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站在荒凉的今镜家门前。
他身穿无尾晚礼服,打着时髦的蝴蝶领结,手执棒状拐杖,头戴高筒礼帽。此人虽然个子高,也没留下一撮小胡子,但总觉得气质与那著名的喜剧大师颇为相似。
其本人恐怕也有所意识,只见他抡了一圈拐杖,用中指一顶礼帽,从帽檐下露出锐利的双目。
他向来到玄关的我莞尔一笑,说道:“让你久等了,我是麦卡托鲇。”
男人自称麦卡托鲇,一看就觉得十分可疑。他面露目中无人的笑容,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木更津君吗?”
“不是。”
我可不想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从他错认我是木更津来看,两人似乎并不相识。虽然木更津确有不少奇怪的朋友。
看来这个叫麦卡托的男人不知道木更津昨日进山的事.只见他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摘下了头上的大礼帽。直到刚才为止他都戴着帽子,实在太缺礼数。
“那真是失礼了。这么说你是今镜静马先生了?”
静马这个名字的出现,令我不得不再次吃了一惊。
此人是何方神圣?我不错眼珠地打量起这个名叫麦卡托的男人。
“不,不是。”
“真是令人悲伤啊。”
麦卡托毫不迟疑地接下话。他与我年纪相仿,感觉却是相当老于世故。那副玩世不恭的装扮更是助长了这种印象。
“那么你知道今镜静马先生在哪儿吗?”
“这个……静马先生昨天去世了。”
“去世了?……是被杀害的吗?”
男人的话中瞬间增添了几分热度。笑容犹在,但目光却逐渐锐利起来。
我悄无声息地点头。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名日麦卡托的男人是谁,如今为何会站在玄关前。
他和木更津一样。恐怕……是静马请来的侦探。
“又是我来了人已经死了。”他毫无责任感地轻叹道,随即递上名片。“一直没做自我介绍。我是麦卡托鲇。”
名片上印的也是“麦卡托鲇”。头衔是私家侦探。
“你是?”
“我叫香月。木更津的朋友。”
“华生吗?原来如此!”
说着,他目不转睛地看起我来。我本想回一句“我是黑斯廷斯”,但这也一样无聊,所以就决定保持沉默。
“既然如此,就先让我休息一会儿吧。这么大的宅子总该有一两个空房间吧。等会儿我会来问候大家的。”
麦卡托华丽地一甩不知何时穿上身的黑斗篷,上楼去了。我心头一松后,似乎还听到了黄金骷髅侠发出的“哈哈哈”的大笑声。
这就是静马选中的优秀侦探吗……相当存疑,但我决定选择相信。
不过,麦卡托鲇这个名字还真是奇怪。一听到“麦卡托”就会联想到海图,难道他是混血儿?果真如此的话,多半就是斯拉夫系的。那种独特的冷漠感在他身上确也有所显现。
辻村警部见到他不知会做何感想。
警部当会在今天上午赶到苍鸦城,兼为报告多侍摩的解剖结果。
他是个直脾气,没准一见面就会把麦卡托打翻在地。又或者是捂着脑袋忍受偏头痛?不管是哪种情况,他俩多半合不来。
我一边在脑中勾勒着种种可能,一边走回自己的房间。
“麦卡托鲇……这个名字我听说过。”
看来警部知道麦卡托,我把今早的事情一说,他就兴致勃勃地点了点头。
“他是一个私家侦探,在大阪很出名。去年岁末的北千里纵火杀人案好像就是他破的。此人能力出众,不过也有传言说他是个怪人。不知道能靠得上几分。”
怪人云云并不只是传言,而是事实。这一点我刚做过确认。当然,能否单用“怪人”一词来涵盖还是一个问题。
“听说他对案子的挑剔程度比木更津更甚。”
“这件案子可能有某些东西引起了他的兴趣吧。”
的确,一旦知道这个与众不同的案子,即便不是世所称颂的名侦探,也会从中感觉到巨大的魅力。
“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事了。”
忙于现实工作的警部照例像吃了黄连似的绷着脸。
“不过,我一直以为静马要找也会找河原町侦探。”
河原町是伊都除木更津外另一个打算委托的侦探。就以在京都的知名度而言,河原町绝对要高过麦卡托。
“没想到请的是大阪的。”
警部大概有点地方保护主义。反正都要请侦探的话,他似乎更中意京都人。
“也行吧,他来得可能正是时候。”
警部指的是木更津的离去吗?入山修行的木更津何时会下山呢?何时才会返回这幢宅子?
正因为史无前例,所以众人均感不安。然而,更让人震恐的是凶手的智商竟还在木更津之上。木更津从敦刻尔克跌落后,不会就此一蹶不振吧……在他离去的那个晚上,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
辻村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从一开始他就心知肚明,警方办不了这个案子。而深受倚重的木更津也被折磨得破败不堪,躲进山里不出来了。眼下,这个充满不确定因素的麦卡托或许还能维系住最后一线希望。
难道我们只能在处于旋涡之中的苍鸦城苦等木更津吗?
“木更津君那边要是联系你了,你就代我转达。”
开场白过后,辻村报告了多侍摩的尸检结果。当然,听这份报告的对象本该是木更津而不是我。
多侍摩大约死于三十天前——亦即一个月前他确实去世了。不过,并非病故而是毒杀,这一点与公开报道的内容不同。
死因是砒霜中毒。从症状显慢性来看,无疑是被连续下了数月的毒。据说肠子已经发黑,近乎寸断。
既是砒霜,也难怪主治医生(还是个为人得过且过的私聘医生)会判断失误。此外,虽说给病弱的多侍摩送三餐的是家政妇日纱,但任何一个家人都能做到往里面掺毒药。
奇妙的是,头被切下并非最近的事,而是在多侍摩死去的三天后。
言及此处时,警部严肃地低声说道:“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凶手确是在一个月前制订了周密的计划。设计蓝图是在开始给多侍摩下毒……不,把今镜家一族唤来苍鸦城的那一刻,这个计划也许就已经成形了。”
这么说,木更津开棺验尸也好,因自我逻辑的崩溃受到重创而遁入山中也好,都是一个月前就计划好的事吗?如木更津这等厉害的人都没能逃脱凶手的掌控吗?
多侍摩的头颅似乎在冷冻库内保存过,所以只有这个部分腐烂得特别迟缓。夕颜看到的幽灵恐怕是把多侍摩的头颅顶在自己头上的凶手。这就是所谓的狐假虎威。
多侍摩的头多半是在棺中被斩下的,据说棺木内侧留有状似切痕的遗迹。多侍摩踏上了与乐圣海顿一样的命运。晦暗的人殓所里,手持锯刀准备割去棺中死者头颅的凶手。光是想象一下那蜷身屈体的姿态,便让人不寒而栗。当是时,凶手为一个月后而挥下的第一刀,已在最为合适的环境下、最为绝密的状态下得以完成。
理所当然地,警方没能从棺内棺外检出指纹。
此外,据多侍摩的律师下中西所言,多侍摩的遗嘱并非如推理小说中常见的那样,遗产分割明显偏向某个特定的人,而是采取一般的做法按亲疏关系均等地加以分配而已。
其实已无须赘言,这“锦上添花”的最后一笔更是把木更津的理论击了个粉碎。
“我想见见这个麦卡托。”
说明已毕,辻村站起身来。他的话中似乎含着一半期待与一半不安。
我造访了夕颜的房间。
这是我第二次来她的房间,但在两次的间隔期内,沉闷的氛围并无丝毫改观。刚过了一日所以也无法可想吧,但总觉得从昨日清晨起时间就停滞了。从窗外射入的生命之光,对这间屋子也不起任何功效。
夕颜裹着毛毯,游移不定的眸子望着墙壁。
“你好些了吗?”
