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霭拿着手机,万分感动地问小杜:“那——这个手机得多少钱?”
“我不知道——”
“电话费呢?你知道不知道电话费多少?我好每月按时交给滕教授——”
小杜正要答话,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小杜一边往屋外跑一边说:“我要打工去了,电话费的事我也不知道,你自己问滕教授吧——”
陈霭这人最怕欠人家人情了,受了一点恩惠,总想在第一时间还清,不然就老是记挂着,时间拖得越久,心情就越不安,好像恩惠都是“驴打滚”的利率一样。她马上找出滕教授昨晚写在餐巾纸上的电话号码,把本手机的“处女call”献给了滕教授。
不等她自报家门,滕教授就问:“是陈霭吧?怎么样,钥匙试过了没有,好用不好用?”
“还没试过,肯定好用,因为看上去跟真钥匙一摸一样。”
“本来就是真钥匙嘛!难道我会给你一把假钥匙?”滕教授的笑声很开心,仿佛小孩子钻到了父母的空子一样。
“我知道是真钥匙,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跟你开玩笑呢。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没事,我——就是感谢您一下,再就是——想问问手机多少钱,电话费多少钱——”
“手机不要钱,免费的。电话费你别担心,到时候我会算给你,不会让你溜掉的。不过需要告诉你的是:每个月手机的peak time(高峰期)通话时间是有上限的,我这个计划是每月一千四百分钟,但因为有四五个手机共用这个计划,所以大家都要克制一点用。周末不是peak time,平时晚上九点后早上七点前都不是peak time,同一个公司的手机之间通话不算时间,所以你可以无限制地给我打电话,但如果是给你们家赵教授打电话,那就有限制了。”
陈霭“嗯嗯”地答应着,像个未曾涉世的乖乖女,结果“嗯”顺了口,连滕教授最后那句也给“嗯”上了,“嗯”完才发现被滕教授涮了,想解释一下,又怕搞成“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好作罢。
打完电话,陈霭便跟着祝老师去东方店购物。两人转了一次车,又走了不少路,才来到著名的东方店。店铺不大,但商品种类不少,很多东西都是美国店里见所未见的,她像探到了宝一样,赶紧抓了一辆购物车,开始扫货。
熟食柜有卤菜卖,还有切好了的烤鸭卖,每半只装在一个有透明塑料盖子的锡箔饭盒里,还配一小盒烤鸭酱,看着就很诱人。卤菜她不稀罕,她自己就会卤,但烤鸭她不会做,所以想买半只。刚好店里的烧烤师傅正打开烤箱翻动里面的烤鸭,一股异香飘了出来,令人满口生津。一时间,好几只手伸向了卤菜柜,陈霭一看大事不妙,立即抢了一盒烤鸭放到自己的购物车上。
但祝老师不仅没夸奖她的眼疾手快,反而教训:“烤鸭很贵的,半只就要十块钱——”
陈霭看了一下盒盖上贴的价格:“没有十块,才八块多——”
“八块多?你仔细看看这上面的价格牌:8.99,这是美国人的‘99战术’,专门哄你这种没脑子的人的,8.99不就是九块吗?”
一个“没脑子”,听得陈霭头皮一炸,她这辈子还没听人当面说过她“没脑子”,顶多说她“人太直”,而这个祝老师,怎么开口就说她“没脑子”呢?她的倔劲上来了,较真说:“8.99也才九块,不是十块。”
“再加上购物税,不是十块是什么?你自己买只冻鸭回去烤,肯定比这便宜。”
陈霭立即跑到冷冻柜去,看了一下冻鸭的价格,一只要十几块钱,便得意地对祝老师说:“你看,冻鸭一只也要十几块,再加上作料、燃料和人工,也不比买烤鸭便宜,再说还有购!物!税!——”
“这里卖的冻鸭当然贵,我说的是到批发市场去买——”
“批发市场一次肯定得买很多只,我哪里吃得了?”
“你可以买来跟人分嘛。”
陈霭想像自己徒手抱着个大纸箱,一家一家问人家要不要冻鸭,解冻的血水顺着纸箱往地上滴,恶心!还没动手就先把自己脏死,把观众吓死,何必呢?她说:“我这个人怕麻烦——”
“你才不怕麻烦呢!你看你昨天,那还叫怕麻烦?像你那样的吃法,你买一箱冻鸭都不用跟人分,一百只鸭子都吃得了——”
陈霭有点好奇,她昨天因为怕饭菜不够,吃得相当保守,怎么给祝老师一说,就像饭菜都是她吃掉了一样呢?她忍不住问:“我昨天哪个吃法?”
