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出了“千里马鉴赏大会”的气氛,确切地说,是两个半伯乐联合鉴赏一匹千里马。
小杜认真打听每个菜的做法,深入到最细节处,从选料,到刀工,到作料,到火候,到油温,到时间,一样一样都问到,好像是要从垂死的御厨嘴里挖出一本《皇家菜谱》一样。
滕教授则高屋建瓴,总结归纳,用的都是挺专业的术语,不过不是烹调方面的术语,而是政治方面的术语,这种跨学科的治学方法,显得特别深奥有水平。
祝老师的表情很复杂,有点自豪,好像人家夸的是他一样;又有点失落,好像人家夸的不是他一样。
陈霭做了半辈子的饭,还从来没受到过这么高度的评价。她妈妈在做饭方面眼高手低了一辈子,吃她做的饭自然不会吃出多少表扬来;她爸爸在家里低调惯了,对陈霭也相当低调,很少当面表扬她;她女儿从小被她和赵亮镇着,胆子小得很,根本不敢对妈妈的厨艺发表评论。
赵亮吃她做的饭,一般是要挑点毛病的,盐放多了一点,醋放少了一点,糖放晚了一点,汤放早了一点,等等,等等。如果她烦了,反驳赵亮一句,赵亮就不说话了,拿出“壮士饥餐胡虏肉”的架势来吃她做的饭菜,所以她总是宁可赵亮挑她毛病。
现在突然遇到这么多伯乐,而且表扬得这么诚心诚意,这么有水平,陈霭不禁受宠若惊。但她对待表扬的一贯作风,就是绝不让表扬她的人得逞,一定要像抬杠一样逐点反驳。
小杜说:“这个油琳茄子真好吃!”
陈霭就说:“这个油淋茄子没做好,是美国茄子,圆形的,做油淋茄子最好用中国茄子,长形的那种——”
滕教授说:“我家乡的茄子就是长形的——”
祝老师说:“滕教授,我们还是‘大老乡’呢,你是E市的,我是F县的——,跟E市是邻省——”
滕教授表扬陈霭说:“你这炸酱面做得不错,富有地方风味和人文特色——”
陈霭便又揭自己的短:“炸酱面本来是应该用面条做的,但我没买到面条,只好用那个——什么——那个——”
“spaghetti,通心粉?”
“对了,对了,就是——通心粉——代替,做得不地道——”
滕教授不畏艰险,排除干扰继续表扬:“难怪你做的炸酱面比我家乡的好吃呢,因为你以中国的技术为基础,适当引进外国原材料,土洋结合,东西并重,扬长避短,去粗取精。据我考察,通心粉的优势主要在韧度方面,比面条更有嚼劲——”
陈霭也不含糊,接着跟滕教授抬杠:“那是因为你没吃过我用面条做的炸酱面。等什么时候我买到真正的面条了,再做一次给你们吃,那时你们就知道今天这个实在是太难吃了——”
滕教授说:“东方店就有真正的面条卖,等我哪天有空了带你去买——”
祝老师急了:“东方店我知道,我会带她去的。滕教授您忙,就不麻烦您了——”
几位伯乐评马不误吞菜功,以风卷残云之势横扫着陈霭做的饭菜。陈霭见炸酱面和各种菜肴都迅速减少,心里有点慌,因为她是按三个人的量准备的,打了小杜的米,没打滕教授的米,因为她没想到小杜会带个人回来。
她刚才还以为祝老师带来的可乐会抵一份饭菜,她自己就是这样,如果边吃饭边喝饮料,吃不了多少就饱了。但这几个人毕竟是伯乐,都是鉴赏水平很高的人,可乐是可乐,饭菜是饭菜,人家分得清。
她起身到厨房去,座上锅,烧上水,再煮些通心粉。炸酱是现成的,她熬了一大锅放在那里。美国的肉末便宜,绞得又细,看上去也挺干净的,她没中国切菜刀,只买了把美国刀,像把匕首,切黄瓜茄子还凑合,但没法切肉,她就买了好几磅肉末,做了一些肉丸子,剩下的全都做了炸酱。