无聊空洞的问话。明明我的眼睛已确认了相反的事实。
夕颜表情稳重地向我转过脸,以清晰的口吻答道:“没有。”
她的语声虽无神采,但毕竟与只是摇头不同。从中能窥见她的意志,而这也并非单纯的逞强。
她的态度令我不由得一惊,同时又心领神会。果然,即便处于悲痛之中,这位名日夕颜的女性仍叫人捉摸不透。
然而,夕颜的反应明显是准备拒绝一切。她为自己蒙上了另一种与两天前不同的孤高面纱。
我已意识到夕颜对静马抱有比兄长更进一步的情感,但其本质我却一无所知。
“请不要灰心丧气。”
结果,我只能说出这种毫无创意的话。若是电影或小说,动听的话语会如泉水一般不断涌出吧,但那也不过是旁观者不负责任的同情罢了。
夕颜的身子似乎震了一下:“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今天是个小阳春一般的日子。昨日的暴风雪恍如一场骗局,庭院里的树木也仅是恋恋不合地戴上了“棉花帽”。果然,那只是雪带来的幻象吧……夕颜恐怕还没听说多侍摩的事,还有木更津的事……讽刺的是,前天早上惺惺相惜的两人,如今却一同被命运击垮了。如此一来,连我也不得不成为一个悲观的宿命论者了。
“你是不是喜欢静马先生?”
“是的。”夕颜立刻回答道。
只是,她的视线并未对着我,而是朝向了挂着弗拉芒克画像的墙壁。
“是当作哥哥一样的喜欢吗?”
残酷的话语不知不觉地从我嘴里涌出。
“这个么……”
夕颜吞吞吐吐起来,显然是有些不知所措。
我看着她的侧脸,凝视着她,直到她再次开口。
不久,夕颜似乎无法再坚持。
“或许是吧。”
“是吗?”
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何我悲伤起来。
“……我们去湖那边吧。”
“好的……不过,请你再等一下,等到太阳落山为止。”
这是最后的回答。
“我会等的。然后……如果我等累了,我会来叫你。”
直到我走出房间,仍不明白自己的冲动言行目的何在。
我正要回三楼自己的房间,不走运的是,竟和麦卡托擦肩而过了。
“哟,是香月君啊。”
麦卡托就像刚注意到我似的,转过身来。早在错身前离得还远的时候,他就该认出我了。
麦卡托的表情告诉我,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恐怕他已从警部那里得知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听说木更津君已经跑了。临阵脱逃可不太光彩啊。”
“……”
正如我所想的那样。
我无视麦卡托的话,刚要迈步,他就以挑衅的口吻说道:“到头来,他也只能是日本的第二号侦探了。”
“第一号是谁?”我不由自主地问道。
麦卡托吹了一声口哨回应我的问题,接着又咂了两下嘴。他一边摇头,一边举食指将帽檐稍稍顶起。然后用拇指指了指自己。
“挺有自信的嘛。”
“也是,木更津君被人折腾得那么惨,当不了头号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看来这个人根本就没在听我说话。
“对了,麦卡托先生,你是怎么回事?你的委托人好像已经不存在了。”
我竭尽全力地想挖苦他,哪知他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话中的微妙语义。
“对你们来说不也一样?不劳你操心,我已经和菅彦先生沟通好了。”
“菅彦先生吗……”我难以置信地追问道。那个菅彦竟然……不过,弃委托人于不顾、背信弃义躲进山里的人毕竟是木更津。
菅彦现在怕是有根稻草就想往手里抓吧。
“香月君,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啊?”
一身盛装的“稻草”说着,还拿拐杖的前端指住我。
“你总不至于一直在这里等木更津君回来吧。”
被他说中了。但是,这并非我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我必须履行和菅彦的约定,还得跟夕颜一起去湖边。
我掩饰住自己的表情,但似乎已经晚了。
麦卡托放肆地一笑而过,随后突然说道:“你这个人很古板啊。我倒是和你有些共鸣。”
这也许只是单纯的揶揄。然而,我又不禁从麦卡托身上感到了某种切不可掉以轻心的东西。这与木更津表露出来的东西也颇有相似之处。
“很遗憾,我对你却没有任何感觉。”
我准备回屋,只见麦卡托也跟在我后面。
“你还有什么事……”
“用不着这么上火吧。我的房间好像就在你隔壁。”
菅彦也是心里缺根弦。不过,现如今,我才是多余的人吧。
“所以我们不如友好相处吧。常言说得好,‘大树底下好乘凉’嘛。”
伴随着一阵大笑,麦卡托消逝在邻屋的门内。不料,很快他又伸出头,说了一句含有警告意味的话。
“我只提醒你一点。你最好注意一下双胞胎。”
话音过后,便是关门的声音。
“双胞……胎?”
是指加奈绘和万里绘吗?她俩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
诚然,孪生子的存在迄今为止都是一个盲点。但我无从判断是否该按麦卡托话中的字面意思来理解。
日纱吵嚷着说加奈绘和万里绘不见了,是这一天傍晚四点过后的事。
当时我正在欣赏从菅彦那儿借来的CD-梅德韦杰夫的《イマカガミ》,日纱突然面无人色地闯了进来。
她求我找人,语声十分慌乱,显然已失去了平素那种冷彻的沉稳之气。对双胞胎的代理母亲日纱来说,她俩的生死比过去的所有人都重要。日纱一次又一次地质问我,仿佛我才是凶手似的。她内心的混乱由此可见一斑。
“日纱婆婆,你跟香月君说也没用啊。而且他也说了,没看到她们两个。我们得先把人找到再说。”
如今已是族中最年长的菅彦,摆出威严的架子劝导日纱,还把手“腾”的一声搁在她的肩头。直到昨天为止,菅彦的语调都不曾这样沉着过,这就是所谓的时势造人吧。
他的身边站着一脸不安的雾绘。
“可是,我好恨啊……而且可能已经……”
语至末尾已不成句。日纱的模样让人觉得她就像女儿被掳走的德墨忒尔。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菅彦严厉责备了日纱,“好了,香月先生能否也一起来帮忙寻找呢?”
“当然。不过,你的那位麦卡托君呢?”
未及多想,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不过菅彦好像也没觉得我在挖苦他。听到麦卡托的名字时,他反倒苦起了一张脸。
“他不在他的房间里。”
当着我(们)的面不得不将委托麦卡托一事予以正当化,哪知事到临头反被拖了后腿。这恐怕就是菅彦现在的心情写照。
“不在?三十分钟前我还看到他进了屋。”
“是说我吗?我就在这里啊。”
麦卡托来得真是时候。他多半是在门外偷听,寻找现身的最佳时机吧。
“啊啊,麦卡托先生!”
菅彦的反应与对待木更津时的态度十分相似。当然,他面对麦卡托时抱有的期待程度也要比面对我时大一些。这一点令我感到羞耻。
“你到底……”
“香月君的话我过后再听吧。”麦卡托将手掌伸在我面前,拦住了我的话头,“我非常清楚现在的情况,而且也已经对这个问题备好了答案。”
“你知道?”
麦卡托没有明确回答。他感受着众人的视线,环视一圈后只说了一句话:“菅彦先生和香月君请随我来。”
“我呢?为什么不叫上我……”日纱不依不饶道。
日纱应该明白麦卡托话中的意思。然而,正是因此她才必须抗争到底。
麦卡托瞥了一眼可怜的家政妇,说道:“想看的话,去看一眼也行。”
这致命的一击使日纱宛如患了贫血症,晃晃悠悠地向后坐倒下来。
我一度颇为感慨,觉得麦卡托与木更津有共通之处,但现在看来两者似乎仍有根本上的不同。木更津绝不会说出这种冷酷的话。
这还不如直接拒绝来得体贴。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然而,麦卡托却满不在乎地用手指摩挲帽檐。对他来说日纱的情感与尘土无异吧。
我看着日纱。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也不是她所能承受的。
“呜……呜……”
伴随着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声,日纱颓然地低下头,任由额发遮住了她的脸。
都说操心越多的孩子越可爱,而日纱想必对姐妹俩倾注了比亲生子更多的爱。
“我们这就出发吧。”
麦卡托无情地发号施令。也不知他是有意撩拨日纱的神经,还是单纯的缺心眼。又或者是别有企图?
