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祝老师说话算数,从麦当劳出来就带陈霭去一个商场购物,说那里每到周末就有免费的食物吃。

陈霭感觉美国已然实现了共产主义,不然怎么会有免费的食物吃呢?现在在中国,连公共厕所都收费,你说还有哪样不收费?

她满怀希望地跟着祝老师来到那个商场,以为这下可以不要钱地舀几大碗饭啊面啊之类的,吃个尽兴了,她唯一怵头的就是可能要排很长的队,如果是那样,她就不想去凑那个热闹了。

到了商场,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所谓免费食物,只是“耳屎餐”,一点点,盛在像麦当劳装番茄酱的那种小纸盒里。人家是在搞商品推销,给一点你尝尝,好吃就买。但也没见人排队,商场里购物的人本来就不多。

祝老师似乎早已到这里来摸过情况,角角落落都很熟悉,他带着陈霭,机智勇敢地在商场里穿来穿去,把所有品尝点都挖掘出来了。在每个品尝点前,祝老师都很绅士风度地先拿一盒食物给陈霭,然后才给自己拿一盒。两人就站在品尝点前,在推销人员热切而期待的视线中细嚼慢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了,陈霭觉得每样食物都很好吃,不由得连声夸奖:“good!Good!”。

她这人特拿不下情面,既然吃了人家的样板,又夸过了“good”,不买的话,就成了吃白食,说假话。但祝老师一路盯得紧,一样都没让她买,使她非常不安,走出老远了,还觉得推销人员在背后拿眼睛剜她。

商场挺大,不光卖副食,也卖衣服鞋袜日用百货之类的东西,甚至还卖花花草草,有个角落还卖观赏鱼,另一个角落卖汽车用品,中间卖电器,似乎什么都卖,把她喜得!这下找到好去处了,以后就跑这里来购物,又近,路又好找,就是门前那条路,一根肠子通到底,连弯都不用拐,货物又齐全,来一趟,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部搞定。

她推着购物车,一条一条货架看,脑子里想象着如果这样那样搬回去,放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会有什么效果,觉得要买的东西真是太多了,恨不得把商场整个搬家里去。她买东西一向不怎么看价钱,只要东西中意,拿了就往购物车上放。赵亮经常批评她大手大脚,但她一向就这么大手大脚的,也没见穷到哪里去。

祝老师比赵亮严格,赵亮嘀咕虽嘀咕,但也不敢阻拦陈霭买东西,因为家里的钱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陈霭赚来的。祝老师虽然没给陈霭家挣一分钱,但管起她的用钱方式来,却有如她家唯一经济来源一般,她一样一样往购物车上放,祝老师一样一样从购物车上拿出来,放回到商品架上去,每件都能说出不该购买的理由:

“锅子不要买!贵得很,你难道没从国内带锅子来吗?应该带一个的——”

“买被子干什么?你看到上面的价格没有?28!薄得像纸一样,还要28!相当于人民币两三百了,真是资本主义本性难改!难道你没从国内带被子来?应该带一床的——”

“这里苹果贵,以后我带你到批发市场去买,15一大箱,有几十斤,够你吃几个月,吃到你吐——”

“厕纸别在这里买!这里的厕纸贵得很,以后我带你去Sam\'s Club买,比这里至少便宜一半。”

这样下来,逛了一两个小时,陈霭只被批准买了方便面和可乐两样东西。祝老师说美国方便面比中国方便面便宜,才一毛钱一袋,应该买。至于可乐,是因为刚好在减价,六罐一扎的才五十美分,算起来一罐一毛钱不到,祝老师一下买了四扎。

陈霭有点担心:“祝老师,您买这么多可乐,待会提得动吗?”

“提什么?用购物车推回去。”

“那不还得来还车?”

“还什么?就丢在楼下就行了。”

“商场会派人去收?”

“收什么?商场怎么知道你把车推哪里去了?”

“那——车是不让推回去的啰?”

