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是木更津君啊。”
麦卡托面露意外的表情。不,他是真的吃了一惊。看来这一幕并非他演出的一部分。
“你好。”
木更津悠然自得地进了房间。至少这态度不像是一个被指控为凶手的人,又或者只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麦卡托故作镇静,将木更津请至身旁。然而,从拐杖前端的微微颤动也能清楚地看出他内心的动摇。
没有人打算发言。众人的视线死盯着木更津的一举一动,都在观望事态的发展。
“我聆听了你的高论,很有说服力啊。”
木更津沉稳地说着,脸上现出了一贯的超脱笑容。
“谢谢。”
“只是——”
“只是?”麦卡托反问道。声音绵软无力。
“我的身世是非常清楚的。虽谈不上出身名门,可也不是什么梅德韦杰夫的曾孙。而且,据说梅德韦杰夫确有一个曾孙,但那是一位女性。”
“可是……”麦卡托想厉声反驳,但论调中已丝毫不见先前的气势,“光是这些还不能成为否定的依据。说不定你有别的动机,比如,你可以拿到菅彦所获遗产中的若干成作为报酬。”
木更津嗤笑一声。这就是所谓的胜者的从容吧。从现在的情况看,谁都明白两人的立场已完全颠倒。
“不管怎么说,我人就在这里,这本身不就能证明我的清白无辜吗?”
嘲笑式的态度。木更津难得说话如此讽刺。
“……你来这里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麦卡托尖锐地反驳道。然而这不过是单纯的嘴硬,已经没有人再对麦卡托表示赞同了。
木更津一耸肩:“好了,到此为止吧。今天的集会就这么散了吧。”
以他的话为号令,听众们纷纷站起身来。
首先是夕颜,菅彦、雾绘也紧跟其后。菅彦露出安心的表情,向木更津行了一礼。
“这就算结束了是吧?”
警部就像看了一场无聊的单口相声,狠狠刺了麦卡托一句,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麦卡托则呆然伫立,眼睁睁地看着自身价值体系的崩溃。
没有人去留意他。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恶魔、什么神让一切都变成了我的错呢…”
如假包换的败北宣言。斜阳下隐约浮现出一个侦探宅折戟沉沙的身影。
“对了,麦卡托君,下次要轮到你当心了。”
木更津离开之际,转身丢出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说实话,我吓了一跳。一回来就发现,不知何时我竟然被当成凶手了。”
我们庆祝了两人的重逢。虽然只有两天,但对我来说很漫长。
木更津坐进黄色的沙发,终于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这一个个不经意的动作让我安下了心。
如今,在我眼前的不是两天前因打击过大离开宅邸的木更津,而是很久以前的那个健康、好耍贫嘴的木更津。
“先不说这个,你究竟去哪儿了?我可是担了不少心啊。”
“多谢多谢。我在山里啊。到鞍马山修行去了,还受到了瀑布的洗礼呢。”
木更津胡子拉碴,身子似乎也比以前结实了。衣服虽然还是之前的那套西装,但和离开宅邸时的形象完全不同。光看脸的话,倒和一个强壮的山里男人差不多。
“不负责任啊。在这期间又有三个人被杀了。”
我讲述了这两天发生的事——万里绘和加奈绘的遇害,以及日纱就是椎月的事。
听到椎月的名字时,木更津似乎也吃了一惊。不过,他只起点头说了一句“是这样啊”。
“我正在反省我的不负责任。但是,我只能这么做啊。如果就那样随波逐流的话,我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这么说,你得到天启了?”
木更津是否如查拉图斯特拉获取启示一般,也得到了某种命中注定的东西呢?