只见他一抖披风,迈步沿走廊行去。
“雾绘小姐,日纱婆婆就交给你了。”
我和菅彦紧紧跟随在麦卡托身后。
麦卡托经中庭来到了外庭。他也不告知具体地点,只顾踏着落叶不断向前走去。
不久,四周已不再全是盆栽,开始有野生的乔木稀稀落落地夹杂进来。
现在离屋宅应该相当远了,昨天早晨散步时也不曾走到过这里。
不会被麦卡托抓去吃掉吧……我心里有点不安。
在前头带路的麦卡托突然停下脚步。之前的小径在此处豁然开朗,眼前现出了一个大湖。微波不澜、如镜子一般的水面倒映着周围山峦的影子。
风停了。
“在湖里?”我问道。
麦卡托一指湖的中央:“那个。”
水面上漂浮着一艘小船。木制的船身被涂成了白色,船头上写着蓝色的“2号”。
“里面是……”
菅彦茫然地望向那边。
那小船中盛放着尸体?难道是要在这静谧的山岭中施行水葬?
小船犹如死亡一般纹丝不动。
“是的。”麦卡托点头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刚才我来看过。”麦卡托若无其事地答道。
这回答合理之极,同时也残忍无比。他竟任由尸体在船中,回了宅邸。
“为什么没去管它?”我严厉地瞪视他。
然而麦卡托的表情就像看到了一个傻瓜似的:“在警察来之前,不是必须要保持好现场的吗?”
我无言以对。
相比之下,双胞胎的事更让我挂念。
“……总之,先看看船里的情况吧。菅彦先生,拜托你去联系警部。”
菅彦呆呆地凝望着小船,仿佛在看一场电影。
“菅彦先生。”
“啊,是。”
他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了。
“请去联系警部。”
菅彦从来时的路回去了。
既然如此,出门前先通知一下警方不好吗?一切都是麦卡托造成的。
菅彦离去后,我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件重大事实。
“船里的真是那对双胞胎吗?”
此时麦卡托已在向码头走去。
“我这个人看起来是不是很靠不住啊。当然是啦。”
这个“当然”颇令人怀疑……
我们坐进了系在码头上的三号船。一号船好像有破洞,无法使用。
麦卡托径直去了船头,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拿起了桨。可能是风的缘故,双胞胎的小船轻轻摇曳着打起转来,就连我们靠近时产生的波纹也微微有些晃动。
到湖中心看似很近,实则距离不短。粗略估计有五十米左右吧。
心绪早已冲在前头,可关键的小船却怎么也走不快。
“你是坐小船去确认的?”
我一问之下,麦卡托摇头说“不是”。
“是我让船漂到那里去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质问道。
“为了不让凶手改变主意啊。最初船是绑在码头上的。”
天才是常人无法理解的。狂人亦然。麦卡托是天才还是狂人尚无法判断。感情上我认为是后者。
划到二号船近旁后,我看见里面似乎躺着什么。渐渐地,宛如雾霭慢慢散去一般,看得越来越真切了。
一股想就此返回的冲动攫住了我。
“果然头还是被斩下来了吗?”
“看了不就知道了吗?”
麦卡托总是这么冷淡。仿佛事不关己。
“铿……”木与木相碰发出了一声轻响。这边的船头撞上了二号小船。
二号船顺势左右摇晃起来。
咕噜。咕噜。
像西瓜滚来滚去的声音。
然而,现在是冬天,并非西瓜上市的季节。这么说……我不愿再想下去了。
小船中滚落着身穿赤色春衫的胴体。白皙纤细的手臂从袖口伸出,仿佛没有了头的日本人偶…蝶舞其上的牡丹花被颈项流出的鲜血染红了。
有两具……
完全相同的两具。
“……太惨了。”
我刚想触摸尸体,被麦卡托拦住。
“我们回去吧。”
我们回到岸上,把尸体留在了湖心。
无论何等地冷酷,我感到麦卡托的话毕竟是正确的。
“你说她们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因为她们什么也没做啊。”
满不在乎地大放厥词的麦卡托令人厌恶。
同时,我还憎恨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
几小时后,警部等人赶到了。
尸体,以及蜂拥至尸体旁的鉴识人员。不知已见过多少次的场景又在这湖畔重演了。如死一般静谧的湖边,突然呈现出险恶的活跃景象。
“时间是下午一点半至二点半之间。”检视过尸体的堀井刑警报告说。
尚未判明船中的尸体哪具是加奈绘,哪具是万里绘。也许是大家总把她俩视为一个整体,所以区分不出个体的差异。从盘发的习惯倒也并非不能做出判断,但这毕竟不是决定性的依据。
“从船里残留的血量来看,两人应该都是在这里被斩首的。”
警部回过身,问道:“日纱婆婆,你能分清万里绘小姐和加奈绘小姐吗?”
家政妇摇头。
死人的脸看起来总是与生前的大相径庭,更何况是辨认双胞胎呢,从外观判断几乎是不可能的。关于两人的差异,就连抚养者日纱也只能做出含糊不清的回答。
这一点深深地伤害了日纱。
而且,日纱已无法继续直视双胞胎的尸体。
“两人没有什么外表上的差异吗?”
“是的。”
说完,家政妇便掩面而泣。呜咽声在山间久久回荡。
菅彦也被带来了。只是,连日纱都无法判别,菅彦更是不可能分清。
“真是可怜啊。”辻村望着日纱颓然的背影,小声嘀咕道。
“不过,哪个是加奈绘之类的,没有什么意义吧。因为她俩都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被同一个凶手用同样的手法杀害的。说起来,她俩的身份也是同一性的。”
麦卡托的话似乎触怒了警部。
警部瞪了对方一眼:“但这件事对日纱婆婆来说很重要。”
警部两年前失去了孩子,好像是因为肺炎。由于是一向疼爱的独生子,听说警部当时伤心欲绝。他对日纱的心情可以说是感同身受吧。
“谁会搞这种水葬……”
“警部,袖兜里发现了这个!”堀井叫道。
他递给辻村一张纸片。这东西像是便条或信纸,被放在其中一件春衫—一估计刚穿上不久,如今已凄惨地被血弄脏了——的袖口里,当然我们不知道这件衣服属于双胞胎里的哪一个。
“是锦书吧。”堀井用了个古式的称呼。
纸上画着湖的简略示意图,在码头附近有一个箭头。纸的下方“2点”。
内容相当简略,恐怕是考虑到要让姐妹俩也能理解吧。纸的右端写有“秘密”二字。字迹拙劣,多半是用左手写的。
“看起来是凶手写的。”
“那对双胞胎是很容易约出来的吧,她们连怀疑都不懂。”
确实如麦卡托所言。换上别的人,应当会有所警惕,绝不至于被人一叫就走。
“也就是说,万里绘和加奈绘两点时被约到湖边来了。”
“时间上对得拢。”堀井附和道。
“太过分了,竟然利用双胞胎纯真的心灵做案。”
看来辻村感到了从所未有的愤怒。
“凶手一边沉浸在这雄伟的风景中,一边斩下了两人的头吧。”
麦卡托环顾四周。太阳已向西落下一半,水面荡起了金色的波涛,宛如去往冥府的篝火。
回房间的路上,我遇见了雾绘。
看雾绘的表情像是要问些什么。她似乎还未被告知详情,想必是出于菅彦的顾虑,她被置身于事外了。
我摇了摇头。
“……是这样啊。”她平静地低语着,稍稍垂下头。
“那姐妹俩就如天使一般,竟也……到底是谁……”
我也同觉悲伤。不知为何,我确实有一种安心感,以为那对双胞胎不会出事。
也许拉斐尔的天使其实是我们杀死的。
“对不起。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不,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雾绘一瞬间显出不愿承认的模样,恐怕是因为她的感情跟不上理性的步伐。看来她还太年轻,尚无法领悟一切。
“把觉悟者留到最后,真是太残酷了。人可以活得比寿命短,所以才幸福,可是……”
这个保留着少女痕迹的女子,有没有发现她自己正在否定这句话呢?
