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是在一家pizza店吃的,滕教授请客,进门之前滕教授就交代了:“说好了我请你啊,待会别跟我抢着付账,让店员看见,以为我欺负你,打911把警察叫来就糟了——”
吃过午饭,他们又到东方店去买了些菜,再到教堂去接人,然后就一车开回了滕教授家。
滕教授的家坐落在一个花园般的小区里,一进小区,陈霭就觉得这里应该是D市的天堂,而她住的地方,只能算是D市的人间。她老板住的房子虽然也很豪华,但感觉有年头了,又在半山腰上,古木参天,人烟稀少,有点阴森,像电影里的鬼屋。但滕教授居住的小区非常现代,欣欣向荣,虽然走在外面并没看到几个人,但仍然有人气很旺的感觉,仿佛各家各户的屋顶都在往外冒人气一样。
滕教授把车开到一幢豪华高大的房子前停好,几个人都从车里下来,两个孩子立即冲到前面去开门,滕父滕母把陈霭让进门,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跟她聊天,而滕教授和两个孩子都跑不见了。过了一会,两个孩子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裤跑到客厅来,要拉陈霭去游泳。
滕母对两个孩子说:“先带陈大夫参观一下我们家——”
两个孩子立即拉着陈霭去参观,边走边唧唧呱呱,小儿子叫滕建,八岁;大儿子叫滕进,十岁。两个孩子的脸相身材气质风度都有乃父风范,高大,英俊,健康,开朗,自来熟,英语说得很好,汉语也能说,两个人跟陈霭说话都是英汉混杂。
陈霭跟着两个孩子楼上楼下参观了一通,楼下是living room(客厅),family room(家居室),dining room(餐厅),kitchen(厨房),breakfast room(早餐室)等,楼上是study(书房)和bedrooms(卧室)。
陈霭羡慕得!心想这辈子如果能挣到这么一幢房子,哪怕是一挣到手就累死了,但只要能埋在后院,让她的坟墓向着屋子,也算死得其所,死也瞑目了。
参观完了,两个孩子生拉活扯要陈霭去游泳,陈霭只好跑到洗手间把刚买的一件连身游泳衣换上,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别的地方还可以,但小腹不那么平整,便猛吸着气,披上刚买的大浴巾,跟两个孩子来到游泳池边。
游泳池在滕教授家的后院里,形状像个腰果,有半个教室那么大,一池碧绿的水,十分诱人。游泳池边摆着几把沙滩椅,还撑着一把很大的遮阳伞。这一切,陈霭只在电影里看到过,而且是外国电影,没想到今天亲自来到了碧绿的腰果边。
滕教授已经换上了一条花花绿绿的短裤,裸着上身,戴着太阳镜,坐在一把沙滩椅上,正往身上抹着什么,看到陈霭被两个滕公子押解出来,打招呼说:“擦点防晒油吧,当心晒脱皮——”
陈霭很不习惯在熟人面前穿游泳衣,更不习惯近距离看到滕教授裸露的部位,但她不想显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便装作司空见惯的样子走过去,接过滕教授递来的防晒油,马上折到游泳池的另一边去了。
滕教授叫道:“滕进,去把妈妈的太阳镜拿来给陈大夫——”
滕进应声去了,滕教授又叫:“滕建,你帮陈大夫背上擦点防晒油——”
滕建跑过来帮忙,陈霭很不好意思,但滕建好像不是第一次干这活了,很老练地倒了些防晒油在手心,搓一搓,就用两只小手在陈霭背上涂抹起来。
准备完毕,两个小家伙把她拉到游泳池里,跟她打水仗。
滕教授一直没下水,坐椅观虎斗,看他们三个打水仗。过了一会,滕父和滕母也穿着泳衣泳裤出来了,一家人像煮饺子一样下到游泳池里。
滕教授走到陈霭身边,说:“游泳池太小了点,只能玩水。如果你想游泳,我可以带你到C大的体育馆去,那里有比赛用的游泳池——”
