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物。
这并非修辞,而是真的一无所有。
唯有死气沉沉的石砖墙围绕四方。不,“四方”的说法可能不妥,因为这房间不是立方体,而是一个圆筒。
使用至今,塔内似乎从未做过装修,日用器具及内部装潢一概没有。岂止如此,连坚硬的石地基也裸露在外。沟壑之处长满了苔藓。
整个空间宛如巨型井底。
天花板似乎离头顶十分遥远,黑沉沉的,看不分明。那里应该就是底大头尖的曲面的终点。房间没有窗,仅有几缕微光从上方的箭眼漏人室内。
照明设备也只有悬于门口的那盏古老的油灯。灯上覆着名为“贝拉斯科”的灯罩,表面起伏有致,边缘呈锯齿状。这盏灯了无生气,想必是灯油耗尽之故。
直径约十米的、广漠的圆筒空间……这就是地狱之门。
这间屋子放在平时只会让人觉得空旷,如今却多少显得局促。
莫非是因为那阴郁的氛围?结实粗糙的石壁带给我们的压迫感也许要比表面看上去的强大。
爱德蒙·唐泰斯被关押的监狱也不过如此吧。这个地方与所谓的“居所”概念相去甚远。
而……一切的元凶就掉落在门的内侧,紧靠着门扉。
“房间是黑暗的,死也是黑暗的……”木更津喃喃自语道。
那张“脸”上没有苦闷的表情,但遗容也算不得安详。
开始腐烂的头颅上留下的是恐惧,而且是极度的恐惧,也是最后的恐惧。
木更津用手中的灯照亮了脚下。橙色的光芒奇妙地抖动着。
“有趣的是,失去躯干的头颅仿佛在召唤新的身体。似乎只有头部的话,会显得很不合时宜。简直就和辘轳首一样。”
伊都的头颅旁横卧着一具尸体。当然尸体上没有头,从肩头再往前,赤褐色的血洒了一地。尸身穿着外出用的灰色大衣,乍一看似乎与头颅同属一人。
和伊都的头一样,切口干净利落,使得两者几乎能天衣无缝地合在一起。
“这么一看,就像同一个人的。”
如果事先不知情,恐怕会对此深信不疑。不属于同一个主人的头颅与躯体极其自然地取得了协调。
“这可比弗兰肯斯坦博士强拧的人造人要自然多了。”
“这是有马的身体吧?”
“希望是这样。”
看在辻村的面子上,木更津姑且老实作答。
警部翻了翻尸身的衣袋,里面只有黑皮革的钱包、房间钥匙以及方花格的手帕。
“没有值得一提的东西啊。”
“凶手插过手的话,自然是不会留下什么东西的。”
“有马是深夜从域崎赶回来的吗?”堀井刑警问道。
他死死盯住有马的尸体,目光不离不弃。不,其实是他无法将视线挪开吧。
“也可能是有马根本就没去城崎。他只是打电话说今晚要在城崎留宿而已,不是吗?”木更津插了一句。他与堀井完全不同,一直在东张西望,环顾屋内。
“这倒也是。”辻村也点头道。现阶段他除了点头别无他法。
“搞得不好,头可能是被那个东西切下来的。”
木更津说的是一座摆在屋角的断头台。刚进来的时候,可能是灯光太弱的缘故,没注意到这件东西。断头台的木架呈黑褐色,几乎与背后的石壁融为了一体,整体给人一种干涸的感觉,似乎颇有些年头,不免让人猜想安托瓦内特或丹东的脑袋莫非也是被它砍下来的。唯有一米见宽、放射暗光的铡刀表明,这座断头台还在服役。
灯光打在刃上,不规则地散射开来,像是发出阴森惨恻的笑声。
被斩首的尸体和断头台……令人不寒而栗的绝妙组合。
“怎么可能?!”
辻村否定的同时,也表示了一定的关注。他当即下令:“堀井君,去把鉴识课的人叫来。”
“是!”
堀井领着气色不佳的菅彦走出房间。看来菅彦不光外表柔弱,内心也很单纯。
“有马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谎?”我问道。
“既然隔着电话,就未必是有马说的。”
“是凶手模仿有马的声音吗?这个倒也不是没可能。看来有必要向家政妇做个确认。不过,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警部话音刚落,木更津便答道:“不知道。”
这话说的,好像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
“你倒是挺舒坦啊。”很难说过村的这句嘀咕算不算嘲讽。警部多半不是什么悲观主义者,但在木更津的衬托下,看着有点像也不奇怪。
“总之,现在我们还一无所知。一切只有神明知道……就和写在这里的句子一样。”
拼结得严丝合缝的铺石板,在屋子的中心地带砌出了一个小圆圈。圈内刻有文字,像是古文字。因风蚀的缘故,有些字棱角受损,有些字缺了一块,但大致保持了原样。由于室内非常暗,在木更津掌灯指明之前,谁都没有发觉。
“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这可是《但以理书》中的名句。意为,上帝数尔国祚、使之永终也,尔衡于权、而见亏缺也,尔国分裂、畀于玛代波斯人也。”木更津做了一番讲解。
“这……这又怎么了?”