木更津平静地点头道:“嗯。修行是有成果的,虽然尚存几处瓶颈……但是,通过这个案子我痛感到自己是如何的软弱无力。有人说我像神一样,但其实我连使徒都不是。”
那压抑着情感的语声,微微散放出寂寥之感。说他脱胎换骨未免过于穿凿,但确实有了某种变化。
“我看好你。”
“谢谢。”木更津微笑道。
“不过,我差点儿就被麦卡托骗了。辻村警部好像也信了一半。”
“你别看他那样,其实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就说今天吧,我不觉得他说那些话是出于真心的。”
木更津的话像是在为麦卡托开脱。当然,我记得麦卡托的确时不时地展示过他睿智的一面。
“但是,我总觉得看不顺眼。而且他还老是找警部的碴儿。两个人不太合得来的样子。”
“我倒觉得你和这个麦卡托很像啊。”
木更津不负责任地说笑了一通,向盥洗室走去。
“少来。说得我头痛。”
一想到好友木更津也这么认为,我的头当真痛起来了。
“对了,你最后对麦卡托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啊,那个呀。因为他太聪明了,所以会有危险。总之,有了我刚才的警告,我想暂时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木更津剃起了胡子。从刮胡膏的缝隙中渐渐现出了原先的绅士形象。当木更津把头发整齐梳好的时候,就完全回到了以前的他。
“接下来我要去几个地方,你也一起来吗?”
“好啊。”我一口答应。
事隔多日的出行令我喜出望外。
我们首先去的是国立K大学医院。医院好像正在增建楼房,北侧挂满了“安全第一”的横幅。这么一来,病人多半也无法好好休养吧。
由于这个星期一直待在苍鸦城,看到洁净而又现代化的建筑,不知为何竟有一种新鲜感。
木更津似乎做过预约,前台小姐打完内线电话后,立刻把详细地点告诉了我们。
“这是要去哪儿?”
静悄悄的走廊里回荡起我的声音。木更津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你知道中道教授吗?”
“嗯,只听说过名字。”我回答道。
虽说院系不同,但我毕竟是K大学毕业的。
“日本神经医学界的第一人对不对?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
记得半年前他发表过一篇论文,名为《针对去甲肾上腺索性反应的变感神经抑制》,当时引起了热议。
“是世界第一人啦。”
木更津追加了一句,似在表达对教授的敬意。
“可是,你找这位教授有什么事?”
“你迟早会明白的。”
我不再追问。自入山修行以来,他好像变得更神秘了。
我俩沉默不语,唯有鞋底发出“咔嗒咔嗒”的足音。来到四接中道教授的房间前,只见白色的门上悬着“在室”的挂牌。
木更津敲了敲门,里面回应了一声“请进”。
“这个目前还需要保密,所以你先在这里等我。”
木更津毫不客气地说完后,把门关上了。
门内传来了互相问候的声音。没办法,我只好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等待。我貌似体面,其实也就是个没人理的孩子。当然,木更津每次都这样,过一段时间他会告诉我的吧。
我取出带来的文库本——埃勒里·奎因的《荷兰鞋之谜》,这本书很适合在医院阅读。
我可能在寂静的楼道里等了三十分钟左右吧,木更津终于出来了。
他虽然绷着脸,但又透出了一丝轻松。
“告辞了。”木更津向门内的教授叙完礼,关上了门。
“怎么样?”我合上书问道。
“很好。”
木更津一竖大拇指,但没做任何具体的说明。我直觉他会保密到破案时为止。
“……你在看书吗?让你等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啊。”木更津一瞬间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随后他又扑哧一笑,咕哝道:“啊,倒不如说是一次别有深意的偶合吧。”
然而,关于这句话他也没有多做解释。
“总觉得你是在故弄玄虚啊。好吧,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回去啊。”
木更津早已迈开步子,我慌忙追了上去。
“回去……那我干吗要跟着你出来啊。”
“这不是一次很好的散心嘛。在那种地方待上好几天的话,人都要疯了。偶尔也得换换空气嘛。”
“好吧,话是这么说……”
我还是一脸依依不合的表情。
“真拿你没办法啊。要不我们去祗园吧。”木更津就像一个哄孩子的母亲。
“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外面已是傍晚。街上亮起了一盏盏霓虹灯。
回到苍鸦城是在九点过后。眺望夜晚的苍鸦城,这还是第一次。
或许是灯光的作用,建筑整体发青发白,这庞然大物让人感到了一种阴森之气。我似乎也能理解了,死神为何会栖息于此地。
我先回到自己的屋子,随后又造访了夕颜的房间。
“请进。”
我敲门后,从里面传出了纤弱的应答声。
“去湖边的准备做好了吗?”我只把门打开一半,问道。
屋里很昏暗,大概是调低了灯的亮度吧。
“没有。”声音从床上而来。
“你打算服丧到几时,奥菲莉亚,还是说你必须在门外舞蹈?”