陈霭忙推辞:“挺好的,这里挺好的,不用去C大游泳池——”
“我不是说今天,我是说以后——”
“噢,以后?以后再说吧。”
滕教授半裸的身体离得那么近,陈霭感到非常不自在,她赶快躲到一边去跟两个小孩子玩,感觉一大池的饺子中,就她一个人煮得最不熟,白叽叽的,生饺子,被清澈的绿水一衬,十分抢眼,一看就知道是没晒过日光浴的穷人。
她躲得远远地偷看滕教授,发现他有很养眼的倒三角背部,胸前还有两团肌肉隆起,两臂划着水玩,能看见鼓鼓的肌肉。她突然想起赵亮,以前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来却有惨不忍睹的感觉。最早的时候,赵亮的胸部是搓衣板型的,两条手臂也细精精的,但这些年过去,赵亮似乎往搓衣板上蒙了一层猪油,再加一层塑料薄膜,软皮拉叽的,是一种很惨的黄白色。
她感觉自己的身材和皮肤也是惨不忍睹,她的身体按肤色分,至少有三个地带,从上往下,颜色呈递减趋势,手臂比脸白,腿比手臂白。也就是说,在她最希望白皙的地段,偏偏是她最痛恨的黑黄;在她最希望呈现古铜色的地段,却是病态的白皙。她越看越比越不好意思,偷偷爬上岸去,裹着浴巾坐在沙滩椅上。
滕教授正在跟他父母说话,大概是听见水仗声里没有了陈霭的声音,转过头向她这边望来,看见她已经上岸了,也跟着爬上岸来,走到她旁边的沙滩椅上坐下,看了她一眼,大声说:“滕建,你刚才偷工减料了吧?你看陈大夫的背上都晒这么红了,回去肯定会脱皮——”
滕建用英语替自己辩解,滕教授对陈霭说:“我再帮你把背上擦点防晒油吧——”
陈霭慌忙谢绝:“不用不用,我就是想把背晒——黑一点——”
“那得慢慢来,不能一下暴晒黑——”
陈霭垂着眼睛,不敢望滕教授,低声说:“不早了,我回家了吧——”
“今天还指望你做炸酱面给大家吃的呢,哪能就走?”
“那我就去做炸酱面吧——”
滕母陪着陈霭去厨房,告诉她油盐酱醋在哪里,自己也在厨房观摩,陪陈霭说话。
陈霭想起今天似乎已经见了滕家所有人,唯独没看见滕教授的妻子。她觉得有点蹊跷,莫非滕教授跟妻子分居了?离婚了?那她这样闯上腾家来就有点不伦不类了,不明真相的群众还以为她在追求滕教授呢。她迂回曲折地问:“滕妈妈,平时都是您做饭?”
“我不做谁做?儿子忙,也不会做饭,他爸一辈子没做过饭,也不指望他现在学做饭了,两个孙子还小,做不了饭——”
“那——”
“兰香一个人做两份工,天天早出晚归,周末都不休息,我也不好意思叫她做饭了——”
“兰香是——您——儿媳?”
“啊,是我儿媳,王兰香——”
陈霭差点被这名字给土昏过去,实在想不出那个行业哪个层次的父母会给女儿起这么个名字。她想起她年轻那会,小姐妹之间流行看名字配对子,把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名字写在一张貌似结婚证的纸上,看看相配不相配。在小姐妹们看来,“陈霭”与“赵亮”是很相配的,都是单名,叫起来都很响亮,意头也好,又不俗气。她决定跟赵亮结婚,名字至少起了30%的作用。
她在脑海里把“王兰香”与“滕非”两个名字并列摆在结婚证书上,总觉得比“秦香莲”和“陈世美”还糟糕。她好奇地问:“您儿子这么有钱,怎么——您儿媳还需要做两份工呢?”
“唉,家大业大开销大嘛,供着这么大一个房子,又是这么好的小区,你想那该有多贵啊!我们还供着两个车,两个老人,两个孩子,美国的税又高——”
陈霭出国前就接受过培训,不要向美国人打听收入、夫妻关系、儿女等方面的问题,不然有可能犯禁,但陈霭丝毫没觉得滕妈妈是美国人,于是继续打探道:“那您儿媳她——做什么工作呢?”
“她在D市图书馆工作,晚上和周末在区图书馆工作。我这个儿媳很不错,盘得起辛苦——”
“她是在国内学的图书管理,还是来这儿之后才学的?”