“神之看不见的手,在伯沙撒王宫里写下这句话,预警了巴比伦王国的灭亡。这里的神是犹太教的神。而如今我只能认为,这里发生的种种现象都是那只‘看不见的神手’在起作用。”
“……你到底想说什么?”敏锐的警部嘴角一阵抽搐,似已有所领悟。
木更津快活地抿嘴笑道:“就是密室啦。”
地狱之门没有窗,周围是坚不可摧的石壁。虽然在七八米高的地方有箭眼,但人是无法通过的。
大理石门是唯一的通道。
“空谈罢了。”警部立刻大加否定,仿佛这是他应尽的义务。
“以现在的情况看,未必就是不切实际的。倒不如说凶手极可能会积极地这么做。凑巧的是,各项道具又十分齐全,齐全得都过分了。”
当然,现阶段无法判断一切是否都缘自于木更津所说的“看不见的神手”。虽说作为唯一出入口的门一直锁着,但只要在门外上锁就行了。
不过,我内心倾向于是密室。无可否认“兴趣至上”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是,我总觉得苍鸦城的氛围,以及事情发展至今的流程都迫切要求本案是一个密室。
“头砍下来容易,密室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而且毫无意义嘛。”
“那我问你,砍头又有何意义?”木更津一脸坏笑地看着辻村,他很少这么刁难人。
“现在还不清楚。”
“那么同理,我们现在还不清楚把现场做成密室的理由,如此而已嘛。就算是在推理小说里,偶尔也会出现具备必然性的密室啊。”
“可是,也只有推理小说家才会去制造密室。真是无聊透顶。”
辻村啐道。他的话里多少带着一点藐视非现实事物的意味。
“你还没明白吗,凶手怀有这样的稚气,以至于又剁脚,又砍头,搞得表演成分稍显多了点儿……”
“是你希望如此吧?”
“也可以这么说。”木更津缓了一口气,嘴角绽放出笑容,“有件事会让辻村警部备受打击……这个房间的钥匙好像就握在有马的手中。”
有马俯卧在地上,左手被甩出体外。从这只左手中能看到一件金属的棒状物。不用检查就知道这是一把钥匙。
我也说不准木更津是何时发现的,总之手里握着王牌一路推进话题是他一贯的策略。
警部抠出被有马的左手紧紧攥住的钥匙,入神地查看着,一时无语。钥匙由黄铜铸成,打造得十分华丽,与菅彦用来开门的那把一样。它的形状并不单纯,前端的槽沟要更复杂一些。钥匙整体色泽暗淡,看来已有些年头。装饰部分也十分考究,把手处还刻着一朵百合花。
“行了,看够了吧。反正迟早会弄明白的。”
“我可不想弄明白。”警部用手帕把钥匙包好。
“好了,再来看看这个,能解释吗?”木更津指着有马的尸体,那意思是“事情还没完呢”。
几粒橘核(好像是酸橙的核)散落在尸体周围,连外衣的皱褶里也掉进了两个。恐怕是受晚秋燥天的影响,橘核已经干瘪。
“我有言在先,这东西可不是我带进来的。”
“我知道。看见尸体的时候,我就留意上这些东西了。”木更津说的是玩笑话,但警部好像当了真。
“福尔摩斯探案集里有一个关于寄送橘核的故事。详细内容我已经忘了,好像是谋杀预告来着。”
“可是,干吗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令世间哗然的‘怪人二十一面相’的所作所为也不全是合理有效的,对吧?这种东西是不能靠逻辑来分析的。”
“在我看来,凶手就是脑子有病。还是说怎么着,凶手是个疯狂的推理爱好者?”警部一脸怃然。
“或者是伪装成了你所想的那种人……不管怎么说,稚气是建立在从容之上的。想必凶手很有自信。”
“哈,自恋狂式的自信者吗?我讨厌这种人。”
“自恋狂大抵都是自信者。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自信有时来源于自卑,所以也不好忙着下结论。”
“那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我问道。
我那么问是因为话说到现在,我感觉木更津并不重视这些匪夷所思的现象。
“解释不了的话,自然就是毫无意义的。如果有意义,那到底是什么呢?现阶段我还不清楚。”
木更津轻巧地把我的问题搪塞过去。不过,想必他已经获得了某种灵感。
“没办法,因为我既不是荣格也不是弗洛伊德。砍头也好,剁脚也好,把砍下来的头交换一下也好,后来又弄成了密室也好,这一切是有意为之,还是凶手巧妙设计的误导,我全都不知道……啊,应该不会是巧合。”
“你的话一向很准。”警部一副关我何事的模样,转身走开了。
“一切皆是思维。”木更津显得很严肃。
“你确定说的不是恣意”
就在辻村开始发牢骚的当口,鉴识课的人终于到了。
“好了,我们离开这里吧。接下来你最好查一查橘子是从哪儿来的。”
“知道啦!”过村冲着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低吼道。
我和木更津在二楼的会客室等候。
拥有维多利亚时代所特有的华美隽永之气的家具,摆满了整个房间。说是会客室,平时多半也没什么访客,总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些桌子台子被放在这里后就无人问津了。简直就像走进了后街的一家古董店。
置身于这片凝重的寂静中,我只觉得先前的慌乱都是幻象。究竟哪个是实哪个是虚,这个问题在此刻已全无意义。
也许是风势加强的缘故,西侧的窗户开始“嗒嗒”作响。
“没什么要查看的。”从阴森的“地狱之门”返回的途中,木更津咕哝道,“我是说现阶段。”
木更津的言行中常常含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隐义,这倒不是最近才开始的。要说这隐义是深是浅,根本无从判断,只是什么话一旦从他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就显得特别意味深长。
事实上,他的眼睛也总是望着远方。
“看来你已经把握全局。而我呢,还没怎么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木更津闻言吃惊地转向我,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道:“如此聪明的你,竟也遇到了难题!这不是真的吧?”
“骗人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有点不高兴。以他的尺度来衡量,我比他逊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倒是常把说谎当作一种手段。根本不必拿托洛茨基出来说事,总之,只要得到允许,一切都会被正当化。”
“我认为这和现在的事没关系……”
木更津坐进雕有蔷薇花纹的安乐椅,跷起了二郎腿。
“很简单。两人被杀,头被砍下,情况不就是这样吗?”