羽绒被微微一颤。
“……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崩塌。”
这是夕颜的回答。这回答似乎竭尽了她的全力。
“月色可是很美的。”
“……”
我合上门转身离去。
今晚月色癫狂,宛如一把青刀。
“啊,菅彦先生。”
来到楼梯前时,我和菅彦擦肩而过。只见他脚底晃晃悠悠,像是有点醉了。总不至于喝的是赏月酒吧。我以为菅彦从不饮酒,所以略有些意外。
对了,在神经亢奋的时候他还会抽烟。饮酒也是同样的原理吧。
“香月先生。”
菅彦多少有些熟不拘礼地走到我身边。看来此人属于借酒壮胆型。
“雾绘就拜托你了。本来应该由我来保护她的,可是……”菅彦乞求似的倾诉道。他语音还算清晰,情感之箍也似乎松弛下来。
“……是。”
想起昨天的事,我心中不由一痛。只是,这些话又怎能对菅彦说呢。
“我尽力而为。”
虚无缥缈的声音从我嘴里漏出,然而菅彦并未意识到其中的微妙语义。
只保住她的性命大概不难,但这应该不是菅彦希望我做到的事。
“最后,还不是得由你来保护她吗?”
“从否定玛利亚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完结了。”
为了永生,人必须先去死。这是马勒的遗言。然而,第一记木槌就已将菅彦击为尸骸,对他来说,久生只是虚幻之物。
“……木更津先生进展如何?”
他似乎在通过我观看木更津的影子。
“啊,他说他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之前。我想明天他就能破案了。”
“是吗。”
菅彦一声叹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身子靠在了墙上,好像站着也很累似的。
“这么一来,那孩子也能得救了。她一定会得到祝福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我语焉不详起来。倘若菅彦一直这样下去,是不会有什么进展的吧。
“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死去。”
同感。
菅彦霍地从墙边直起身。
“你喜欢夕颜小姐对吗?”他的嘴边绽放出笑容。
突如其来的话语一瞬间令我措手不及。
“……是啊。”我颔首道。
也许是的。
不,应该是吧。
总觉得菅彦的解释多半正中要害。
只见他的脸上多了几分阴沉。
“你怎么了?”
他是否已经意识到,正是因此我才无法成为雾绘的神昵?
“夕颜小姐也很可怜啊。”
“可怜?”
是说静马的事吗?
“那件事我们也是知道的,所以,尽管我们对她没有排外之心……”
“是指养女这件事吗?”
“夕颜小姐其实就像一件活祭。”
多半是酒精的关系,菅彦变得饶舌起来,对我的问题也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放在平时他是绝对不会开口的吧。
“这是怎么回事?愿闻其详。”
“御诸伯父明明有了静马这个儿子,还要收夕颜做养女,是有其深层原因的。”
“不是单纯的养女吗?我觉得想要女孩的人是很多的。”
“不。”菅彦摇头道,“不光是为了这个。香月先生,你看了今镜家的人员构成后有何感想?”
“构吗……我不太明白。”我老实地应道。
“你没注意到吗?这里没有‘女性’啊。”
我不太能领会菅彦的话中之意。
“我的母亲也是如此,从外面嫁入今镜家的人都已早早谢世。另外血亲当中,不管是双胞胎,还是椎月姑母、雾绘,都绝无幸福可言。”
“……这只是偶然吧。”
然而,菅彦的话给了我沉重的压力。
有马、伊都和畝傍的妻子都已经去世。而菅彦自己也在悲痛中失去了本该称之为妻子的女人。
今镜家缺乏家庭的氛围,也许正是出于这个缘故。
“我也希望是这样,毕竟玛利亚的事是我的责任。可是,父亲和叔伯们好像相信这一点。因为他们都与各自的夫人死别了。”
话虽如此,但菅彦既已搬出这套说辞,毫无疑问他也是受宿缘束缚的入之一。
“但是,绢代夫人怎么说?她不是终享天年了吗?”
