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陈霭才想起自己手里没门钥匙,不由得一阵后怕,想想看,如果她前次出门时“咣当”把门带上,那她就把自己锁在门外,跟那几个混混锁在一起了,那可就不是饥寒交迫的问题,而是性命攸关的问题了。
她到各个房间找了一通,没找到门钥匙。没办法,只好打消冒险出街的念头。
本来是说“失节事小,饿死事大”,但失节失的是自己的节,饿死也饿的是自己的死,在自己的两项利益中,权衡一下大小还是可以的。但现在冒出一个失窃的问题,而且失的是小杜的窃,那就性质不同了。如果这屋子里只有她的财产,她会毫不犹豫冲出去买饭吃,谁想窃就让他窃个精光,等她吃饱了再赚钱去买。但这屋子里都是小杜的财产,她怎么能让人家小杜失窃呢?
确定了“饿死事小,失窃事大”的原则之后,陈霭压根就不去想出街的事了,开始满屋子找电话,想给家里报个平安,也想给小张打个电话,看她的行李有消息了没有。但她在屋子里找了几大圈,也没找到电话。她想起小杜今天下午是边引领她参观房间边打电话的,说明小杜使用的是手机,没开座机。
这下她真的慌了,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孤岛上一样,跟外界失去了联系,如果发生点什么事,她连打电话报警都不行。
更不凑巧的是,她的肚子开始闹事,一阵哗哗乱响,她不得不跑进洗手间去方便。
那哪里能叫“方便”!只能叫“不方便”,而且是“极不”,因为她的肚子痛得厉害,连带腰背也痛起来。她坐在马桶上,又揉肚子又揉腰背,心里无比怀念刚才不用拉肚子的时光,那时还觉得饿得难受,但跟现在拉肚子相比,那可就是天堂了!
她估计是牛奶喝坏了,谁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牛奶?或者到底是不是牛奶?小杜不会把洗衣剂漂白剂之类的东西放在冰箱里吧?
现在她简直像粘在了抽水马桶上一样。有时刚觉得拉净了,拉好了,心里正喜着呢,结果还不到三分钟,肚子又痛起来,只得又回到抽水马桶上坐定。
就这样起起落落的,洗手间的半卷擦手纸就用得快见里面的硬纸板卷筒了,这可比没饭吃还可怕。没饭吃可以忍着,无非就是没东西放进肚子里去的问题;但拉肚子却无法忍着,你不让它出来它还是要出来。肚子这玩意,不放东西进去容易,不让东西出来就很难了,任是什么英雄豪杰也没那个本事。
她趁着两次巨拉的空隙到各个房间各个柜子里去搜寻了一下,终于找到一卷没开封的厕纸,如获至宝地捧回洗手间,比当初拿到签证还开心。
一开心,竟然觉得连肚子痛都好多了。现在她也不为饿死的事担心了,她是医生,知道人一两天不吃饭不会饿死,肚子里没货,正好,就可以止住拉肚子。
到下半夜的时候,她停止了拉肚子,胃也饿麻木了,居然不再觉得饥饿,就是觉得冷。她从进这个屋子起,就有冷风嗖嗖的感觉,躺在沙发上尤甚。她没被子,也不敢把小杜的被子拿来盖,她听说出了国的人,都很注意保护自己的隐私,最见不得别人随便动自己的东西了,更何况是贴身的被子。
但她已经冷得受不了啦,再冷就要冷出人命来了。她灵机一动,到处找空调的开关。她自幼就喜欢摆弄机件,很小就敢把家里的闹钟收音机什么的大卸八块。结婚之后也是她充当家里的电气师电脑师之类的角色,每次赵亮把电脑搞死机了,都是叫她去救活。其实她也没什么技术,但她胆子大,上去就把电源拔了,把电池下了,然后砰砰两下装回去,死机问题一般都解决了。如果无论她怎么拔电源抽电池都不管用了,她就重新买了一个电脑,所以她家的电脑总是多于她家的人数。
现在虽然到了国外,住的又是别人的房子,她不好太放肆,但为了救自己的冻眉之急,也只好这样了。
空调开关还真给她找到了,她左掰右掰一阵,终于找到了热空气的开关,顿时感觉室内的气温有所回升,知道自己今夜不会冻死了,无比欣喜。她在沙发上躺下,取下一个沙发坐垫当被子,盖在身上,很快就进入了梦想。