肉丸子她只炸了个半熟,预备跟别的菜一起合炒合煮的。现在饭菜不够吃了,她马上把肉丸子拿出来加工,没别的菜可以合炒,就炸熟了装盘端出去,号称“赤裸丸子”,引起一片喜出望外的欢呼:“还有这个啊?”(重音落在“这个”上)。
她又返回厨房,“啪啪”拍了几条黄瓜,洒上蒜蓉,淋上作料,端到外面,又引起一阵喜出望外的欢呼:“还有这个啊?”(重音落在“还有”上)
等她煮好了通心粉端出来的时候,桌上的话题已经变了,在谈什么“孔子学院”的事。
滕教授说:“办孔子学院不容易啊,C大想了几年了,但一直没办起来——”
祝老师说:“滕教授,只要您肯出面,‘孔子学院’一定能办起来。”
小杜也说:“如果是滕教授做美方院长,‘汉办’肯定会同意。他们就怕美方没有一个懂中文的,交流起来有困难——”
祝老师又说:“我认识B大汉语教学中心的人,我可以跟他们联系。既然小杜的父母认识‘汉办’的人,那她可以负责‘汉办’那边,C大这边就全靠滕教授了——”
滕教授说:“你们都这么支持申办‘孔子学院’,我真是太感激了——”
祝老师赶快说:“弘扬中国文化,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责任,我们支持滕教授是应该的。等‘孔子学院’办起来,还请滕教授别忘了向B大那边要求我过来教中文——”
“只要能办起来,我会提名让你到‘孔子学院’任教的——”
小杜说:“我没祝老师那么高的思想觉悟,我也不想在‘孔子学院’当老师,我只是想帮滕教授私人一个忙。滕教授当了院长可别忘了我们——”
“怎么会呢?”
滕教授见陈霭出来了,也把她拉进谈话:“陈霭,你先生是B大的教授吧?”
祝老师抢着回答说:“赵亮是副教授,还没提教授——”
滕教授又问:“你先生的专业是什么?”
祝老师又代替陈霭回答了。
滕教授对陈霭说:“你先生这个专业在这里恐怕很难找工作,他有没有兴趣教中文?如果有的话,我们这个‘孔子学院’办起来对他也有好处,他可以到‘孔子学院’来教中文,还可以开点中国民乐的课——”
“他——不想在美国长待,只想出来玩玩看看——”
“说是那么说,如果你在这里长待,他会不想在这里长待?到时候他可以一边在‘孔子学院’工作,一边跟着我读个学位,毕业了就留在这边,我们一起打天下——”
陈霭听到“打天下”几个字,脑海里出现的是从《三国演义》
她也想象不出自己凭什么在美国长待,慌忙声明说:“滕教授,您办‘孔子学院’,千万别打我们赵亮的米,我在这里只能待半年——”
“只要你愿意在这里待下来,总可以想到办法的。”
“想什么办法?”
“你放心,到时候我会想办法——”
祝老师问:“滕教授,像我这样的,有没有办法能——长期待下来?”
滕教授很直率地说:“你要长期待下来可能比较困难,因为你学的是文科。陈霭的专业好,可以考牌做医生,还可以找个博士后之类的工作做做——”
祝老师有点幽怨地看了陈霭一眼,说:“她又不是博士,怎么能当博士后?”
滕教授笑了起来:“你以为只有博士才能做博士后?post-doc(博士后)只不过是一种工作职称而已,只要用人单位愿意,什么人都可以聘为博士后。再说陈霭是医生,肯定有MD的学位,美国的MD要读七八年,medical doctor,相当于博士学位。”
祝老师还在争辩:“但是陈霭她没读七八年啊!国内的MD,顶多读个五年,硕士学位都没有,怎么能算博士呢?”