“所以你别把车丢自己门前,丢远一点。免得让人家知道你把商场的车推回家了——”

陈霭想象自己推着一辆商场的购物车往家走,一路上都遭到人家怒目而视,到家了把车扔在别人家门外,被人骂得狗血淋头。

她这人在有些事情上胆子特小,像推车这种事,她还没做,才想象了一下,就觉得自己已经把事做下了,人已经丢了。她不安地说:“算了,我少买一点吧,我不爱喝可乐——”

“你不爱喝,可以买了招待客人呀!多买点,多买点,今天机会好,大降价,平时就是降价也没降过这么多——”

陈霭坚决不肯多买,祝老师见她倔起来了,没再勉强,但情绪毫无疑问受到了影响,脸色不大好,匆匆结束了购物,跟陈霭分道扬镳。

陈霭没想到第一天就把祝老师得罪了,心里很不自在,人家祝老师亲自上门来关心她,陪她吃饭,教她购物,她何必驳人家的面子呢?不敢把购物车推回去,也用不着公开驳人家面子嘛,可以先推辆车出去,等祝老师走得没影了,再还给商场不就结了?

她后悔了一阵,最后决定回家做顿好吃的,请祝老师来吃晚饭,算是赔礼道歉,讲和。

她提着几包方便面和六罐可乐,决定坐车回去。商场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她刚才是跟祝老师走过来的,因为祝老师说这条线路的车是固定票价,五站以内都是一块五毛钱,而他们只有一站多路,坐车不合算。

她有脚劲,不怕走路,只要不穿高跟鞋,叫她走多远都行;就算穿高跟鞋,她都可以把A市的服装一条街走几个来回。但她特别怕晒太阳,因为她一晒就黑,一黑就丑。没晒黑的时候,还有人说她“漂亮”;一晒黑,个个都叫她“黑美人”。但她知道人家是在讽刺她,中心思想是说她“黑”,后面的“美人”只是虚晃一枪,所以她只要能不晒太阳,就绝不晒太阳。如果不是这点顾虑,她早把全中国玩遍了。

现在祝老师走了,陈霭就老实不客气地去坐公车,顺顺当当地坐到了自家附近,下了车,回到家里,发现没有失窃,破茶几旧沙发都在,藏在衣橱里的东西也在。她胆子大了起来,又坐公车返回那个商场去了两次,把她方才十分心仪但在祝老师监督下没买成的东西全都买了,还买了刚才尝过的食品中的两种,总算减少了一点内疚。

她还在商场门外找到一个付费电话,比比划划地问了一个美国佬,终于知道怎么打电话了。她给小张打了个电话,寒暄了几句,就问起行李的事。

小张说:“怎么?行李还没给你送过去?他们打过电话给我,说马上给你送过去——”

她担心地问:“会不会是因为我箱子里有盗版CD,行李被——航空公司没收了?听说带一张盗版CD要罚款一万美元——”

“一万美元?你听谁说的?”

“B大来的祝老师说的——”

“B大来的?是访问学者吧?你跟访问学者搞在一起干什么?都是些穷酸乡巴佬,又爱吹牛,来了没几天,什么都不懂,还特爱在刚出国的人面前卖弄——”

陈霭脸上有点挂不住,因为她也算是个访问学者,虽然她知道自己既不学也不者,但按照C大发给她的邀请信来说,她现在是个“访问学者”。

小张抱歉说:“我这两天有点忙,等我忙过了这阵,请你上我家来吃饭——”

陈霭听说他很忙,就主动说:“你忙吧,我们以后再聊。”

小张也不客套,马上挂了电话。

陈霭买了这许多东西,心里灿烂起来,生活充实起来,前途光明起来,屋子有了家的味道,不再那么陌生了。她先用新买的牙刷、牙膏、毛巾、香皂、洗发香波、洗面奶等把自己打扫一遍,把借的小杜的牛奶厕纸什么的还了,按八路军的习惯,借零还整,借少还多,牛奶还一整壶,厕纸多还一倍。

然后她跑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给祝老师打了个电话,请他今晚过来吃饭。祝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听上去不像生气的样子,使她觉得自己很小人,总往坏的地方捉摸人。

打完电话,她就到厨房蹲点,先把厨房的灶台储物柜擦洗一番,把买来的新炊具铺张开来,就拉开架势做饭。菜谱是在商场购物的时候就想好了的,蒜蓉黄瓜,油淋茄子,醋溜生菜,香煎鸡翅,主食是炸酱面。她像设宴请客一样,大张旗鼓地整起席来。

陈霭的席还没整完,小杜就回来了,一进门就叫:“哇,好香啊!你在做什么好吃的?你是叫陈霭吧?”