第二天,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外面出了太阳,屋子里很亮,眼睛都睁不开。她以为是小杜回来了,欣喜地跑去开门,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黄皮肤黑头发,因为背对着光,眼睛颜色看不清,面相也半隐在暗影里。
那人上下打量她一下,自我介绍说:“我是祝先进——”
陈霭听到这人讲中文,尤其是听到这个“祝”字,领悟到这位可能就是B大来的访问学者祝老师。她连忙把祝老师让进屋来,习惯成自然地要去端茶倒水招待客人,但两眼四顾,没发现任何可以称为茶具的东西,才想起自己还处在家徒四壁阶段,连忙抱歉说:“对不起啊,祝老师,水都没得你喝。我昨天刚到,行李还没到——”
祝老师一听,严肃地说:“行李没到?那可麻烦了!你肯定是带了盗版CD——”
祝老师说得这么肯定,陈霭就慌了,不知道是不是赵亮告诉过祝老师什么。她自己是没往箱子里放CD的,但谁知道赵亮放没放?只要赵亮放了,那就肯定是盗版,因为赵亮的原则是“支持盗版,打击正版”,连他自己那盘正规出版的《赵亮笛子独奏专辑》,他都是买盗版送人,别的东西你就可想而知了。
但赵亮干嘛要往她箱子里放盗版CD呢?难道他发了浪漫疯,放一盘盗版的《赵亮笛子独奏专辑》在她箱子里,让她睹物思人,听音念夫?
祝老师说:“美国查盗版是很严厉的,查出一张罚一万美元——”
陈霭越发心慌了,但愿赵亮没发特级浪漫疯,在她箱子里放上十张二十张的盗版《赵亮笛子独奏专辑》,但她知道什么事都是她越怕就越会发生,所以赵亮这次十有八九放了盗版CD在她箱子里,而且不止一张,因为赵亮提过,说可以拿些他的演奏专辑当礼物送人,虽然被她否决了,但赵亮什么时候把她的否决当过一回事?
她忐忑不安地说:“我不知道赵亮有没有往我箱子里放盗版CD,我自己是没有放的——。您觉得我的行李到现在还没来,会不会是因为盗版CD的事?”
“肯定是!不光是盗版CD,还有很多东西都是违禁的,像菜刀水果刀啊,香菇木耳啊,中药西药啊——”
陈霭又是一惊:“连中药西药都是违禁的?那我可——带得多了——别人告诉我说这边看病吃药都很贵,让我多带点药过来——”
“带抗生素了吧?”
“带了。”
“那你是死定了。这里对抗生素管制得很紧,医生一般都不会给病人开抗生素,如果海关查到你箱子里有抗生素,肯定没收,还要罚款——”
“那您说,我的箱子是不是被没收了?”
“肯定是!”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有听天由命了,如果他们查到你箱子里有这些违禁品,不光会没收罚款,还会把你送回中国去,永远不准你来美国。你们这些刚从国内出来的人啊,就是不肯听听过来人的意见——”
陈霭想不起在国内时有那个“过来人”嘱咐过她这些,看来那些“过来人”都是冒牌货。不是今天碰见祝老师,她还不知哪年哪月才知道这么重要的信息,看来出国真的很重要。
既然连“过来人”祝老师都说只能听天由命了,陈霭反而不着急了,因为着急也没用,还是先把当前的饥寒交迫问题解决了再说吧,就算要因为盗版CD和抗生素坐牢,饿着肚子也不能把法官给感动了,该坐牢还得坐牢,还不如先吃饱了,也好有精力去坐牢。
她想了想,说:“祝老师,我从昨天起就没吃东西,现在想——请您帮我去买点早餐来吃,我请您的客,我这里有钱——”
“一起去,一起去,我今天就是特意来带你去shopping的——。我们走吧。”
“但是我没房门钥匙,锁不了门——”
祝老师想了一下,说:“你不是说你的行李还没到吗?那怕什么?你又没东西给别人偷——”
“但是我同屋的小杜有东西啊——”
“管她呢?谁叫她不把门钥匙给你的?让人偷了好,该让她吃点苦头!”