菅彦的祖母绢代夫人一直活到了两年前。虽然我不认为她能永远保持肖像画中的美貌容颜,但毕竟活到了将近九十岁,完全是寿终正寝。
“最相信、最恐惧这一点的人恰是我的这位祖母。”菅彦略有迟疑地答道。
“绢代夫人吗?”
“祖母得知过门的媳妇接连死去后,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而祖母亲自打破了这个迷信,只能说是一种讽刺了。”
“收夕颜小姐做养女是为了让她替代自己吗?”
我说出了这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作为神话时代的一则悲剧也就罢了,如今可是二十世纪也只剩下十年的现代了。
“可能是。因为力劝御诸伯父的就是祖母。”
这么说来,夕颜其实是替死鬼?她并非作为家庭的一员,而是作为绢代夫人的替身被招入了家门?
就像对待一个人偶。
“太过分了!”充满感性的话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不过,”菅彦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宁愿相信她是作为迷信破除的象征被迎人家门的。”
“这个解释未免太自以为是了。”我厉声攻击道。
“我当然知道。可我只能这么想啊。”
菅彦自我辩解似的强调道,但只是平增了一分空洞。
我调匀呼吸,接道:“那么夕颜小姐知道这件事吗?”
“……不清楚。但是……”
他的话就此中断了。
我撇下被家庭的重负压垮、垂首不语的菅彦,走上了楼梯。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但是……如果……”
菅彦始终低着头,直到在我的视野中消失。
古人有云,早晨的第一遍鸡鸣能赶妖驱魔。被妖怪袭击的旅人因鸡叫声得救的民间传说遍布各地。
然而,即便太阳升起、人已醒来,我的心中仍是一片暗淡。
并非只是菅彦昨晚的那番话让我介怀。迄今为止发生的事,一切关联之物都令我心情沉重。
不过,眼前已出现一缕曙光,虽然微弱朦胧。那是一种类似预感——近乎于确信的东西。
抬头看钟,已经过了十点。我整顿装束,来到了夕颜的房间。
同时心里怀着一项决断……
夕颜已经换好衣服,穿着与第二次见面时一样的黑色礼服。她看到我时,似乎有点吃惊。
“香月先生,早上好。”
语声依旧无精打采。不过,在朝阳的掩映下,可以看出病怏怏的表情有了几分柔和。
我疾步走到床前,抓住夕颜的肩头。
“我再也不说去湖边了。我们上街逛逛吧。”
这不容分说的态度或许强硬,但手段正当与否对现在的我来说并不重要。不管怎样,目的为先。作为悲剧结尾袭来之前的最佳方案……夕颜似乎被我的气势所压倒,没怎么反抗就顺从了。
我俩离开被终末的紧迫感所笼罩的苍鸦城,驾着Piazza车下山去了。
“你还真是硬来啊。”
当周围稀稀落落有人家出现时,夕颜终于开口了。从她的话里感觉不到否定的意味。
“不这样的话,你就无法从壳中脱身了。”
“好老套的想法。”
“请称之为古典的想法。”
夕颜面露卑屈的笑容,与平日的轻笑不同。然而,我没有回应她,只是默默地打开了车上的立体声放音机。
首先去的是岚山——曾经被誉为京都最美的地方。
我俩下车后,沿岚峡的南岸步行。想是穿得单薄了,只觉冬风冷彻入骨。倘若伸出手去,怕是会化作尘土消散殆尽吧。
人流稀疏。引以自豪的红叶早已凋落,唯有枯木凄然峭立。存息于水墨画中的单色世界正沿着河岸伸展开去。如此时节,就连风光明媚的岚山似乎也成了人生由秋入冬的象征。
我看着夕颜,但无法读懂她的反应。帽檐在她的眉目间落下了阴影。
她只是凝望着桂川上掀起的一波波耀眼的涟漪,时而被鱼儿的跃声引得回头观看。
这也许是某种征兆。
“你是第一次来岚山吗?”