陈霭听见小杜的声音,激动得差点流下泪来。独自一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美国,小杜就是她唯一一个共屋顶的人,应该叫“家人”了。小杜不在家,家就很空荡,她感觉比赵亮不在家要孤独十倍。

现在小杜回来了,家里什么都不缺了。她丢下厨房的活,围裙都顾不上解,就迎了出去。

跟小杜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男人,可能是小杜的男朋友,长得高高大大,戴着眼镜,跟小杜很般配,就是年龄显大一点。小杜看上去三十来岁,男朋友看上去有四十出头了。

小杜介绍说:“这是我新roommate(同屋),刚从国内来——”

那男人很礼貌地跟陈霭打个招呼:“旅途辛苦了,欢迎你来D市。”

听那口气,看那模样,陈霭觉得他应该是D市的市长,代表着全市人民在欢迎她,令她受宠若惊,很后悔系着围裙就跑出来了,不知道有没有损害中国人的形象。她解掉围裙,但又想起菜还没做完,于是又往回系。

小杜向陈霭介绍说:“这位是C大的滕教授——”

陈霭脱口而出:“您就是滕——教授啊?”

滕教授很有兴趣地问:“怎么,你听说过我?”

“我就是那个——那个——袁老师——她说请你——来接我——接我机——接我飞机——”

滕教授恍然大悟:“噢,你是——赵教授的夫人?陈——”

“陈霭。”

“对对对,袁老师是对我说过,让我去接你,但是我这两天刚好有个会,这不,刚开完,实在抽不出时间去接你,很抱歉。怎么样?你一路上还顺利吧?”

“路上还顺利,就是行李——”陈霭拿不定主意这事能不能说,怕万一说出来影响了中国人民的光辉形象,再说人家问你一句路上顺利不顺利,只是出于礼貌,客套几句,你还真的写起汇报来了?她打断自己,抱歉说,“对不起,我正在做饭,怕烧糊了,你们在,我去做饭了,待会一起吃——”

小杜没客套,像女儿吃妈妈做的饭那么天经地义,但滕教授推辞说:“别张罗我的饭了,我回去吃——”

小杜拿出主人的风度,极力挽留滕教授。陈霭怕打搅了他们,退回到厨房,三把两把就把剩下的一点活做完了,开始把饭菜往外端。家里没饭桌,她只好把饭菜放在客厅的长条茶几上。

滕教授和小杜坐在客厅说话,见她端饭菜出来,滕教授马上站起身告辞:“你们吃饭吧,我回家去了——”

陈霭挽留说:“做都做好了,就一起吃了再回去吧?”

小杜也说:“既然赶上了,就吃了再走吧——”

滕教授还在推辞,但一看见陈霭做的炸酱面,就挪不动步了:“呀,这是炸酱面吧?好多年没吃到炸酱面了。陈——小姐是哪里人?”

陈霭觉得“小姐”这名词好刺耳,脱口说道:“快别叫我陈小姐了,‘小姐’在我们那里都成了——那什么的代名词了——你叫我小姐,人家听见还以为——”说完这句,她觉得很尴尬,怎么扯到这上头去了?

滕教授心领神会:“好,好,是我的错,再不叫你‘小姐’了,叫你‘陈大姐’?”

“大姐”也很刺耳,她推脱说:“别,别——”

“那叫你‘陈中姐’?”

“就叫我陈霭吧。”

“好,好,叫你陈霭。请问陈——霭是哪里人?”

“A市的——”

“噢,太可惜了,我们不是老乡,但这个炸酱面做得很我家乡的一摸一样——”

陈霭顺势邀请说:“那滕教授就在这里吃点家乡的炸酱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