“到这里来才学的。她在国内的时候是学外语的,跟我儿子一个专业,他们以前都在G大外语学院当老师——”
陈霭对大学的排名没什么概念,她是独生女,父母一早就跟她讲定,她只能在A市本地上大学,不能到外地去,所以她从来没关心过外地的大学,只知道北大清华是好大学,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不过看滕妈妈的神情,G大应该是很了不得的大学。她以内行口气夸奖道:“滕教授是G大外语系的?难怪他英语那么好!”
滕妈妈骄傲地说:“我儿子后来还念了H大的研究生,你知道H大吧?”
陈霭见滕妈妈又是很自豪的神情,知道这H大一定非同小可,于是更加景仰地说:“知道知道,全国有名的嘛,滕教授真不简单。”
滕教授的儿子滕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摸到厨房来了,插嘴说:“我爸爸在美国读的是J大!他是J大的博士,我长大了也要读J大!”
陈霭不知道这J大是个什么来头,肯定不是哈佛,如果不是滕进说得那么骄傲,她肯定把J大听成什么很不好的地方了。美国的大学,她只知道哈佛是好学校,还有个耶什么,听说也挺好的,其他的她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滕进这么自豪的样子,肯定是个很好的大学了。她逗滕进:“J大是什么大学?我只知道C大——”
“C大算什么?我爸爸的J大是全美前五——”
正说着,滕教授也到厨房来了,对儿子说:“滕进,练琴了没有?没练就赶快去练吧——”
饭做好之后,滕妈妈张罗摆桌子吃饭,说不用等兰香,她天天都回来得晚,给她留出饭菜来就行了。
然后一桌六个人坐下吃陈霭做的饭菜,个个都赞不绝口,两个老人都说哪家要是摊上陈大夫这样的媳妇,那真是睡着了都会笑醒了。两个小孩子也赞不绝口,说比某意大利餐馆的pasta(面条)好吃多了。滕教授反而没说什么,可能上次在陈霭家吃饭已经“惊艳”过了。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滕教授的妻子回来了,上楼换了衣服就到厨房来吃饭。陈霭把特意留出的饭菜端到早餐厅小饭桌上,让滕夫人用膳,自己则坐在旁边陪着聊天。
王兰香长得不算难看,年轻时肯定还挺不错的,脸有点大,颧骨有点高,鼻子相应就有点低,而且在鼻子与颧骨之间形成了两个低洼区,但胜在眼睛够大,喧眼夺鼻,把看官的注意力从低洼地区拉走了。但那个嗓音很难听,有点低沉,有点嘶哑。陈霭听她说话,老有种想咳嗽几声的冲动,仿佛嗓子那里粘着一小片鸡毛,痒痒的,吞不下,吐不出,很难受。
陈霭关切地说:“我听滕妈妈说你做两份工,那也挺辛苦的哈?”
“有什么办法?嫁了个不会挣钱的男人,女人不出去挣钱,难道还指望天上掉钱下来?”
“滕教授应该——收入还可以吧?大学教授——”
“他哪里是教授呢?只是一个副教授,文科的副教授,能有几个钱?我这房子每个月的mortgage(房屋按揭)就是好几千,两个小孩还要学琴学画什么的,也要花钱。滕非又是个孝子,要养两个老人,还要接济他的亲戚朋友。我不打两份工,光靠他那点钱够谁花呀?”
正说着,滕教授也来到厨房,开玩笑说:“又在诉我的苦?快扒一大口饭,把嘴堵住吧——”
王兰香反唇相讥:“想堵住我的嘴?没那么容易!”
滕教授笑着说:“快吃饭吧,吃完了好打麻将。陈大夫,你会打麻将吧?今天陪我们王老师玩几圈,平时总是三差一,总拉我凑数,但我忙得很,哪里有时间陪他们打麻将?”
陈霭能打一点麻将,不太内行,也没兴趣,但既然滕教授亲自开口了,她也不好拒绝,毕竟滕教授帮了她那么多忙,她连花瓶都愿意为他做,陪他夫人打个麻将又算什么?
打!舍命陪君子——的夫人——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