“我又不是在问这个。我问的是……”
“解释吗?”木更津悠然自得,一副故意要逗人着急的模样。
“如果你知道的话……”
木更津举起了双臂,他的手里握着一个苏格兰梗模样的摆设。
“我当然是不可能知道的。不管怎么说,这案子才刚开始啊。既然你那么想弄明白,不如直接去问凶手。”
听口气就像他知道凶手是谁似的。
“凶手会说给我听吗?”
“会的吧。嗯,依性格来看,凶手多半会告诉你一切。当然了,在此之前必须先找到凶手。”
“可不是嘛。”
为了避开木更津的诡辩,我决定提些具体的问题。再这么继续含糊不清地扯下去,也是白费工夫。
“那个房间真的是密室吗?”
“你这家伙,突然就跳到别的话题上去了。恐怕是的。不是我信任凶手,但凡此人对美感认知正常,那么密室就是必然的。”木更津断言道。
“你很确信嘛。可是,你有具体的根据吗?”
“你这话和辻村警部很像啊。我跟警部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所以才会容忍密室的存在。”
“……”
“而且,在这个案子里,说那种话是不会带来任何进展的。这就好比每天都没日没夜地光顾着算账……”
看来目前木更津不打算说一个字。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虽说有点晚。木更津的意思是,信口说些没谱的事有违他的大政方针。
只是,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比较介怀……
我放弃了,决定换另一个话题。当然,这个放弃也仅限于木更津所说的“现阶段”。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现在伊都都被杀了。”
“这是我们当前面临的大问题。”木更津向后一仰身靠在安乐椅的椅背上,把脚底心对着我。
“可你的态度倒是挺从容的嘛。”
“算是吧。”
木更津似乎在期盼着什么。看他的举止,就像一直在等待着什么。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木更津回应道。
“是辻村警部吧?”
“应该不是。恐怕是……”
敲门的人是菅彦。他从门缝里探出苍白的脸,随后进了房间。
为什么会是菅彦?
我瞧了木更津一眼。
然而,在木更津看来,菅彦的来访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即刻露出生意人的笑脸:“菅彦先生,我一直在等你。”
菅彦似已恢复如常,但脸上仍残留着浓重的苍白。之前我还以为是灯光的关系,现在看来他原本就不怎么健康。或许是戴着眼镜的缘故,看着就像一个文弱书生。虽已年过四十,却丝毫不见与其年龄相称的风骨。说不准是否是这个缘故,他望向我俩的目光中充斥着不安。
似乎在犹豫些什么。
“刚才真是失礼了。”
菅彦的话音很轻,是一种低沉舒缓的声调。
“不要紧了吗?”
“是的。”
菅彦点点头,走上前来,他的紧张情绪似乎已被木更津爽直的话语化解了。
木更津并不擅长交际,但在如何让对方信赖自己、向自己打开心扉这方面,拥有一流的才华,堪比婚姻骗子。
我把木更津对面的座位让给菅彦,自己则站在一旁仔细察言观色。
因为我想起木更津以前说过,不经意的小习惯也会释放出矛盾点。
“后来的情况如何?”菅彦刚坐入沙发,便直奔主题而去。如果是老奸巨猾的畝傍,此刻当会从对方最薄弱的环节着手进攻,而菅彦显然缺乏这样的智慧和经验。
“感觉还没有任何进展。”木更津漠不关心地答道。
“杀害伯父的凶手是……”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警方的工作。”
木更津在装傻。他似乎一直在等菅彦出牌。他明明对这个案子兴趣十足,却只字不提。
“……”
看情形菅彦也是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启动话题。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难以想象此人竟然比木更津还大十来岁。菅彦双手合于胸前,两根拇指动个不停。
“不过在我看来,这个案子相当棘手。你也看到了,很多情况不合常理。”
木更津换了换二郎腿的姿势。他这么说大概是想促使菅彦作出反应。
“你说得是。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伯父和有马竟然变成了那个样子……”
“你心里可有头绪?”这回轮到木更津探口风了。
菅彦一惊,抬起头来,如实地做出了反应:“这么说,凶手是今镜家的人?”
我以为木更津会再次装糊涂,谁知他出人意料地答道:“是的。”
“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不过菅彦先生也是这么想的吧。”他又接着补充道。
菅彦不作回答,也没有否认,
的厚镜片的背后,活像一只牡蛎。
木更津的话语拥有绝对的统治力。
那对灰色的瞳仁躲藏在围着银框
然而,对于这种优柔寡断的态度,
“算了,无所谓了。”木更津一声叹息,朝我这边看来,并送出了一串代表成功的信号。
沉默持续了片刻。不久——
“说实话,我来这里是打算重新委托木更津先生的。”
菅彦似乎决心已定,再度开口道。看来他终于吐露了本意。
“此话怎讲?”木更津语调不变。
“我想请你查找杀害伊都伯父和有马的凶手。”与之前的态度略有不同,菅彦加强了语气。
“请我吗?”
“是的。光靠那些警察我不放心。怎么样,木更津大师?”菅彦佝偻着身子,抬头注视木更津。
“别叫我大师。怪难为情的。”木更津笑起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说“怎么样,我厉害吧”。
原来如此……他的从容不迫原来是打这儿来的。
“我会叫人准备房间。当然香月先生也请一并留下。”
“我倒是没什么急事。”
我的消极态度当然不是出于本心。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想看到后续的发展。
“既然香月这么说,我也没有异议。说实在的,一旦和某件案子扯上关系,再要放手总会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装腔作势!这项委托对木更津来说可谓是一根救命稻草。原本他应该无条件接手,现在倒好,弄得跟谋士似的,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非常感谢。”
菅彦脸上绽出了无力的笑容,这原本就是一个性格消极的人吧。
他舒了一口气,仿佛烦恼已烟消云散。
“我派人在三楼给你们安排卧室。”
之后,两人开始进入事务性的话题。侦探不是志愿者,所以“能捞则捞”似乎成了木更津的人生信条。近来由于客户多为警方,他净在做“无私的奉献”,难得这次的委托人是个名日“今镜”的大款,无怪乎他的语气也自然而然地热络起来。
至于我,只要有东西吃有地方睡,外带有看好戏的机会,哪还有什么怨言。于是我摆出一副旁观者的姿态,只当没听见他俩的交易谈判。
“对了,伊都伯父的委托内容是什么?”