陈霭觉得小杜没给她钥匙,一定是有原因的,因为既然找人合住,也就不会小气到不给钥匙的地步。就算小杜是因为小气不给她钥匙,她也不能用失窃来报复人家。她执意不肯出去吃早饭,祝老师恨铁不成钢:“如果她一辈子不回来,你就一辈子不出去吃饭?也不上班?走吧,没事,美国很多人出门都不锁门的——”
听祝老师的口气,美国是个路不拾遗的好社会,陈霭决定跟祝老师一起出去吃点东西,万一失窃了,她赔偿小杜好了。她跑到小杜的卧室里去,把几件看样子还值点钱的东西藏到衣橱里,把卧室门关好,又把大门关好,跟着祝老师去出街。
出得门来,陈霭才注意到公寓的外貌还挺不错的,墙壁和地上都像水洗过一样干净,地面和空中一点灰尘都没有,天空瓦蓝瓦蓝的,看来以前作文里写的“万里无云”应该是“半里无云”,这里的天空才叫“万里无云”。公寓大门处有几个大花坛,还有喷泉,小杜放在BBS上的,就是大门那里的照片。
太阳一出,魑魅魍魉全都遁形,空气里一片祥和,使陈霭想不出自己昨晚在怕什么。
走几百米就是一条大街,街上车来车往,煞是繁忙,但几乎看不见行人,就她和祝老师两个,像两个乡巴佬一样在太阳底下行走。
她一眼看见了街对面的一个麦当劳餐厅,忙提议说:“祝老师,对面那个是麦当劳吧?我想去那里吃早餐。”
祝老师没答话,但伸出一只手,挡住就要过街的她,很老练地按了按街边电线杆上的一个小按钮,指着街对面一个像交通灯但比交通灯挂得矮的玩意说:“看见没有?那就是行人过街的标识,你要看到上面那个白色的小人儿出现了,才能过马路。有些中国人不懂交通规则,乱穿马路,影响国家形象——”
等了好大一阵,街对面那个小白人儿才出现,陈霭抓紧时机,几大步抢进人行横道。祝老师在后面叫道:“别跑啊!这里是车让人,不是人让车,你这么瞎跑,让人看笑话,丢我们中国人的脸——”
陈霭见好些车辆正向着她风驰电掣般冲过来,遂不管祝老师的吆喝,脚下生风地抢过马路去,回头看看祝老师,当真在慢条斯理地过街,那些车当真在让祝老师。祝老师走得镇定自若,大义凛然,到了街这边,很自豪地对陈霭说:“看见没有?那些车都得让我——”
陈霭与刚为中国增了光的祝老师一同走进麦当劳店,发现里面冷冷清清,没几个人,更不用排队,十分安静,搞得她连说话都恨不得耳语。
祝老师给她介绍了一下早餐内容,叫她点最便宜的那种,说不用吃那么多,待会带她去一个地方吃免费食物。她饥肠辘辘,等不得“待会”了,只想一下塞饱肚皮,很想点最大最多的那种,但她不好拂了祝老师的面子,只好同意点那最便宜的。
祝老师帮她点了餐,示意她付款。她见祝老师还没为他自己点餐,催促说:“你也点啊,你也点啊,点了我一起付——”
祝老师很有风度地伸出一只手,做个谢绝的手势:“美国不兴这一套的,都是godutch,godutch懂不懂?就是各付各的——”
这叫陈霭怎么过意得去?人家祝老师亲自上门来探望,又陪着来吃早餐,还给她介绍了那么多在美国生存的常识,她怎么能让祝老师自己付费呢?她拿出中国式大姐大的作风,逼着祝老师快点,点了她一起付费。但祝老师坚持不肯,看那表情,已经在为她这种有失国格的行为感到丢人了,她只好把自己的早餐付掉。
