去找工作,就算找到了,那也得从新开始。她想起刚到美国的那几天,真的不想再从头开始了。

吃午饭的时候,陈霭跟几个午饭伙伴谈起这事,请他们帮忙留心一下,看能不能帮她找到工作,大家七嘴八舌,各显神通:

“这么快就玩完了?我早就说过你老板弯弯绕多,先给你一点甜头尝尝,又是博士后,又是助理教授,哄得你团团转,心甘情愿给她卖命。但到了关键时刻,就把你丢下不管了吧?”

“网上有专门post(刊登,发布)博士后工作的网站,你到那里去看看,兴许能找到一个工作。”

“化学系那边有个老板,是中国人,你去跟他说说,看他能不能给你个工作。不过你可当心点啊,那家伙可是个色鬼——”

“何必那么麻烦?就找个美国人结婚算了,一步到位,从今往后就不用担心身份问题了。”

陈霭听了一脑子的建议,但好像都没什么实际意义。

下午,小张打电话来,约她晚上去他家,说有重要事情跟她商量。她很不解:“今天又不是周末–”

“不是周末就请不来你了?嫌我们不是教授?”

陈霭听小张这样说,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下午下班后,她先到滕教授家做饭,做完就叫滕教授送她回家。滕教授吃惊地问:“怎么啦?怎么今天这么早就要走?”

“我——呃——小张——说今晚找我——有重要事情商量——”

滕教授狐疑地问:“什么重要事?”

“可能是我——找工作的事吧,我跟我午餐桌的几个中国人讲过,可能他们告诉小张了——”

“怎么要搞到晚上商量?他不是跟你在一栋实验楼里上班吗?白天不能商量?”

陈霭答不上来。

滕教授见她不吭声,马上改口说:“好,去吧,去吧,自己小心点,回来后给我打个电话。”

滕教授把陈霭送回家,过了一会,小张的车就到了,单骑赴会,衣冠楚楚,比平时穿白大褂时英俊了许多。小张把她带到一家印度餐馆,说这家是自助餐,可以放开肚皮大吃,而且老印不懂中国话,可以放心大胆说话。

两人用盘子装了食物,在桌边坐下,边吃边谈。小张说:“我听说你老板调去N大的事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在重新找工作。”

“我觉得你现在想马上找到另一份工,是不太可能的事——”

陈霭半开玩笑地说:“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你不说我也知道。”

“陈霭,其实你找不到另一份工也没什么,我可以帮你保住身份,我现在已经是美国公民了,如果你跟我结婚——”

“别开玩笑了,我是结了婚的人,怎么能跟你结婚?那不犯重婚罪了吗?”

“你可以从国内开个未婚证明——”

“那不行的,我递交给美国的材料里都写明我已婚有孩,怎么可以搞未婚证明呢?”

“那就开个离婚证明,这在国内容易办得很,要是你找不到后门办这个,我可以找人帮你办一个离婚证明——”

“就算保住了身份,又有什么用?我不还是没工作吗?”

“等你绿卡办下来,你还愁找不到工作?有了绿卡,你什么工作都可以做,连超市里收银都行——”

“我不想到超市收银——”

“我也不是叫你到超市收银,只是说明有了绿卡你找工作就方便了。美国不搞年龄歧视,不搞性别歧视,但国别歧视还是有的,而且是光明正大的歧视,如果他们只要美国公民,就公开告诉你只要美国公民,要绿卡就公开告诉你要绿卡。你多找几次工作就知道了——”

这一点陈霭不用多找几次工作就知道,因为她已经发现很多招工的广告里都明明白白说了不负责办工作签证,那不就明摆着只招美国公民和绿卡持有人吗?一个外国人,你公司不负责办工作签证,那还工作个鬼?只有像小杜那样刚毕业的学生,可以用一年OPT(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实习)时间在美国工作,像她这样没有OPT的,只能靠雇主帮忙办工作签证。

小张诚恳地说,“我只是想帮你一把,你对我一家这么好,我妈我儿子都很喜欢你,自从你来了,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快活多了,现在你有困难,我又有这个能力帮你,我怎么能不帮呢?你放心,我没什么别的意思,等你绿卡办好了,你什么时候要跟我离婚都可以。你跟我结婚,不光办绿卡快,入公民也快,等你成了美国公民,就很容易办你丈夫和孩子出来了——”

“真的?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就是走的这条路嘛——”

“你?你也是跟美国公民搞的——假——结婚?”

“嗯,不然哪这么快就成了公民?一般情况下,拿到绿卡之后要五年才能入公民——”

“是吗?那你怎么——最后又没把——国内的——家里人办出来呢?”

小张笑了一下:“后来就弄假成真了,有了孩子,反而跟国内的原配离了婚——”

为了绿卡假结婚的事,陈霭不是没听说过,但自己认识的人里还没谁干过这样的事,现在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case(案例)就坐在自己面前,而且是自己的老同学,仿佛一下把天方夜谭的故事拉近到生活中来了一样。

小张说:“你先跟你丈夫商量一下,把其中的道理跟他好好说一下,我觉得他会想通的。但你一定要抓紧,一是你老板马上就走了,你浪费不起时间;二是我也不会永远等在这里。我想趁着自己现在还不算太老,抓紧时间做几单生意,一次赚个五万六万的,如果做个三四次,也能积攒一二十万,存着供我儿子上大学——”

“可是我——到哪里找五万美元付给你呢?上次借你的钱,我都还了这么久才还清——”

“我怎么会收你五万块钱呢?我已经说了,我只是想帮你一把——”

陈霭感动坏了,答应马上跟赵亮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