“是啊。”我看着雾绘,然后说道,“你真的已经认命了?”
也许本不必如此追究。
“诶?”雾绘的身子猛地一震。
“你的弃念难道不是一种对恐惧的逃避吗?所谓的寻求神明,不过是在等待某人的出现吧。”
“怎么会……”
雾绘端丽的面容化作了惊愕的表情。一目了然。
“即使向彼岸寻求救助,结果也只会撞上现实这座墙,不是吗?”
雾绘凝视着我的脸。
“你是神明吗?”
这是发自内心的悲呼。
“……”
现在的我,不具备足以回应的力量。我没有否认,但也无法表达肯定之意。
“是这样啊。”
雾绘无力地垂下头。
结果我还是无法拯救她吗?遗憾之情充斥了我的心房,较之约伯的试炼我的苦恼明明渺若尘埃……也许我只是徒劳无益地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雾绘的眸子再度没入了黑暗。
“你要做什么?”
“去教堂……”雾绘依然低着头。
“又要去弹奏巴赫的曲子吗?
“是吗?”
我后悔了。我明知无法回应她,为何又要提那个问题呢?其实我早就明白雾绘的救世主不是我……雾绘露出了略显凄凉的神情,最终还是下楼去了。
我进屋时笔录已经结束。
堀井刑警和往常一样在整理资料。速记工作由他担当。
而辻村也如往常一样抱着脑袋。这是问讯没有任何收获时警部的惯常动作。
唯一不同的是,麦卡托把两腿跷在桌上,仰靠在本属于玩挑绷子的木更津的座位上。不了解内情的人看了,多半会以为麦卡托才是警部。
他一见到我,就举起了左脚。
“嗨,香月君。你来得好晚啊。”
警部用可怕的目光看着麦卡托。这是一双饱含愤怒的眼睛。这两位果然不太投缘。对立没有表面化,是因为警部以职业精神为先,一直在克制自己。对方再怎么差劲,毕竟也是侦探。
“好了,情况如何?”
放在平时我本不会多嘴,但我得向木更津报告,出于这份使命感我开口问道。
然而,回答我的不是警部而是麦卡托。
“自日纱把午饭端去以后,就没人见过她俩的去向。”
“这么说,中午过后就已经……”
“谁知道呢。”
麦卡托用食指转着大礼帽,换了换跷腿的姿势。
“可是,为什么要杀万里绘和加奈绘?”
我吐露了不知在心中旋回了多少次的疑问。麦卡托毕竟有侦探的风范,貌似理解了我的意思。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以遗产为目的,杀死双胞胎是毫无意义的?”
“是啊。也没必要特地动手吧。”
“她们很碍手碍脚吧。”
麦卡托无视警部的存在,只顾自己往下说。他已彻底成为这个房间的主导者,想必在笔录过程中也是这个德行。难怪过村警部会比平时更不高兴。
“而且,木更津君不也说过吗,有别的动机。”
“是啊,香月君有没有从他那里听到了什么?”
警部终于张嘴插了一句。听到木更津的名字似乎让他重新燃起了一线希望。
“很遗憾……”
“还不是以为搬出宗教和咒术那套东西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了嘛。”
麦卡托从斜刺里嘀咕了一句。
他的话确实说出了部分事实。但我坚信木更津的推论没那么肤浅。
“对了,你怎么会知道船里有尸体?还有,你为什么说要注意双胞胎?”
“哈哈,很简单啊。因为我麦卡托是天才嘛。”
麦卡托理所当然似的挺起胸膛,使得帽子向后歪了几分。
“怎么回事?你总不会是预言家吧。”
从警部的喉咙深处憋出了一声低吼。
“下午来这里之前我去湖边散过步,碰巧在那里撞见了那对可爱的无头尸。”
我不禁目瞪口呆。不,不光是我一个。
“原来你早就知道啊!是什么时候?”辻村怒喝道。
“两点过后啦。我是觉得先来问候你们一声比较好嘛。反正早一点晚一点结果都是一样的。”
麦卡托说话时脸不红心不跳。这么说,他任由双胞胎的尸体在湖面上漂了两个小时之久?
眼见警部就快压不住火,我连忙转换了话题。当场要是起了什么风波,那就正中麦卡托的下怀了。
“那么,天才的你已经有眉目了吗?”
“是说凶手吗?”麦卡托的表情似乎在说他还想再多玩一会儿,“别管什么眉目了,反正范围都已经限死了。剩下的就三个人,菅彦、雾绘和夕颜。”
没错。凶手就是这三人中的某一个。无论凶手如何小心不留下线索,网也是越收越紧了。但问题是,同时也付出了巨大的生命代价。
“进而,畝傍被害时上过二楼的人只有雾绘。”
我哑口无言。
的确,按照排除法就只剩下雾绘了。
“这么说雾绘是凶手?”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问得很蠢。
“你且听我说。”
麦卡托恢复了先前的轻佻口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只顾转动手中的拐杖,发出一阵阵“霍霍”的破空声。
“这种解答估计连不顶事的破案组也想得出来,任谁都能想到。你们那位木更津君不也曾曰过吗,‘这样是抓不到凶手的’。”
“是吗,那就请你早日抓到真凶吧。”
我知道警部正在强压怒火。倘若我们几个不在场,恐怕警部早就一拳抡过去了。
“不必慌乱。我呢,是想打一场漂漂亮亮的战役。只要太阳还在天上,急什么。更何况,我来了以后才死了两个人对吧。木更津君从这里逃跑的时候都死了四个人了。轮到我这里,你们倒性急起来了。”
麦卡托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堀井刑警则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场对话。
显然,相比之下木更津多少还有几分亲切感。这恐怕是所有人的感受。
辻村默默地朝桌子砸了一拳。
“你也太能挑衅了吧。”
我从后追上麦卡托。因为我想知道他的真实意图。
当然,多少也是因为屋里的氛围让身为木更津友人的我有点待不下去。
“很简单啊,因为我觉得很有趣。”
明快的回答。
“可能是我多管闲事,最后你会被揍的。”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何要这么好心去忠告他。这份心思是否该称之为好意尚不明朗,但总之在麦卡托那里好像完全行不通。
“被那个警部吗?凡人总是这样,很快就会让情感流露在外。”
麦卡托目光轻蔑地看着那扇刚走过的门,哼了哼鼻子。
“警部生气是正常的。”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还不如认清一下自己的能力极限吧。”
所谓的“自己”不是说麦卡托,而是指警部等人。自称日本第一名侦探的麦卡托是不可能存在极限的。
“那些家伙啊,只要案子一破态度立马就变了。”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是啊。而且,木更津君不也一样吗?”
似乎从前面开始麦卡托就老是故意提木更津的名字,欣赏我的反应。
“木更津和辻村警部一直是互相尊重的。”
“沆瀣一气吗?挺不错的嘛。”
我有点冒火。
“你真的要来破这个案子?”
“那是当然。木更津君办不成,而我麦卡托能办成的事多了去了。对了,你有没有下定决心当我的华生啊?”