两人端着放早餐的长方形塑料盘子,到饮料机跟前去装饮料。祝老师给她示范了一下,如何操作冰块龙头,如何操作饮料龙头。其实跟国内的麦当劳没什么两样,但她仍然做出乡巴佬的模样,虚心听取祝老师的讲解和示范。
这是她多年来摸索出来的经验:对那些指点你的人,你起点越低越好,但学习进度一定要快。如果你起点就很高,甚至比指点你的人还高,那人家就不乐意了,那不显得人家在班门弄斧了吗?人家想破头皮也要派你一个不是,所以起点越低越好。但学习进度不能太慢,如果人家指点你半天,你还是搞不懂,那不是说明人家教导无方吗?
她在这方面是可造之材,一旦悟出这个道理,就能自然而然地运用,绝对不是装假,是诚心诚意的。本来是她会做的事,但如果有人来指点她,她马上就觉得自己不会了,需要人家细心指导。但由于她实际上是会做的,所以一经指点,她就进步神速,于是教者与被教者都很开心。
有了这个本事,人际关系就很难有处不好的,所以陈霭走到哪里都很受领导群众欢迎。
陈霭伸出杯子,到冰块机下面接冰块,用的是一种“处女接”的姿势,仿佛是头一次用这玩意。但刚接了几块冰,就听祝老师低声喝道:“少接点!”
这下她真的“处女”了,不知道哪里犯了错误,慌忙移开杯子,但却忘了放开那个开关,冰块噼里啪啦落了一堆,严重损坏了中国的形象。她悻悻然地转而去接可乐,又听祝老师低声喝道:“只接半杯!听见没有?只接半杯!”
她想这肯定又是关系到祖国形象的大问题,慌忙放了开关,这次不错,没弄撒饮料,而且刚好接了半杯,总算没丢中国人的脸。祝老师也只接了半杯,两人端着各自的早餐,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用餐。
许是昨天饿急了,陈霭还没会到意思,一份早餐就下肚了,半杯饮料也下肚了,使她恨不得把杯子里的冰块都刨出来吃掉,但想到了国格问题,只好忍住。她站起身,想再去买一份,被祝老师一道威严的目光给吓得坐了回去,她估计还是因为祖国形象的问题,遂不敢造次,半饥半饱地坐那里等祝老师吃完,尽力把视线投向窗外,尽力别咽口水,以免有失国格。
祝老师终于吃完了早餐,站起身,拿起饮料杯,号召说:“走,我们去接饮料!”
“现在?”
“不现在还什么时候?这里的饮料是敞开供应的,你临走接一满杯,够你喝一天了,所以我刚才叫你只接半杯——”
陈霭的小脑袋有点被搞糊涂了,如果是为了赚够本,那刚才不是应该接一整杯吗?喝掉,然后再接一整杯带走,那不就是两整杯吗?为什么开始要接半杯呢?
但祝老师脸上神秘的表情令她怀疑是自己的算术做得不好,祝老师比她先来美国,吃的麦当劳比她吃的麦当劳还多,肯定把这些算术做过很多遍了。她有点不好意思赚麦当劳的便宜,但她也不想让祝老师觉得她在故作清高,只好去接了一杯可乐,盖上盖子,拿在手里。但她发誓再不来这个麦当劳了,怕被人认出:看,那就是上次装了一满杯饮料带走的贪心女人。
祝老师又拿了些调料包和餐巾纸之类的东西,才施施然领她走出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