“是的。”夕颜的音色还是那么地沉寂,“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们已经持续行走了二十多分钟了。无论走到哪里,眼前都是一样的风景。
夕颜似乎还没有领会我的意图。
“你迟早会明白的。现在我们回车上去吧,越来越冷了。”
一阵风吹过了荒野。
两个小时后,我们走进了四条的咖啡馆。店面有两层,很宽敞,但与闲静的山中不同,里面只有两三个空位。或许是周六的缘故,大多都是成双成对的年轻人。
我点了两份摩卡咖啡。夕颜坐在我的对面。
“你还是很阴郁啊。心情无法好转吗?”
“仅靠眼睛感知的东西,不过是瞬间的虚幻罢了。”夕颜坚守着自己的壁垒。
“沁入不了你的心灵吗?”
“因为是感情的问题。”
冷淡的回答。莫非静马的死仍牢牢地占据着她的心灵?
思索片刻后,我问道:“你想留在那座宅子里吗?”
“我又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
“可能被杀也不要紧吗?”
这时,侍者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咖啡,打断了紧张的气氛。
又一声叹息传来。
刚才的问题也许是令人痛苦的,然而,必须回那座宅邸应该是程度更甚的拷问。
啜了一口眼前的咖啡,我目不转睛地注视起对面的女子。她外表看来十分坚毅,这大概要拜她身上的黑礼服所赐。
不久,夕颜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低声说道:“既然这是今镜家的宿命……”
“你可没有今镜家的血统。”
“但是……”
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十分残酷。
夕颜脸朝下方。长长的黑发散落在桌面上。
“我多半还是无法忘怀,所以……”
“还真是巧言令色啊。不过,那件事是真的吗?”
始终停留在一圈圈奶油上的视线,再次移向了我。
“你说什么?”
“我曾以为你爱着静马先生。你们虽然是兄妹,但并没有血缘关系啊。恐怕你自己也相信是这样吧。”
“你说什么?”夕颜反复问道。声音比刚才要响亮一些。
“夕颜小姐,你真的很悲伤吗?”
匙子的运动停止了。杯中发出了声响。
“我……”
“你真的爱静马先生吗?”我连珠炮似的发问。
这是一场赌博。谎言与真实相隔一纸的一体化。能否成功尚不知晓。
“你的悲伤并非指向静马先生,而是指向面对静马先生之死的你自己,不是吗?这三天来你所做的不是对死者的吊唁,而是自我陶醉。静马先生的死只是一个符号。”
夕颜似乎感到了愤怒,但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
“你的话很过分啊。但是,我爱我的哥哥,比世上的任何人都爱。”
然而,表述得如此直接反而暴露了她情绪上的混乱。
我当即驳斥道:“这是幻象!”
“你,想叫我崩溃吗?”
夕颜严厉地瞪视着我。这是她第一次表露出愤怒的情绪。
“这应该是你所希望的。这句话本身不正是你一直在等待的吗?你把静马先生比作塞尔能。可是,塞尔能原本就是一个伪圣者啊。他领悟到的死是幻想中才能抵达的真实。”
“不能因此……”
“即使你自己没有认清这一点,但你的行动显示了你所有的心理,表明你的爱只是一场虚构的梦。”
“我为何一定要那样胡言乱言呢?”
“因为你想通过这个梦逃避逼迫而来的现实,不是吗?”
“……”
夕颜沉默了。恐怕她已认清了真正的自己,但又不愿意承认吧。
因为承认了就如同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
“静马先生反抗命运,雾绘小姐准备接受命运。而你是逃避命运,逃避以命运为名的现实。”
“我……”
夕颜的话含混不清。阴翳消失了,露出了底下的憔悴。
“你的一切行动的依据无非就是你自己。静马先生对你来说反倒只是一个木偶。”
“不。”夕颜在抗拒。
“是的。那是困扰着你的奇点方程式的唯一解。”
“所谓的解答只能是自我破坏。”
“不,是修复。”
“不。”夕颜再次抗拒。她在竭尽全力地逃避。
“如果否定你将万劫不复。”
“我……”
“你应该也意识到了吧。”
“我……”
“你的心里已经没有静马先生了!这不正是你刚才承认的事情吗?既然如此……”
“你想让我怎么办?”