“没有。”我当即否认道。
麦卡托装出惊讶的模样,看着我的脸,然后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低语道:“这可真叫人吃惊。”
“你的想法才让我不能理解呢。就现在这个样子,你凭什么期望我会说声‘好的’?”
“原来如此。”麦卡托哈哈一笑,点头道,“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作为奖赏我就给你一个提示吧。”
“提示?”
“嗯。你的视野要更开阔一点。这个就是提示。”
该不该把他的话当真呢?我很迷茫。刚才警部信了他的话结果被摆了一道。
“信不信是你的自由。”
麦卡托极少用这种悉听尊便的措辞。这使我再次烦恼起来。
“你要去哪儿?”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麦卡托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沿着二楼走廊反向而行。我从扶手探出身子,从背后叫住他。
“我有必要一一向你汇报吗?”
“是的。因为你这个人很危险。”
“原来是这样啊。”麦卡托一耸肩,“我要去雾绘的房间。”
“……你不会是想去侵犯人家吧!”
这句话下意识地就出了口。我竟然会产生这种念头,看来我也已经被麦卡托的瘴气毒害了。
麦卡托头也不回,只是垂直地举了举他的拐杖。
“放心吧。我可是理性动物。”
我感觉这话倒也一语中的。
因为麦卡托早已把“感情”遗忘在了遥远的彼方。
“只要有爱就去战斗吧,直到将生命燃尽。”
麦卡托嘴里嘟嘟囔囔,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这家伙平时到底在想什么啊?
“日纱婆婆情况如何?”
菅彦大约是在晚上十点稍过时来我房间的。和以前一样,人进来了,却迟迟不表明来意。我猜想多半和木更津或雾绘有关。
“是的。她终于平静下来了,现在已经在房里歇着了。”
“是嘛。失去万里绘小姐和加奈绘小姐,最伤心的人就是日纱婆婆了。”
到明天就能更平静一些吧。
“日纱疼爱她们就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菅彦的声音低沉下来,似乎正在回想日纱与双胞胎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
“失去孩子的母亲莫不如此吧。也说不清是幸还是不幸,我的母亲在我童年时就去世了。”
“那就是另一种遗憾了吧。”
抛下至爱之人撒手人寰的悲痛确实是存在的吧。当然,我还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不能断言。
“是啊。当时我还年幼,基本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如今回想起来的只有父亲严厉的面孔。”菅彦好像回过神来了,显得有点害臊。“……我又说了一堆孩子气的话。”
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你抽烟?”
“平时不抽,神经亢奋的时候抽一点。”
如前所述,菅彦乍看是一个拥有艺术家气质的人,而且还是一种有女性般纤细之感的气质。对敏感如斯的他来说,现在的情况恐怕已远远超过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要不要听唱片?”我站起身来。
前不久木更津从有马房间拿来的《死神与少女》应该在这里。
然而,唱片却遍寻不获。昨天还有的,可现在那里只剩下梅德韦杰夫的那张唱片。我想会不会是掉到边上去了,找了一下,没有任何发现。
“怎么了?”菅彦问道。想必他感觉到了我的困惑。
“啊,是唱片找不到了。”
“没关系的。”
菅彦似乎有话要说,顾不上唱片的事。
我总不能播放镇魂曲吧,所以只好放弃,回到菅彦面前。
“你是要说木更津的事吗?一度接受了你的委托,结果却弄成这样。抱歉的是,事实上我还没能跟他联系上。”
“啊,不是这个事。”
菅彦也有授人以柄的地方,那就是后来又委托了麦卡托。或许是因此,他并不打算对木更津的事说三道四。
只见他摇头道:“是关于雾绘。”
“……雾绘小姐啊。”
那苦涩的一幕又复苏了。就在不久前,我刚拒绝做她的救世主。
菅彦执起我的手,说道:“我恳请你保护雾绘。”
“我……”
我想说这担子太重我无法承受,我想说能拯救她的唯有经受得住苦难的真正的基督,我想说我只是俗人萨拉斯妥……然而,菅彦真挚的目光使我犹豫起来。
“我恐怕已经来日无多了。”菅彦彻悟似的轻声说道。
与雾绘不同,他好像真的大彻大悟了。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对生的执着。
“那件事一直将我的罪孽拖曳了二十年之久,而现在我终于要找到安息之地了。我不想破坏它。”
他在哭泣。
“我只希望那个孩子得到拯救。”
菅彦向我低下头。
这是他能够给予女儿的最后一份补偿吧。
翌日清晨,人们发现了家政妇的尸体。同时还找到了本以为已经遗失的LP唱片《死神与少女》。
然而遗憾的是,唱片不能再播放了。并不是因为唱片破碎得不成样子,也不是因为受热后发生了弯曲。
问题出在更为心理性的方面。
日纱被砍下的头颅就摆在唱片的上面。
几天前,木更津曾把畝傍化过妆的头颅比作“施洗约翰”,然而,日纱的头颅被放在名为LP的圆盆上,岂非更与约翰相合?
日纱的头与身体是在她的房间被发现的。用人们的房间在餐厅的背后。
房间的面积只有八帖左右,但设施齐全,唱片和头颅被摆在屋子中央的矮桌上。穿着便装的尸身被随意丢弃在入口附近。草席被染得赤红一片,难以想象这瘦小的身躯里竞流出了那么多血。围裙上也溅到了一点血迹。
日纱脸孔发黑,丑陋不堪。都说人一死表情就会大大变样,诚如斯言。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简直和那个态度冷淡的家政妇判若两人。
辻村警部望着日纱的尸体。
“为什么……”他自言自语道,“凶手为什么一定要杀害日纱呢?”
迄今为止的受害者,无论是歆傍还是静马,都是今镜家族的成员。
就连那对双胞胎也是,虽然出人意料,但还能够理解。
也因此,我们才围绕着家族关系建立了各种假说。
木更津亦是如此。
虽然日纱在苍鸦城住得比谁都长久,但终究只是一介用人,与今镜家的血统问题一概无缘。
不过,昨天的万里绘和加奈绘也好,今天的日纱也好,凶手动手杀害的人物均处在我们的盲点之中。我总觉得其中颇有一些奥妙。
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日纱知道一些什么。”
看来警部改变了思路。他的意思是,杀害日纱并非凶手本来的目的。
换言之,日纱恐怕知道了某些对凶手不利的事。
然而,我只觉得这是警部在逃避现实。虽然我不是木更津,但也认为其中应该有它的必然性。
这就是麦卡托给出的那个提示的答案吗?
麦卡托大概还在睡觉,宅里都乱成了这样,也不见他过来。菅彦应该去叫他了。
“人是在凌晨两点左右被杀的。”
堀井刑警的声音在我耳边空洞地回响着。
现场照片拍完后,警部仔细检视了尸体,嘴里一边嘟嘟嚷嚷地说个不停。
“堀井君!”辻村突然叫起来,“香月君,你也过来看一下。”
警部语调突变,像是发现了什么。
过分压抑的声音意味着他自己都对这个发现大为震惊。
警部指给我们看的是一枚戒指,正戴在日纱右手的无名指上。
恐怕已经戴了数十年之久,戒指被手指的肉挡住,恐怕已经很难摘下来了。警部只得托起日纱的右手向我们展示。
这是一枚平淡无奇的戒指。顶端没有镶上宝石,但看起来倒像是一枚订婚戒指。其侧面刻有文字,已被磨损得相当厉害。不过,勉强能辨认出来。
那是一串罗马字母,是用大写字体雕刻的。
我和堀井刑警同时读出了刻在戒指上的文字。
“SHIITSUKI。”
警部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日纱竟然是椎月……”我大声叫道。
如果有木更津在,就能为这片混沌注入条理清晰的亮光吧。
谁能想到,三十年前私奔出走的多侍摩之女椎月竟一直以家政妇的身份在此居住呢?