交涉进展到一定阶段后,菅彦突然变换了话题。他大概想装作随口一说的样子,然而纵观整个谈话过程,这一问显得十分突兀。
不过他本人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显然,这个不自然的问题是菅彦从一开始就十分挂念的事情。
不过我很难判断,菅彦只是想知道,还是因为心里有一些让他自己也颇为忧心的头绪。
木更津不露声色,淡然答道:“啊,这个我不能说得很清楚,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肯定不是关于杀人案的。所以,后来连我都吃了一惊。”
“是吗。”
有负期待的回答令菅彦颇为沮丧。也不知他是否相信木更津的话,但他没有再深入地问下去。
“好了,我也想问你几件事。‘地狱之门’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如今那个房间除了断头台好像什么也没有,但伊都先生曾经将它用于某种用途应该是真的吧?”
“是的。伊都伯父经常出入那个房间,钥匙也由他自己保管。但说到目的,连我也不清楚。因为伯父总是半夜三更一个人待在那里。”
“很神秘啊,总觉得有某种危险的倾向。啊,我失礼了。”
“不不,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我父亲总是语带嘲讽地管这个叫作‘拜神’。”
“拜神吗……”木更津思考了片刻,“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就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行。”然而菅彦只是摇头说道:“我想不出什么来。说句不害臊的话,虽然我和伊都伯父、有马同住一个宅子,但我们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也就是在吃晚饭的时候碰碰头。”像今镜家这样的大家族,有家人间异常亲密的,也有互相反目的。今镜家似乎是后者。从畝傍对亲哥哥伊都的尸体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可见一斑。“这么说,有马先生突然回来的理由你也不清楚啰?”
“是的。有马经常到处乱窜。明明他比我大三岁……”菅彦的话中隐约透出责备的意味。恐怕他与有马正相反,总是待在这座宅内闭门不出。
“有马先生不去公司吗?”
“是的,尽管他挂了个重要的头衔。我们几个也一样,自祖父引退后,就不太涉足公司的业务了。”
“这么说……”
木更津正要提其他问题时,警部不敲门就进来了。他的身后还站着堀井刑警。
“木更津君。啊,还有菅彦先生。原来你在这里啊,我们正在找你呢。”
辻村对菅彦表示出了一定的兴趣,但又立刻向木更津走去,仿佛在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怎么了?”木更津问道。
从警部的态度中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而菅彦或许是因为尴尬的一幕被人撞见,又如先前一般不作声了。
“伊都的两只脚找到了。”警部十分克制,但显然情绪亢奋。
“在哪儿找到的?”木更津眉峰一挑。
“你觉得是哪儿?就用你那引以为豪的推理能力猜猜看吧!”
“稀奇稀奇!辻村警部居然会说这样的话。多半是个很出入意料的地方吧。唔……”木更津瞥了瞥警部的脸庞,“比如说,在伊都书桌的抽屉里之类的?”
我并不清楚,在这片混沌之中,木更津对整个事态做出了何等程度的预测,看得究竟有多远。没准他已经逼近了凶手的咽喉要害。
而现在唯一可说的是:当时警部就惊呆了,他只憋出了一句话:
“原来你知道啊!”
来伊都的房间这是第二次,也许是鉴识课的人已离开的缘故,屋里显得比前一次更为空旷。
玻璃门的背后是浴室,一切日常生活都能在这间屋子里完成。
事实上,听说伊都除了去“地狱之门”秘密参拜外,整天都把自己关在这里。
静下心来一看,就发现此处装潢十分讲究,配得上“伊都之家”
的称号。据木更津讲,占据着三个角落的床、沙发、橱等家具,可归为兴起于法兰德斯的矫饰主义的某个支流。而且,它们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纹理泛黑的木腿更是显示了其与华丽技巧的奇妙融合。
一件件东西与史上赫赫有名之物比起来,未免相形见绌,但所有家具、日用器具都按一个样式得以统一,不得不说这场面着实壮观。
“藏脚的书桌是这个吗?”
装饰过度的书桌上摆着一只竖里歪歪扭扭的花瓶,一眼看去似乎是新艺术派的作品。纵观室内的理念,不免给人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然而一问木更津才知道,这也属于亚矫饰主义流派。此类非匀称作品似乎很久以前就有了。
另外,就连意趣迥异的枝形吊灯、玻璃钟、贵族肖像也均为同一风格。换言之,这里称得上是一间充满仿古情调的屋子,仿佛瞬间穿越到了好几百年之前。
“你会不知道?反正你已经是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了。”
不懂辻村来这么一句是出于什么意图。或许是因为他已经走投无路。不过,后来这番对话在另一层截然不同的意义上,发挥了极大的暗示性作用。
“怎么可能?我可是血肉之躯!”木更津拿起了那只花瓶,“脚已经收走了吗?”
“嗯。拿脚像这个花瓶一样装饰起来,看了心情是不会舒畅的吧。血差不多都流光了,缩得很小。”
听口气居然有点恋恋不舍的味道。警部把手搁在桌上,这时好像有什么东西沾到了他的掌心。他急忙抬起手。
“是糨糊啊。给信封封口的时候漏出来的吧。”木更津冷静地说道。
“看来伊都不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嘛。”
警部急吼吼地用手帕擦手,随后又像没事人似的说道:“脚被扔在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
“确实是藏东西的好地方。”木更津左右摇晃着花瓶,里面似乎没有水,“不过跟头一样,凶手好像并不真的打算把脚藏起来。”
“这个我知道。比起这个来……”
“还有其他东西?”