夕颜进入了暂时性的歇斯底里。她的逻辑已然崩溃。
嘭!
我站起身的同时,用双手叩击桌面。
店内的顾客纷纷向这边观望,尽管我俩被迫暴露在不期而至的目光中,但我的举动似乎有效地抑制了夕颜的情绪。
见她已平静下来,我扶正眼镜,理了理衬衫的领口,随后说出了我的最终结论。
“我们结婚吧。”
“哈?”
也许是被我的气势所慑,也许是事出突然,夕颜面带茫然地看着我。
“……这是什么意思?还是说……”
“我是认真的。”
说完,我盯住了夕颜的眼睛。
“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略有些结巴。
我坐回椅中,进行了一番说明。这或许是一次决定性的、能左右今后命运的说明。
“这是唯一一个合乎逻辑的解决方法。我能够理解你,也只有我能够理解你。而且……我拥有你一直在追求的东西。”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是的。”
沉默向我们袭来。然而,我的视线绝没有离开过夕颜。她也是。
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大约有一分钟吧。
当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悠扬地在耳边响起时,夕颜将流散的长发撩向耳后。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平静地点了点头。
当我凯旋而归、回到房间时,就见木更津正躺在床上听唱片。
是“イマカガミ”,那悲凄的旋律化为赋格,反复不断地涌现出来。
夕颜正在打点行李,准备离开这里。为了摆脱今镜家不祥的槛栏,她必须这么做,同时也是为了打破静马的虚像。
“辻村警部马上就要到了。”
冷淡的语气。连眼睛都还闭着。
“这是要结束了吗?”我吃惊地问道。
等警部来了,一切是否都会得到解决呢?
“嗯。”木更津点点头。
这语声又好似神的审判,只是从中看不到一丝满足感。
“真的要结束了。”他反复确认似的说道。
“太好了。”
“对你来说是双重喜讯吧。”
木更津洞悉一切似的笑道。对他来说,读出我的内心活动恐怕比小学算术还要简单。
“希望是这样啦。”我坦率地承认了。
木更津忽地坐起身,举起了手边的资料袋。是一个茶色的事务用信封。
“刚才清原君拿来了这个。”
清原是木更津侦探社的社员,与我和木更津同年——其实侦探社的社员大多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这是什么东西?”
“是我昨天托他们办的,有关麦卡托的调查报告。”
“麦卡托?他和这个案子有牵连?”
麦卡托被列入嫌疑人名单了?这也是一个盲点,但同时我又觉得比较薄弱。
“从某种意义上说。”
木更津不再赘言。直到最后的最后,还想藏一手吗?
木更津即将完成的破解中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波澜呢?面对不甚明朗的未来,我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麦卡托是凶手?”
“不是。这样的话不就跟麦卡托君的逻辑一样了吗?”
木更津大摇其头,那意思像是在说“别把我和麦卡托混为一谈”。
“你迟早会知道的。现在我们去麦卡托君的房间吧。”
与不久前的那一天不同,外面没有下雪。不过,从窗口倾泻而入的金色光辉让人想到了天使降临的一幕。
镇魂曲也已来到第三乐章,如弥撒曲一般光彩熠熠。与生命的凯歌相去甚远,却又充斥着无机质的安乐。
“我最喜欢这一乐章。”
木更津大概听过了无数遍。
他缓缓地站起身,拨起了唱片机的唱针。
事有凑巧,我们在走廊上碰到了辻村警部。堀井刑警也跟在后面。
木更津告知现在要去麦卡托的房间——其实就在隔壁,辻村也随同前往。
看来警部也预感到木更津即将破案。他的表情就像一个离峰顶咫尺之遥的登山家,压抑着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紧张之感。
之前的辛劳如走马灯一般……不至于这么夸张,但多少应该有那么一些感慨。
木更津敲了敲麦卡托房间的门。
然而,没有回音。
门没有锁……那便如何?