然而,戒指诉说了如假包换的真相。
“椎月体内也流着今镜家的血脉。”辻村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知不觉中连警部也被这座宅邸感染了。
“血的羁绊……”堀井刑警喃喃自语,似乎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撼住了。
不,不光是堀井。判明日纱是椎月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现场异样的氟围吞噬了。
这或许是一种感动,或许是一种恐惧。
谁能料到,三十年的时空竟如莫比乌斯环一般联结在了一个点上。
只有一人除外……
“因此,她就不得不回到这个一度被她抛弃的家吗?”警部做出了否定式的肯定。
“我想连椎月本人也无法理解这份从心底涌出来的感伤之情吧。”
现在我已一清二楚,大厅前楼梯上的肖像画和谁相似,既不是雾绘也不是加奈绘或万里绘。
那微笑属于日纱。不,属于椎月。躲在低垂着的额发背后的表情,与肖像画中的微笑无一不合。
可是,椎月当真能露出那样的微笑吗?
她始终无法明示身份,作为一介家政妇、作为身怀今镜之血却非今镜家一员的人死去。她的一生直到最后都不知“幸福”二字为何,就这么终结了。
恐怕多侍摩知道日纱就是椎月,不知出于何种理由,他强迫自己的女儿不得使用今镜这个姓氏,直到她化为尘土。而椎月也顺从了自己的命运。
这就是所谓的赎罪吗?
“这么说,凶手知道日纱就是椎月?”
“应该是吧。三十年的岁月让椎月变得连她的兄弟也认不出来了。但是,只有凶手发现了这一点。”
“日纱(椎月)还真是不走运啊。”
“日纱身为家政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上演。”辻村落寞地说道。
“她这一生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啊。其实椎月才五十出头,可日纱看起来都有七十岁了。肉体上、精神上的折磨大概从来没有间断过。”
也不知堀井刑警以前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只见他紧握双拳,精悍的姿容里透出了些许阴翳。
当我们被哀伤的沉默所支配时,门口出现了麦卡托的身影。
“怎么啦?”
麦卡托一贯出语流畅,但唯有此时却显得滑稽可笑。他进来时,悲剧已经过去了。
麦卡托的装束与昨日一般无二。那身齐整的穿戴让每个人都感到了不快。
“咦?这次是日纱啊。终于到第三个人啦。”
麦卡托身后跟着菅彦。他还不知道姑母椎月的真相吧。
“这次是在唱片上。有意思。是《死神与少女》和《美国》啊。一感觉他的视线在唱片上停留了一瞬间。辻村似乎也注意到了。
“你是不是有头绪了?”
麦卡托慌忙摘下礼帽:“哪儿的话口我怎么可能抢在警部前头知道些什么呢?”
他答得殷勤。当然,无礼也会接踵而来。
于是,警部也语带讥讽地回敬了一句。虽然与昨日相比他的怒火已经收敛了不少,但似乎仍不能完全控制。
“……确实有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实。又或者你知道这件事,只是到现在才说?”
“什么事?”
警部把脸一撇,拒绝回答。
无奈之下,我只好在麦卡托耳边轻声说道:“日纱就是椎月。”
“椎月?!”
我点了点头。
他的反应超乎我的想象。不,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
麦卡托张口结舌,右手的拐杖也掉在了地上。他呆呆地伫立良久,松鸦喙似的嘴里说不出一句话,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怎么了?”
麦卡托的反应出人意料,以至于警部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因为众人原以为他一定会嗤之以鼻。
警部出声相询,麦卡托仍然毫不掩饰自己的表情,仿佛已经忘了该如何掩饰。
不久——
“怎么会……”这是感情外露时的麦卡托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多谢大家在此聚集。”
麦卡托环视着列坐的各位听众,态度恭敬有礼,与前几日判若两人。出席者有菅彦、雾绘、夕颜、辻村警部、堀井刑警和我,共六人。
全体相关人员算是到齐了。
“他想干什么?”警部在我耳边窃语。
“多半是揭露凶手吧。”我答道。
“原来如此。”警部点了点头,但仍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麦卡托知道凶手是谁了?”
“好像是的。”我也没什么自信。
况且,我既不是麦卡托的监护人,也不是他的朋友。
自做完笔录后,他就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以为今天早上的那次打击还余韵未消,然而看他现在的模样好像又不是。
麦卡托似乎为导出解答倾注了全部身心。
“看来他总算要干点本职工作了。”
警部对麦卡托全无期待,堀井刑警也显得不太情愿。
判明日纱即椎月后过了半日,午后在一楼会客厅召开了一场由麦卡托主持的集会。菅彦及其他两位家人全都神色紧张地注视着他。
麦卡托一脸得意之色,正准备开始他的演讲。
这半日之间他究竟知道了些什么,究竟思考了些什么?难道木更津耗费四天时间也未能抵达的真相,麦卡托只花了一天半就抓住了吗?
然而,麦卡托概不理会我的这些微不足道的担忧,打开了话匣。
“且说这次的案子,通往解决的道路漫长而又艰险。不幸的是,我的前任被凶手骗得团团转,遭遇惨败,草草打了声招呼就跑了。”
麦卡托看着我的脸,咧嘴一笑。
今早的打击没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的后遗症。
“让我们进入正题吧。首先是伊都和有马的案子。
“为什么会发生这第一桩命案呢?凶手剁了脚,砍了头,甚至还仔细地进行了装点。当然我并没有亲眼看到现场。啊,还有一条,现场处于密室状态。
“理由为何?如果存在目的,那到底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我问道。
“别那么着急嘛。凶手是跑不掉的。”麦卡托悠闲地答道。
“再说密室杀人,这里重要的不是‘HOW’而是‘WHY’。换句话说,关键不在于密室是怎么做成的,而在于为什么要做成密室。
“小说里通常只关注方法论,而轻视必然性。但真要追究起来的话,其实更重要的是‘为什么’。纵观密室形成的动机,卡尔虽也有言及,但我按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归纳整理。”
“你总不至于现在还打算来一场密室讲义吧?”
麦卡托听到我的话,一瞬间脸上露出了不快的表情。
“时间还有的是嘛。再说了,我的归纳很简洁,不会花太长时间。最关键的是,为了揭露凶手,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讲义。”
最后一句相当可疑,不过既然麦卡托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得作罢。
他姑且算是场上的主角。
“你们听好了。制造密室的理由可分为六大类。我们且试着把这次的案情一个个地往里套。
“第一类是为了伪装成自杀。这是古典时期的作品中频繁出现的动机,也是最合理的一种解释。但是,在伊都一有马命案中,伊都的头和有马的身同处一个密室。凶手本人既已设定了这一局面,也就完全否定了自杀说。
“第二类是为了把嫌疑指向特定人物。换言之,唯一持有钥匙的人,或像《犹大之窗》那样案发时与受害者同居一室的人,理所当然会被视为凶手。这个也与案情不符。因为日纱已被杀害,而且完全看不出凶手有将杀人嫌疑指向家政妇的意图。
“第三类是为了妨碍罪行的立证。凶手的嫌疑再如何确凿,倘若解不开密室之谜,就无法提出起诉。但是,正如《孔雀羽谋杀案》
里的H.M.所说的那样,这是一种极其消极的战术。
“而且,衡量一下密室之谜被解开时的风险,就可知这种尝试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密室限定了密室的制造者。能造出密室的高智商凶手要保护自己,会只做一个随时可能被破解的密室就放心了,就完了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为此目的制造的密室通常会结合前两类理由,所以同样可以排除。最关键的是,光是杀害后来的畝傍及静马,就足以使杀人罪名成立。所以,再制造密室也是毫无意义的。
“第四类是纯属偶然,凶手并无制造密室的意图,而是碰巧变成了密室,或碰巧就是一个密室。回到这次的案子,如果是门闩或插销也就罢了,碰巧锁孔里插着钥匙,碰巧这钥匙又被死者握在了左手中,这种事无论在常识上还是理论上都绝无可能。所以,这一类也排除。
“第五类是密室毫无意义、毫无必然性,只为满足凶手的虚荣心而制造。也就是说,纯属游戏。这是那位木更津君采用的解决方案,是现阶段盖然性最高(因为缺乏必然性)的解释。而能用来否定这一想法的根据当然也是不存在的。
“第六类是出于职业精神。换句话说,凶手是迪克森·卡尔或小栗虫太郎一类的人物,亦即凶手受职业禀性的祸害,不由自主地制造了密宝。然而,在本案中目前还没有发现这样的人。硬要说个人选出来的话,也就是我——麦卡托了吧。
“另外还有几个密室形成的理由,比如动物犯罪等。但全是一些在特殊场合下发生的情况,所以划分类别时不列为纲要。”
一番长篇大论后,麦卡托虚脱似的喘了口气。
然而,(正如预想的那样)没有得出结论,只是以浪费时间而告终了。
“那你的解答是什么?”警部不耐烦似的质问道。
“我吗?回答很简单,结束六天创世的第七种神圣解答。确切地说,应该称之为与此地相符的一种‘状况构筑’吧。”
“状况构筑……这不和木更津一样吗?”