“嗯。抽屉里还放着一些文件,把脚给遮掩起来了。”
辻村取出一只信封,白色,纸质上乘。
“这个被放在最上面。”
木更津漫不经心地接过信封,翻了个面。只见那里有几个以楷体写就的大字:河原町祗圆先生。
“河原町……就是那个……”
“应该是吧。这么少见的名字,不作第二人想。”
河原町与木更津一样,也是私家侦探,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年纪上他要大得多,知名度方面也远胜木更津。如果说木更津是只在小圈子里闻名的小众侦探,那么河原町就是一个市民皆知的街头侦探的形象。
不过人们认为,他的知名度与其说与才能有关,还不如说是努力营销的结果。车站月台、电视广告、报纸广告栏等地方,“河原町侦探”之名随处可见。以至于大家都说,扔块石头都能砸中河原町侦探的宣传海报。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可算“京都奇男子”之一。此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听说这个也成了卖点之一。不过在新近张贴的海报里,他眉宇间毕竟已难掩衰老之态。
“没有开过封的痕迹嘛。”
木更津再次翻转信封,仔细观察了封口处。
“我没看里面的信。”
“不,我不是说警部你开过封,而是说凶手。我的意思是,就连喷上蒸汽打开封口的痕迹也没有。完全保持了用糨糊粘住后的原样。”
木更津将信封递还给过村。辻村也看了看封口处。
“这……”
“似乎凶手对此不感兴趣。”
“看来是这样。可能凶手觉得里面没写什么重要的事。其实我想说的是,伊都不光给你,还给河原町发去了委托。”警部的视线转向了木更津。
“也就是说,信上写的可能是委托内容?要不我们打开看看?”
木更津的语调中并未包含多少期待。连我都能预测出,信里的内容恐怕和寄给木更津的那封差不多。
“我们当然会打开来看的。我搞不懂的是,同时委托两名侦探是出于什么心理。你不会连这个也知道吧?”
“不不,光这件事就足以让我吃惊了。”
木更津夸张地一摊手。这动作真是要多假有多假。
“看起来不像啊。”
“大概是因为只找我一个人不放心吧。河原町侦探那边的风评又比我高。”
“是吗?我倒是没信任过这个人。还是说怎么着,事关重大,所以非得请你们两个来?”
辻村看着木更津,后者则一耸肩膀说道:“寄给我的信里可没写委托内容。这个先不提,我建议你先采集一下信上的指纹。”
伴随着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木更津关上了沾满血迹的抽屉。
有马的房间上着锁。
一扇破旧的木门毅然阻挡在我们的面前。不清楚锁门的是有马本人还是凶手,而这也是大家以为有马在外头过夜的原因之一。堀井刑警等人也是,直到有马的尸体被发现为止,对此都深信不疑。
虽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堀井好像至今还在懊恼。与其说是责任感,还不如说是他的自尊心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误。
警部拿出一把附有红色饰品的钥匙。钥匙取自有马尸体所穿的西装的内口袋。据说指纹采集已经完成。
有马的房间与伊都的房间相邻。话虽如此,由于房间大小有二十帖以上,门与门的间隔与普通公寓相邻两室之间的距离差不多。
这次我们算是回到了所谓的“第二个起始地”,只是肩头的担子之重,简直不能与开始时相提并论。这或者是一种焦躁,又或许是一种焦急,至少从警部身上能看出如此征兆。
这里是否也隐藏着凶手的嘲笑呢?我发现自己在不安的同时,竟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好了,出来的会是鬼,还是蛇呢?”
是木更津在嘀咕。他仍是一副唯我超然于世的样子,不过倒还不至于破坏整体的紧张氛围。
警部咽了一口唾沫,将手伸向门把手。
乍眼一瞧,屋内并未透出之前所见各室的古怪风格,也没有被扰乱的痕迹。别说新的尸体了,就连凶手是否侵入过这个房间都令人怀疑。
“估计是凶手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
辻村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是一副扫兴的模样。进门前精神头儿提得太高,现在不免有一种强烈的被耍弄的感觉吧。堀井刑警以下一千搜查人员也是如此。再看木更津,沮丧之情溢于言表。唯有内部人士菅彦如释重负。
然而,也不是完全没有能引起我们关注的东西。
那便是马的照片。有驰骋于牧场的无鞍马,有在马场上飞奔的赛马。很多照片被扩印、制成了框画,数量约有五六十幅之多。英国产良种马占了绝大多数,阿拉伯马也有几匹。
这些已成为框画的相片被密密麻麻地装饰在墙上,就跟到处贴着明星海报的十来岁少男少女的屋子差不多。
多达数百匹的骏马在屋中巡回奔走,这景象已然超越“壮观”,跨入了“喜感”的境界。
“有马对赛马很有研究。啊,指的不是赌博,而是马本身。他好像还拥有自己的牧场。不过我不知道他还在房间里贴这种照片。”
菅彦也显出吃惊之色。
“那么这些都是有马的马了?这也太热衷了吧。”辻村被震住了,他的感慨像是发自内心的。
“那是自然,连名字都叫‘有马’了嘛。有马的马有一匹是不是叫‘里德伯有马’?”木更津似乎想起了什么。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亏你还知道这个!”
“哪里哪里,我只是根据名字想应该是这样吧。”
“你知道这匹马的事?”问话的是警部。
“不是很出名的马,但名字倒是听到过几次。我记得这马已经有七岁了。”
“我都不知道你还喜欢赛马。”
辻村的话里多半含着几分轻蔑的讥讽。他讨厌赌博,这在警官里可不多见。
“老早以前的事了。这个跟扑克不一样,没法靠纯逻辑得出结论,所以我很快就不干了。”
“这东西把你难住了?”