似有轻微的齿轮龃龉之声从某处传来。木更津恐怕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逻辑开始偏离了正轨。
咔嚓咔嚓……齿轮联动,化作了庞大的传动装置。
木更津迅速打开门口
铺陈于门后的世界——
无头死尸,以及桌上的人头。
那是麦卡托的头颅。
悲惨的结局已然启动,就连木更津也不可能防其于未然,正如谁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一样。
“他为什么会被杀!他应该知道自己有危险啊!”
木更津一脸愕然地喃喃自语道。胜利的预感急转直下,变成了悲剧的序章。不,应该说是喜剧吗?
“犯罪艺术中的阿波罗神”——这是我曾经对木更津做出的评语。
手执名日“睿智”的黄金弓,射出逻辑之箭。箭之所指总是准确无误,令任何犯罪者都无处逃遁。
是的,在此之前……
白昼拥有太阳的同时,夜晚拥有疯狂的月亮。苍鸦城始终笼罩在黑暗之中,木更津的失招便在于此。
包裹着死亡的黑暗……
原本期待卷土重来,却得到了有失稳妥的结果。可以说,这也要拜那黑暗所赐。
麦卡托的头上戴着印有商标的大礼帽,从低垂的帽檐下能看到那张因惊愕而扭曲的脸。圆睁的双目仿佛在告诉我们,它们已经张开到了极限。
加之躺倒在桌边的那具“无尾晚礼服”,我甚至有一种错觉,麦卡托如今还在说着玩笑话。
肌肤还保有血色,看来遇害还不到一个小时。
“这话是什么意思?”警部问道。
相比麦卡托的死,他似乎对木更津的态度变化更感到吃惊。
“是问这个‘为什么’的意思吗?他应该清楚自己的命运。谁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木更津语速飞快,浑然忘我似的不断絮叨着。
“‘命运’吗?”
“他……这位麦卡托君是椎月的儿子。”
“麦卡托?”辻村叫起来。
看来警部颇为意外。他将视线从麦卡托的头转向木更津:“到底是怎么回事?”
“龙树赖家……这是他的本名。‘龙树’是父亲那边的姓。”
“这是那个……”
我再次打量麦卡托的脸。莫非他也是深受今镜家血统束缚的人之一吗?
我想起了麦卡托得知日纱是椎月时的激烈反应。之前他从未显露过那么有失气度的表情,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刻。如今我能够理解了。没有人不会为母亲的死哭泣。
“我调查了椎月的血亲,同时也调查了麦卡托君的来历。结果就在这些报告里。”
木更津把信封递给辻村,手势中透出焦燥之感。不过,他好像恢复了镇静。
“然后,这两份报告的结论是一样的。”
警部“哗哗”翻过几页报告书,大致浏览了一遍。
“龙树茂久——也就是椎月私奔的对象,四年前去世了。椎月生下孩子后也是下落不明。当然,他其实也在苍鸦城。而这位椎月和龙树茂久的孩子就是麦卡托君。
“今镜……”
“没错。我等之外的一切都归结于这个‘今镜’。真的很可怕,不是吗?”
木更津当真颤抖了起来。
“麦卡托……”
警部抬起头,将资料放回信封。
“他恐怕知道自己的身世。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他不会轻易被人杀掉。然而,我设想得过于乐观了。明明我已经知晓了一切。”
木更津追悔莫及。对他来说,这次的失态也许比多侍摩开棺一事更为严重。
“到头来,在这桩案子里,我好像直到最后都没能占据先手。就连将死对方的一手也不得不听从对奕者的解说。”
木更津垂头丧气。这是他败给自身极限时的姿态。
“那凶手是谁?”
“在悲剧已成为现实的如今,教堂应该给我们出示了答案。”木更津沉静地答道。随后,他默默地迈开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