“不一样啊。木更津君的解释属于第五类,是‘气氛构筑’。我说的是‘状况构筑’。然后,本案的密室具有明确的必然性,啊,就说成是为了‘状况构筑’吧。不光是密室,砍头剁脚也都能通过这个解释轻易地得到说明。
“但是,这与你们所考虑的那些完全不同。斩首和密室并非为目的而做,而是为结果而做。是的,为了一个结果。”
我不太理解麦卡托的话,甚至觉得他是在故意兜圈子,而他似乎也乐在其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话的是菅彦。看来在我们中间,就数他对麦卡托的话最感兴趣。
“想想结果是什么,马上就能明白。斩首的结果,导致了何事的发生?”
“……”
“是的。”麦卡托仰头望天,“酿成了一起不可思议的杀人案,于是木更津君便开始着手调查。作为猎奇杀人的专家,木更津自然会受托调查本案,并为人所期待……你们还不明白吗?”
“这么说,凶手砍下头和脚,是为了把木更津邀进苍鸦城?”
“愚蠢。”麦卡托当即否定了我的说法,接着发出“呵”的一声嗤笑,“香月君,你都听了些什么啊。反啦。砍下头脚不是为了请木更津来这里,而是要让人感到,木更津调查今镜家的案子,以及在今镜家逗留极为正常。伊都一有马命案正合木更津的口味,想来谁都会认为木更津君逗留今镜家是很一件很自然的事。”
“我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也就是说……”
麦卡托所说的“反”是指主体与客体的颠倒吧。可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警部和我一样,也总结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不明白吗,警部?很简单啊!排除既定观念即可。也就是说木更津君为了让自己深入今镜家,实施了这些多余的‘装饰’。”
“为什么呢?”
“因为木更津君才是本案的真凶!”
麦卡托以强有力的语气做出了断言。
“怎么可能?!”
室内一片哗然。我与堀井刑警面面相觑。就连之前貌似漠不关,脸始终冲着下方的夕颜也一瞬间抬起了头。
众人的反应皆在麦卡托的预料之中,他心满意足地点着头。
“为凶手而做的环境设定,这就是第七种解答。”
辻村警部缓缓地说道:“我想听你解释这么做的理由。”;“好啊。那我就把昨天我思考再三的推理告诉你们吧。”
“啪啪啪”鼓掌的只有麦卡托自己。
“先说第一件命案,这桩双重谋杀案明显是熟知内部情况的人千的。也就是说,凶手不止木更津君一人。他有帮凶。当然,我还不知道谁是主犯。”麦卡托瞧了我一眼。“对了,香月君。据说信是在案发前一天送到木更津那边的对吗,还有恐吓信?”
“是又怎么样?”
“但是,你并没有亲眼看到他拆开恐吓信。”
我点点头。
“既然如此,也可以这么想吧,恐吓信是他自己伪造的。证据就是,他只给香月君一个人看过信。恐吓信的信封也没拿过来,这当然是为了不要让伪造信因邮戳等问题被揭穿。
“他在伊都的委托信寄到的同时,制作了恐吓信,拿给香月君看。然后,同时又联络了宅邸内的共犯,吩咐就在当天晚上动手。”
“也就是说,不存在什么恐吓信?那为什么又要特地去制作一封啦”
对警部的问题麦卡托似乎早有准备,他立刻答道:“正如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有了恐吓信,赶赴今镜家一事就能得到旁人的理解。木更津君是这么想的吧,光凭一封连内容都没写的委托信,爱挑三拣四的他就行动起来的话,会让人觉得可疑。”
原来如此,道理上倒也讲得通。不过总觉得他是在诡辩。
“总之,他做给你们看的不是推理,他只是在描述自己的犯罪计划罢了。剁下脚、换上甲胄的铁靴也好,砍下头、搁在衣帽架上也好,都和我前面解释的一样,是为了创造一个木更津君的存在并无任何不可思议之处的空间。由此,他便能一直掌控整个案子的主导权。”
麦卡托说起来滔滔不绝。
“再来看那个密室,其实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正因为太简单,所以谁都没有意识到吧。不,大家应该想到过。然而,木更津君总是说‘这个凶手很聪明,会用一些不同寻常的厉害手段’,于起你们便误入歧途,以为密室不会那么简单,凶手应该倾注了更多的智慧。
“但是,就和数学问题一样,答案很单纯。凶手——木更津君的同谋,用伊都的钥匙从‘地狱之门’外侧锁上了门。然后,发现尸体时,木更津君迅速地把钥匙塞进了有马的手中。警部先生,最早发现房间钥匙的是谁?”
“……是木更津君。”
我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确实是木更津在“地狱之门”最先接触了有马的尸体,随后在众人关注伊都的人头时,发现了左手里的钥匙。
“惯用右手的有马为何左手握着钥匙?这一点也能做出解释。不妨看一下尸体的情况,有马的右手被压在身子下面。所以,木更津君无法让右手握钥匙。当然,情急之下他也无暇顾及是左手还是右手,于是就迅速将钥匙塞进了伸出体外的左手。”
我作声不得。麦卡托的演说拥有奇妙的说服力。真假姑且不论,至少合乎逻辑。
警部似乎也被同样的想法所困,时不时地朝我瞥上一眼。
“由此,密室问题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解决。”
麦卡托二度拍手。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有了上次那种被愚弄的感觉。
“既然大家都已信服,我们继续下一步。关于畝傍命案,这次实际动手杀人的是木更津君。作案期间,共犯在努力地制造不在场证叽另外,木更津君执拗而又不着痕迹地把‘单人作案’的印象植入你们脑中,保证了共犯的绝对安全性。那好,手法是什么呢?
“木更津君说头和身体的发现顺序倒了,他是在说谎。从顺序上讲,先让头被发现是正确的。他那番煞费苦心的说明,只是为了让人认为不在场证明是偶然的产物。
“由此,木更津君一直在下面,而共犯始终待在二楼,根本无须使用一横至二楼之间的楼梯。也就是说,杀害畝傍并砍下头的是木更津君,把化好妆的头摆在畝傍房间里的是共犯。”
“头是怎么拿上二楼的?”
“这个也很简单。这次的案子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本质都极其单纯,只是被木更津君故意往难处解释了。如果木更津君没能介入本案,就连警部先生也能立刻查明凶手吧。
“啊,有点跑题了。”麦卡托整了整礼帽,“木更津君从一楼的庭院把人头抛进了二楼共犯的房间。当然,中庭有夕颜小姐在,所以是从宅邸外侧扔的。正好香月君也说过,在庭院散步的时候碰到了木更津君。”
这么说,那时……怎么可能!