木更津摇头道:“不,是因为我明白了,万马券的不确定因素毫无依据可循。不谈这个了,话说有马先生好像对这匹马非常上心。”
“里德伯是有马最宠爱的一匹赛马,虽然成绩不怎么突出。事实上,他也就是图个乐子,胜败尚在其次。”
菅彦语气淡然,看来他也不喜欢赛马。不过,连他都能知道这么多,可见有马对这匹马是颇为得意的。
我也难以理解,这种获不了胜的赛马有什么好的。莫非这个就叫“马马相合”?
“拿马当消遣啊。真是奢侈的爱好。”
木更津只在三年前养过一只“六角恐龙”,是别人送的,而且两个月后就被他养死了。
“自从几个月前里德伯死了以后,有马就一蹶不振了。听说是前腿骨折了。”
我听人说过,对马来说骨折就是致命伤。
“比起多侍摩先生的去世,爱马的死给他的打击更大?”
“是的。事实上,祖父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对象。”
“你说‘我们’……也就是说你也是?”
“……是吧。”
菅彦支吾起来。含糊其辞的背后,恐怕隐藏着家人之间筑起的某种外人不可入侵的关系构造。
“他是追随爱马而去了吗……”木更津不再深究。
菅彦平静地点点头。
警部等人已开始搜查房间。冷眼旁观也能看出,结果并不乐观。
“凶手可能没把心思放在这里。”
我话音刚落,木更津便立刻否定道:“这可不一定。因为这个房间是一个奇点。”
“奇点?是指数学的那个奇点?”
“嗯。根据凶手的指导方针,我们来有马的房间应属必然之举。
然而,这里却没有发生任何现象。至今为止所拥有的连续性戛然而止了。
感觉能理解他的话,但最终我还是没怎么明白。
“那么这个房间不重要是吗?”
“正相反!奇点是解析函数的一把关键钥匙。凶手没把这间屋子当‘前舞台’用,这一事实本身表明了线索的存在。‘为何什么也不做’也许才是问题之所在。”木更津颇具暗示性地做出了一个结论。
“也就是说,这里是舞台的幕后?”
“是啊。”
“可是,如此一来,这屋子里的痕迹不是更要被凶手抹杀干净了吗?”
无须把握整个事态,凭感觉我就能认识到凶手是一个大胆而谨慎的人。所以初期凶手不可能在重要场所留下证据。临界值通常是零。
“那是。”木更津泰然地说道。只差没说“警部他们做的都是无用功”了。幸好警部等人貌似都没听到。
“我不会说这是毫无意义的,但效率太低。而且,这个凶手呢,靠人海战术是逼不死的。”
“这个也是推理吗,还是神给你的谕示?”
“这只是我的预感。”木更津一脸冷淡地放言道,随后他突然转换了话题,“对了,这里有一样好玩的东西。”
木更津指的是屋角里的一套立体声音响。这是今年春季某著名厂家以超低音为卖点开发的新产品。由于是分离式的,主机两侧各摆着一堆双层式的音箱。
“立体声音响怎么了?”
“不,音响本身没问题。问题是唱片。”
木更津打开半透明的唱机盒,里面有一张LP唱片。黑胶光滑亮丽,似乎是新品。
“唱片竟然就这么放着不收好。”
木更津用双手捏住唱片两端,读出了上面的标题。不,这是国外的唱片,所以准确地说应该是“翻译”。
“‘德沃夏克F大调第十二号弦乐四重奏《美国》’,然后是……”
他翻转唱片,“‘舒伯特D小调第十四号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是斯美塔那啊!”
两者皆为弦乐四重奏中的经典名曲,是知名四重奏乐团竞相灌制录音带的对象,演奏会上也经常能听到。我记得国内应该出过斯美塔那的唱片。
“《死神与少女》……相当有暗示性啊。《美国》也与一首黑人灵歌相关吧,尤其是第二乐章。”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巧合罢了。而且唱片拿出来没收好是常有的事。”
说归说,可我多少也觉得没准是这么一回事。不过,相比之前的斩首和切足,如今光靠一个“死神与少女”来立论未免太薄弱了。
用来制造气氛倒是正合适。
“是吗?我倒觉得这是一条不错的线索。首先,里面放的不是CD而是LP,这一点很有味道。”
木更津留恋地用双手转动唱片。
“被杀的可是老人和中年人。在我看来,你不过是想特意给这些东西找个理由加上。”
“如果这幢宅子里有少女,情况就不一样了,不是吗?菅彦先生,有马先生对古典音乐兴趣如何?”木更津对我的话置若罔闻,转而向菅彦提问。
先前一直忐忑不安地看着刑警搜查的菅彦,慌忙转过脸来说道:
“马以外的事,我就说不清楚了。伊都伯父常听古典音乐,所以有马也许感兴趣。”
“是吗?”
“唱片架上的情况如何?”我问道。
“主要是一些外国电影的背景音乐啦。古典音乐多少倒也有一点,《命运交响曲》《第九交响曲》之类的。有点难以想象,这里会突然蹦出一张《美国》或《死神与少女》。”
诚如所言,即使在古典音乐中,弦乐四重曲也是极不起眼的品种。通常人们都会从交响曲或协奏曲开始买起吧。不过,这两首曲子作为电影音乐都很出名,因此而购入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
“用抒情曲版的《死神与少女》来作暗示更生动现实吧。而且,如果是为了死者,这张效果更佳。”
我拿起的是莫扎特的《安魂曲》,原先被夹在唱片架里。如果是这张唱片,想必不光是木更津,所有人都会信服吧。然而唱片机中放的却是《死神与少女》。再怎么说木更津嗅觉敏锐,我也觉得是他想多了。
“靠时间总能解决的。”木更津死心似的把唱片放了回去。
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
“对了,你手里拿的是莫扎特吗?”