“这都是雇主操心的事。像C大这样的雇主,既不负责博士后的福利,也不负责给博士后办绿卡,工资给的又低,它干嘛不多雇些博士后呢?雇个秘书都得给她福利,还不如雇成博士后。C大的医学院、生物系、化学系都雇了不少的博士后,很多是中国人,但并不是个个都有博士学位。”
陈霭像听天方夜谭一样,惊讶得嘴都合不拢。滕教授的知识真是渊博啊!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像博士后这种事,如果滕教授不说,她也跟祝老师一样,还以为非得博士毕业才能做博士后呢。以往她听说谁在做“博士后”,总觉得是比博士还厉害的角色。如果按滕教授说的,她一个本科毕业的人都可以在美国做博士后,那博士后也太不值钱了。
不过她觉得滕教授也就是说说而已,主要是怕冷落了她,毕竟嘴里还吃着她做的饭,开个空头支票哄哄她也是人之常情。如果她指望滕教授真的帮她留在美国,给她弄个博士后当当,那就有点太天真了。
但滕教授好像挺认真:“你愿意不愿意在这里长期待下来呢?”
“我——觉得这也不是看我自己愿意不愿意的,还要看美国让不让我长期待下来。唉,我只希望能把这半年待满,不要一开始就把我赶回去了——”
“谁会把你赶回去?”
陈霭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说:“是这样的,我这次——我先生这次——可能放了些盗版CD在我箱子里,我怕美国查出来,会把我遣送回国,再也不让我来了——”
滕教授皱了皱眉:“你先生往你箱子里放盗版CD干什么?”
陈霭见滕教授也这么忌讳盗版CD,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我不知道,我也是猜的,因为他出过一盘笛子独奏专辑,他有些盗版的CD,叫我带出来送人——”
滕教授一笑:“哦,你说的是你先生笛子独奏的盗版?那有什么,他自己被盗版都不在乎,美国谁会在乎?”
“但是我听——人说美国对盗版查得很严,抓住了的话,一张要罚一万美元——”
“那也要看是盗谁的版嘛,你中国盗中国的版,美国管你那么多干啥?顶多没收了事,说不定看都看不明白哪是正版,哪是盗版。但如果是盗美国的版,那就会严惩了——”
陈霭也松了口气:“国内应该不可能盗美国的版吧?”
“怎么不可能?Microsoft的Windows(微软的视窗),国内不就有盗版吗?”
陈霭又慌了,她好像在赵亮面前咕哝过,说电脑就不带了,听说美国手提电脑便宜,正好到美国去买一个,半年后带回来,就怕美国电脑都用英语的操作系统,她在美国只待半年,可能还没学会用英语的操作系统,就要回国了。
要是赵亮把这话听进去了,跑什么地方弄来一套盗版的中文视窗,放在她箱子里,让她在美国用,那就惨了。虽然赵亮不像这么细心体贴的样子,但谁说得准呢?出国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很多人,说不定把赵亮也改变了呢?
她把自己这个担心说了一下,问:“滕教授,您觉得我的行李到现在没来,是不是因为盗版CD或者抗生素的问题?”
滕教授很惊讶:“你的行李到现在还没到?那你——昨天怎么——打发的?”
“我——在沙发上睡的——”
“有被子没有?”
“没有。我取下一个沙发垫子当被子——”
滕教授满脸同情:“那多——不舒服啊!没冻病吧?”
“没有,开始有点冷,后来我把空调打高了,就不冷了。”
“那你今天做饭的这些东西哪儿来的?”
“是祝老师带我去商场买的——”
“坐公车去的?这么多东西怎么拎回来的?”
陈霭胆怯地看了一下祝老师,坦白说:“我——后来又一个人去了——两趟——”
滕教授又是满脸同情:“哎,那多难跑啊!以后要出去shopping(购物),给我打个电话,我来车你去——”说着就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餐巾纸上,递给陈霭。
陈霭正想感激涕零,滕教授又发话了:“你坐哪个航空公司的班机过来的?等我打个电话问问你的行李到了没有,没道理延迟这么久的——”
陈霭把航空公司的名字告诉了滕教授,滕教授就打起电话来,全程都是英语,说得跟磁带一样流利,看表情似乎还跟对方开了几个玩笑,把陈霭佩服得!
电话一打完,滕教授就站起身:“走,我们去机场取你的行李。”
“我的行李到了机场了?”
“早就到了。机场说他们往你留的号码打过电话,问到了你的地址,但送过来的时候你家没人,他们又把行李拖回机场去了。我们现在去取吧,不然得等到明天,你今晚又得盖沙发垫子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