“你昨天请那么多人来帮着吃——”
“我没请那么多人,我只请了你一个,小杜他们是刚好撞上了——”
这话祝老师听着大概挺受用,马上表白说:“我知道他们是撞上的,什么礼物都没有带嘛。我这个人,不论谁请我去做客,我都不会空手去,这是个做人的方式方法问题——”
陈霭不想谈这个话题,如果她反驳祝老师,祝老师一定不高兴;如果她投祝老师所好,说小杜和滕教授坏话,又觉得昧良心,于是装着忙于购物的样子,把这个话题无限期搁置了。
祝老师一如既往指点着陈霭,这个不该买,那个不该买,但陈霭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只当祝老师的话是耳边风的,自己想买什么就往购物车上拿什么,祝老师拿下去了,她又不声不响地拿回到车上来,这样暗战几个回合,祝老师就败下阵去,不再多言,郁闷地跟在她后面转。
陈霭一向很怕同行的人郁闷,总觉得人家郁闷是她的过错,但不知为什么,她对祝老师就没这感觉,好像祝老师给了她某种特权一样。她像个贫民窟的公主一样,昂着头,推着一辆吱吱叫的购物车,走在前面,祝老师则像她的跟班,缩着头,拉在后面。
最后她按自己的意愿买了一大堆东西,全都是美国人商场买不到的中国货,尤其是各种作料、绿叶蔬菜、豆腐豆芽、咸菜泡菜、腊肉香肠什么的。在国内的时候不觉得,随时想吃随时买,基本都吃到了不想吃的地步。但到了美国就不同了,买包榨菜都得跑这么远,只能逮住了就狠狠买一些,放在冰箱里慢慢吃。
等到付了钱,推着购物车往外走的时候,她才开始操心怎么把这些东西提回去,也有点理解为什么祝老师会把商场的车推回去了,如果这里离家近,她肯定也会把东方店的购物车推回去,但她一定会还回来,这是她跟祝老师的天壤之别。可惜这里离家太远了,不存在推车回去的可能性。
幸好祝老师没买什么东西,说前几天刚来过,没什么要买的,今天是专门带她来的,说罢就帮她提了七八个塑料袋子,而且都是拣重的提。她十分感动,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对祝老师态度那么嚣张。何必呢?人家祝老师也是一片好心帮她节约钱,如果稍微听一下祝老师的建议,也不至于买这么多提不动。
两人都是两手提着大包小包,为了提的东西不跟自己的两腿磕磕绊绊,还得尽量把两臂向外伸出,使陈霭想起某个电影里的画面:一群和尚,每人都是一手提一水桶,也是像他们这样两臂向外伸出,几乎成一字型。那时觉得水桶好轻巧啊,现在才知道那可不是人过的日子!
两人踉踉跄跄把一大堆东方食品提回了家,陈霭觉得两条胳膊都快提断了,十个手指也被塑料袋勒痛了。她知道祝老师也一定累得够呛,于是鼓足了十分精神,下厨做饭,犒劳祝老师。
祝老师也不客套,跟着她进了厨房,看她做饭,站旁边陪她说话:“你同屋的小杜打工去了,可能要很晚才回来吧?”
“可能吧。”
“那就好,不然烤鸭最少得被她吃掉一半,我昨天注意了一下,发现她挺能吃呢,肉丸子吃了一个又一个,不是我给你留几个,等你煮完面出来就一个都不剩了——”
陈霭昨天完全没注意自己吃到了什么没吃到什么。她这人就是这样,图名不图利,只要客人们吃得满意,觉得她手艺不错,吹捧她几句,她自己吃不吃都无所谓。现在祝老师这样一说,让她觉得祝老师还挺照顾她呢。
祝老师接着说:“你这个roommate(同屋)很精明,你跟她住肯定是你吃亏。我那个roommate下个月就回国了,到时你可以住他的房间。你跟我合住,我肯定不会让你吃亏——”
陈霭急忙谢绝:“不行,不行,我不能搬你那里去——”
“怕什么?我又不是叫你搬去跟我同居,我说的是做roommate,美国这边男女合租做roommate的多得很。”
“不是怕,而是我已经跟小杜讲好在这里住半年,怎么能中途搬走呢?”
“你跟她签合同了?”
“没有。”
“那不就结了?又没合同,还不是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她能把你怎么样?”