“是的,怎么了?”
这是卡尔·伯姆重登指挥台后的一次著名演出。
“莫扎特也行吧,不过按凶手的性格,倒是朱塞佩·威尔第更合适。”
结果,在有马的房间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这本来是一件颇为遗憾的事,但同时警部等人好像也松了一口气。可能是因为再出什么乱子的话,就更不好收场了吧。
之后,警方在三楼的某个房间开始做笔录。那个房间平时被用作客房。由于有这么一幢大宅子为底,说是客房其实也大得惊人,室内布局与二楼的房间完全相同。
以畝傍为首,菅彦以及家政妇等包括用人在内的相关人员都受到了盘问。警部等人也是干劲十足,一心想挽回之前的工作不力,他们一个个都全神贯注,生怕听漏一句话、一个字。
然而,三小时后一切都以徒劳而告终。没有值得一提的成果,工作几乎没有进展。
或许一开始大家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凶手胆大心细——按木更津的说法,这种人是不可能留下犯罪线索的。警方的询问得到的净是否定的回答。偶尔也有肯定的回答,但大多只是对已知事实的确认。
只把结果整理一下吧……被推定为作案时间的昨晚三点到四点,没有一个人拥有不在场证明。此外,在有马诡异行动的理由、二人遇害的动机这两方面,也没有新的发现。当然,警方不会只看表面的说辞,但是一拳击出完全感觉不到反应却也是事实。
警部一边不断重复着单调的问题,一边察言观色。然而这一招似乎也未奏效。这可能要归罪于警部还没能把握每个人的特性。
今镜家众人(虽说不是所有人)都和畝傍一样个性淡泊。说得好听一点叫冷静,而这似乎也把他们引向了漠不关心。他们没有恶俗的起哄心理,同时也缺乏家人被杀时应有的紧迫感。这群人只表现出一种隔岸观火似的反应,简直就像一群鸦片吸食者。
就算不是警部,也必然会被这极度的焦躁搞得着急上火。所有人的口供都录完时,警部精疲力竭地瘫倒在椅背上。
要问警方在这徒劳无益的对话中收获了什么,那还得是家政妇日纱的证词。
日纱说了两点重要证词。一个是关于信的。昨晚她把晚饭送进伊都的房间时,看到他正在往便笺上写字,不难想象这应该就是写给河原町侦探的信。
警部看了信,文字与寄给木更津的那封并无太大差别,完全没写委托内容。然而,在木更津决定来苍鸦城之后,伊都还要委托别的侦探,着实不可思议。
另一个——其实更为重大——足以令警部的沮丧之情雪上加霜。
说到底是与“地狱之门”的钥匙有关。
如前所述,发现有马尸身的房间“地狱之门”位于塔中,除门之外的三个面均从上到下被厚厚的石壁所包围。没有窗,唯有七八米高的地方开着若干处箭眼。而这箭眼也不过是一些数厘米见方的洞孔。
发现尸体时,那扇雕有地狱图案的大理石门被锁着,“地狱之门”
处在完全密闭的状态。门钥匙有两把,一把原配,一把备用。原配的钥匙被有马的尸体握在手中。最初大家认为锁“地狱之门”用的是日纱保管的备用钥匙,然而通过这次笔录,这个观点被否决了。
“钥匙和其他备用钥匙一起被保管在一只嵌墙式的保险柜里,最近几年从来没用过。直到我听从刑警先生的吩咐打开保险柜为止,柜子表面都盖着一层均匀的薄灰。要是有人最近打开过,应该会留下手印。”
老家政妇言之凿凿。任凭警部如何变着法子地问,回答都是一个。
而且,每重复一次问题反倒更加深了她的确信程度。
“我赢了。”木更津说归说,但并没显得有多高兴。看他的表情就像一个得了九十八分的优等生。
“你是正确的。你总是正确的。”
“前提是家政妇的证词没有错。”
木更津停止了挑绷子游戏。现在他的两手之间连着五颗星。木更津常玩挑绷子游戏,目的是为了能集中精神。
“你的意思是她在说谎?”
“我可没说她做的是伪证。只是,从‘可能性’的角度来看,犯‘错误’的情况还是有的吧。不过呢,我压十二万五千日元赌她没错。”
十二万五千日元是木更津所住公寓的月租金。罕见的是,在问讯过程中木更津没插过嘴。一般情况下他总会冷不防地问个两三句,可这次他始终在警部身边专注地活动着手指。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简直怀疑他到底在不在听别人说话。
“这是要开赌吗?”
“没准你还能赌到一张万马券呢。”木更津笑道。
“你为什么能说得那么肯定?”
“我只是好这一口罢了。根据凶手迄今为止表现出来的那种挑衅式的——也可以说是嘲讽式的——态度,就算出现密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挑衅式的态度里难道就不包括‘使用第三把钥匙’的情况吗?”
“外行人是很难复制那种钥匙的。”
堀井也连连点头。这点小问题其实辻村一眼就能看明白。只是,他的瞻前顾后阻碍了他从心底承认这件事。
“专家的话还是能复制的吧,但这样就会留下蛛丝马迹。除非凶手有做这一行的熟人。”
“凶手没有危险的同伙,这一点我还是懂的!”警部心不甘情不愿地做出了让步,“总之锁是在门外上的啰?”
“假如凶手无法从室内脱身,那自然是在门外上的锁。那个地方简直就是一座石牢啊。至于方法,是多种多样的。”
“多种多样……比如说?”
“咒语、意念力……不过我想你应该明白不会是那种陈腐的手法。”
“自尊心的问题吗?”