“为什么要给人头化妆呢?
“恐怕是因为头是装在塑料袋之类的东西里扔上去的。这时,从切口流出的血难免会沾上脸面。而且还会不自然地溅到头顶。因为扔出去时人头无论如何都会旋转。洗一下的话多半能去掉血迹,但一旦被详查,暴露的可能性很大。
“另外,要是警方发觉畝傍的脸被洗过,未必不会引发不必要的联想。在脸上涂满血作为掩饰是最好的办法,但光靠人头里流出的血是不够的。所以凶手不得以出此下策,洗好脸抹上白粉,企图蒙混过关——这是出于混淆的目的。”
“原来如此。”
辻村点点头。不会吧……难道警部相信麦卡托的这套说辞?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么说,那个同谋住在面向外侧的房间里?”
“这倒未必,因为有一两间空屋子,也有可能是在那里交接人头的。”
麦卡托舒了一口气,随后将手边的果汁一饮而尽。
自从麦卡托发表了木更津凶手说,众人都感到周围气氛异常,不,应该说是感到了一种重压。没准一部分人正在回忆木更津这个罪大恶极者的音容笑貌。如此一想就觉得有点可怕。然而,最可怕的是我自己也渐渐被麦卡托的论述打动了,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那这个共犯到底是谁啊?”
“元凶”麦卡托似乎完全得到了满足,语气也随便起来:“还不明白吗?这可是很简单的排除法啊。就是畝傍遇害时一直待在二楼的人。
“雾绘小姐用过楼梯。夕颜小姐和香月君在庭院散步。”
“是我吗?”
菅彦困惑地看着麦卡托,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恐怕他也渐渐相信了麦卡托的话,不料却在此处突然被绊了一跤,吃惊也是难免的。当然,前提是他清白无辜。
“没错,你就是共犯。”
麦卡托伸出拐杖。事出突然,使得菅彦身子一缩。
“你极为自然地把木更津君迎入这座宅子。案发后,最早委托他的人也是你呢。于是,你俩骗过善良的证人——香月君,建立了貌似正常的关系。”
“哪有这种事!”菅彦激烈地否认道。
然而,麦卡托概不理会,只是继续说道:“好了,回头再来说静马的案子,杀害他的人是木更津君。
“是的。不管嘴上怎么说,其实每个人都在怀疑自己的家人。静马也不例外。所以,如果凶手是今镜家的人,静马是不会轻易让对方进屋的。但是,木更津君的话,就能方便地杀掉静马。因为谁也没想到他是凶手。
“接下来发生的双胞胎命案和日纱命案,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杀害她们的是你吧,菅彦先生?
“木更津君把后续的事托付给你,以入山苦思为名离开了这里。这是为了避免介入过深吧。毕竟,滞留时间太长的话,很容易遭人怀疑。而你呢,由于在畝傍命案中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所以不会受到怀疑。之后,你便转而用稳妥的方式,考虑如何不出纰漏地推行计划。”
“那么,日纱被害时的那张唱片是什么意思?”
麦卡托脸色瞬间一沉,但很快又恢复到平常的状态。
“唱片本身没有什么意义或必然性。凶手将木更津君从有马房间拿来的唱片用作杀人的小道具,只是想借此让木更津君的那些话有所指,提高其信赖度罢了。
“不过,他们漏算了一点,这也是常有的事,那就是静马邀请了我。我不知道静马是怀疑木更津君呢,还是单纯的无法信赖,总之他大概直觉到了什么。”
麦卡托索要第二杯果汁,可是谁都不想走开。于是他只好放弃,缩回了伸出去的手。
“动机是什么?”
警部就像在确认既成事实一般,不断向麦卡托提问。
“菅彦先生的动机很简单。你——”麦卡托面向脸色苍白的菅彦,“想把今镜家的实权收入自己手中,所以杀掉了挡路的伊都、有马,以及不认可你能力的畝傍。
“静马相当于你的堂兄弟,让他活着权益就会减半。椎月是你的姑母,所以更危险。而双胞胎不仅对你是一个束缚,从掩饰动机这一点出发,也是非杀不可的。如果我一直没看出真相,可能夕颜小姐也会被你杀掉吧。”
“怎么可能……”
菅彦的语声近乎呜咽。恐怕他会拼命否认,直到最后一刻。真相如何姑且不论,但看他的模样唯有悲哀二字可表。
“再说木更津君。下面的话可能有点偏离主题。今镜家留有名为‘イマカガミ’的唱片,其作者梅德韦杰夫离奇死亡后,距今已有七十多年。
“而这个梅德韦杰夫与本案有莫大的关系。昨天我给了香月君一个提示,不过他好像连边也没摸着。梅德韦杰夫遇害的原因,直到过了将近四分之三个世纪的今天都余韵未消。这个所谓的原因……”
“你有头绪?”
仿佛麦卡托的演讲对象只有警部一人。再看警部,虽然目光凌厉表情严肃,却也是一副听入了神的模样。
“就是罗曼诺夫家的隐秘财产!”麦卡托颇具效果地停顿片刻后,继续说道,“如今已是众所周知,当时的沙皇尼古拉二世为提防革命,在英格兰及德意志等国开设了账户。这些都是秘密进行的,作为逃亡时的资金。与俄罗斯相交甚厚的日本恐怕也保管了其中的几分之一。不过,由于当时日本的银行制度还未确立,所以必须托付给个人。假如受托者就是梅德韦杰夫,以及多侍摩的父亲今镜多野都的话……”
“你是说多野都和多侍摩侵吞了这笔资金?”
“有这个可能。梅德韦杰夫逗留苍鸦城的一九一九年,沙皇一家被暗杀之事已在国内外广为报道。当时,世界头号富豪罗曼诺夫家的巨额遗产不知所踪,知情的只有梅德韦杰夫一人。杀掉他,把这笔遗产弄到手是很容易的事。
“而这个时间段与今镜重工的高速发展期完全吻合,也颇耐人寻味。”
“可是,这跟木更津君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来警部是觉得麦卡托在岔开话题,急催着他往下讲。
“最终是为自己写下安魂曲的梅德韦杰夫,究竟有没有后裔呢?
“根据我的调查,他在日本有一个相当于小妾的女人。而梅德韦杰夫的尸体被发现时,这个女人已怀有身孕。从那以后她便音信皆无,腹中的孩子如今也该有七十岁了。换句话说,梅德韦杰夫到底有没有孙子、曾孙呢?”
“你想说木更津君就是?”
“有可能。如果他坚信曾祖父是被今镜家的人所害,如果他化作魔鬼,在曾祖墓前发誓复仇,要把今镜家铲灭的话。”
“他真的是梅德韦杰夫的曾孙?”辻村警部紧握双拳,探身问道。
麦卡托一耸肩:“这个就要请你们来调查了。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当然,这是最具可靠性的一种情况。”
麦卡托把整个身子靠向椅背,仿佛在宣布一切都已经结束。那份虚脱感甚至把我也感染了。
“以上就是我要说的全部。”
伴随着这句话,麦卡托长达三十分钟的演说,与充满悲剧性、传奇性的结尾一道落下了帷幕。
谁也没再说一句话。意外之极的结论令众人目瞪口呆。这不是一个命令你相信就能相信的结论。然而,也无人能提出有效的反驳。
在这寂静之中,响起了一阵鼓掌声——啪啪啪啪……是赞美的掌声吗?
众人一齐回头,不知何时,房门已大开,门外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因为逆光看不清脸,但拍手的正是这个人。
不久,此人停止鼓掌,慢慢地现出了真身。
“真是有趣的推理啊。”木更津面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