“她不能把我怎么样,但我自己要说话算数嘛,再说我已经把半年的房租都交了,难道还——”
“啊?她这么狡猾?开始就叫你付半年的房租?”
“不是她叫我付的,是我自己提出的,反正是要付的,迟付早付不是一回事?”
“怎么会是一回事呢?你把钱放在银行里,还可以生利息——”
陈霭不知道“利息”是个十马弯一(什么玩意),她一向只管挣钱花钱,不管存钱取钱,只要日常有钱花就行,每个月剩余的钱到哪里去了,她从来不过问,都是赵亮在管,赵亮说存哪儿就存哪儿,赵亮说存多久就存多久,她懒得过问。她说:“人家小杜前边几个月为我垫着房租,人家也没问我要利息——”
“她给你垫什么房租?”
“我这不八月份才来吗?前面六月七月的房租,都是她先垫出来的。”
祝老师捶胸顿足:“你还付了六月七月的房租?我看你真是没脑子!她凭什么要你出这两个月的房租?”
又说我“没脑子”?陈霭差点发火,耐着性子解释说:“不是她要我付这几个月的房租,是我自己觉得应该付,而且我也没说付全部房租,我只付了我的一半——”
“你有什么一半?你又没在这里住——”
“我是没在这里住,但她为我把房间留出来,那不跟我住了一样吗?”
祝老师思忖片刻说:“我听赵亮说,你是七月份签的证,那你肯定是七月之后才开始找房的,而这里的学生五月份就毕业了,她以前的roommate(同屋)最迟六月份就搬走了,你那时证都没签,不可能在这里找房,她怎么会是为你留着房间的呢?肯定是她一直没找到房客,正愁得慌呢,刚好你找上门来,她就把那几个月的房租全算到你头上——”
陈霭的脑子遇到这种事就不那么肯转了,主要是觉得不值得,于是推诿说:“那你怎么不早说呢?现在钱都交给她了,说也没用了——”
“你还怪我不早说?你自己说说看,昨天我哪里有机会单独跟你呆在一起?”祝老师坚持说,“钱交了可以要回来,一个人吃亏要吃在明处,你不把这话给她说清楚,她还真以为你应该付她那几个月的房租呢——”
“她不会那样以为的——”
“不那样以为怎么会收下你的钱呢?”
“她收钱也是不得已,因为她现在挺困难的——”
“她怎么会困难?我听她说是在这里读本科,外国到这里读本科的人,都是有钱人,因为本科生留学很少能拿到奖学金,都是自费。她要是没钱,能到这里来读本科?还不都是些贪官子女,父母搜刮民脂民膏,儿女就在海外花天酒地——”
陈霭申辩说:“小杜的父母可不是贪官,人家是搞教育的,你昨天不是还说她爸爸是什么‘汉办’的吗?我听小杜说,‘汉办’是教育部下属的事业单位,非盈利性质的,专门在海外推广汉语,清水衙门——”
祝老师哼了一声:“她当然要说‘汉办’是清水衙门,谁会说自己的父母是贪官呢?但是如果她父母不贪,她哪里会有钱出来自费留学?像我这样真正清水的,孩子能自费留学?连国内私立学校的学费都交不起——”
“她父母是不是贪官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今年没要她父母的钱,她父母已经欠了很多债,她不忍心让他们再借钱了——”
祝老师有点开心:“不是什么不想父母再借钱,而是父母再贪不到了,贪官贪官,贪得到能不贪?”
陈霭还是愿意相信小杜的父母不是贪官,如果是贪官,哪里有贪不到的时候?女儿自费读到大学第四年了,难道父母还不拼了老命再贪些钱让女儿把书读完?很可能前三年真的是靠自己的积蓄和借钱来维持的。
祝老师好奇地说:“如果她今年不问父母要钱了,那她到哪里去搞这么大一笔学费?”
“问人借啰。”
“这里有谁会借这么大一笔钱给她?如果她借完钱跑回中国去了,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就算她不跑回中国去,随便往哪个州一跑,也够债主找的了,肯定没人敢借钱给她——”祝老师嘿嘿笑了两声,继续推测,“我看她的钱有点来路不正,你可能还不知道,这里很多女生都是靠做那种生意付学费的,我看小杜肯定也是在干‘无本生意’,不然她哪来那么多钱交学费?你看她现在又被人接走了,肯定是——干那事去了——”
陈霭忍无可忍,一剑封喉地说:“你别往人家小杜头上泼污水了,她的钱是滕教授借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