“现如今,已经不流行线和绳了。”
“这种家伙应该早点儿灭掉!”
“切忌不可着急上火。我们还没开拓的领域可不止这些。”
关于密室,木更津似乎也没有具体的想法。然而,从态度上又可窥见到他的从容,或许他已经抓到思考的切入点。
“对了,辻村警部。”木更津换了个话题,“你知道《三个橘子的爱情》吗?”
“不知道……堀井君,你知道吗?”
堀井刑警点点头,态度有点拘谨:“这是普罗科菲耶夫的歌剧。我记得后来被编成了曲组。”
“《三个橘子的爱情》是苏联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在逃亡途中写出的佳作。当时他还不满三十岁,如今这部作品和《基杰中尉》一道成了他的代表作。”
“我只听过《彼得和狼》。这个又怎么了?”
“没什么‘怎么了’。我只想说,组曲版第二曲的题目叫《地狱场景》。”
一刹那,警部傻了似的用手扶住额头。我也觉得这和《死神与少女》一样,纯属牵强附会。
“可是,橘核何止三个,掉了都有十几个吧。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我还在考察。”
警部哼了一声道:“你小子有个偏好一总是企图认可某件事物的在。现在的这个也是……也许你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对的,但我是要否定你。”
“如果不这么做,就不会有进展。”木更津微笑着说道,“一切都是断片。除此之外还没有出现过其他东西。所以我只是在拾取断片。当然,实际上该把它们嵌入何处还没有定数。现在我们必须尽可能多地拾取断片。”
“很可能怎么拼也拼不好呢。”警部不怀好意地回应道。
“是啊。这是常有的事。不过,留意一下橘子总归是没错的吧。”
“这要看地狱会不会如你所说地出现。”
“地狱的话,已经出现啦。下面登场的将会是王子和公主殿下。”
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抱歉。”进来的是中森刑警,正是发现有马的头时,涨红着脸跑上楼的那位。
“这是鉴识课的报告。”中森二话没说就翻开了手里的报告书,这人多半是个急性子。
“被害者的头和身体都对上了。两只脚也吻合。伊都的死亡推定时间是深夜三点到三点三十分。有马也是。”
“缩短到三十分钟了吗?反正也无关大局。然后呢?”辻村催促道。警部似乎不喜拘泥于形式的报告。
“死因方面,不是毒杀。根本检查不出药物死因。两个人都是……”中森在此处一顿,脸色略有些发白。
“怎么了?”
“啊,非常抱歉。死因是颈髓被切断。报告上说是当场死亡。”
“颈髓……”木更津低声说道,仿佛在嚼咀话中的意味。
“这么说……两个人都是被斩首而死的?”
警部闷哼了一声,其中透出的惊骇与之前的种种讶异性质截然不同。因为凶手并非割下尸体的脑袋,而是活生生地将人头砍下,杀害了死者。死者的呐喊被生者的惨呼所替代。伊都和有马都是活着被送上了断头台。
“是,是的,好像是这样。切面上检测出了活体反应。”
“这叫什么事啊!”辻村抱住头发花白的脑袋,“也许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你说的那种清高犯,而是变态吧——还是最恶劣的那种!”
“简直是恶魔啊。”木更津罕见地送上赞美之辞,从神情中也看不出他是否受到了震动,“这头是献给谁的也是个问题啊。”
“这可是真正的从活体身上砍下的人头啊。但是……不会连脚也是死前切下来的吧?”警部无视木更津的话,问道。
“不,伊都的两只脚是死后,据说是三十分钟之内被切下来的。”
我心下稍安。如果伊都被砍下脚时还活着……光是想想就觉得恐怖。堀井好像也有同感,刚才嘴角还在微微抽搐,如今已臻极点的紧张情绪似乎也略有缓和。
“凶器呢?”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他们说是被一把刃口锋利的刀一下子切断的。”
如果是割肉刀或斧子,切口会非常粗糙,因为这需要技巧。然而,伊都和有马的颈部截面都很平整,宛如被切成圆片的萝卜或黄瓜。
凶手用的只能是经受了千锤百炼、专为斩首而来的刀口“一刀两断吗……简直就像介错人嘛。难道说凶手有这方面的经验?”
中森一边支支吾吾,一边快速地浏览报告书。
“不。伊都和有马的后脑有被殴打的痕迹,应该是把人打昏后砍的头。这个时候,据说只要用大砍刀那样的重型刀,就算是外行也能在手起刀落之际,利用刀自身的势道把头砍下。”
这番话不禁让人联想起某位将青龙偃月刀使得随心所欲的中国豪杰。当然,他还长着一把五柳长髯……“断头台呢?”
“没有使用过的痕迹。查不出鲜血的反应。”
“你说‘鲜血’,也就是说断头台以前沾过血?”
“这个怎么说呢……”
看来这份报告书到底是没把木更津的个人口味考虑在内。
“那只能是刀了。”
“大砍刀的话,无论古今中外,这幢宅子里恐怕是要多少有多少。”木更津道。
这里的确是古董的宝库。
“要一把一把地查鲁米诺反应吗?”
那可是不得了的工作量。据菅彦说,光是堆满破刀烂剑的房间就有三个之多。
“没那个必要。可能性只有两个,要么是马上就能发现,要么就是不会发现。”木更津纠正道。
“真是搞不懂你。为什么会整出这么极端的答案?”
“因为凶手极端啊。一种做法,是为了制造效果把凶器丢在显眼的地方;另一种做法,是为了制造效果把凶器隐藏起来。至于凶器本身,估计对凶手来说没什么危险性。”
辻村吃了一惊,抬起脸来问:“这么说凶杀还会继续下去?”
“恐怕是的。”木更津点头道。
“可是,为什么呢?用一把新的刀不就好了吗?”
我这么一问,就听木更津赞许似的回答道:“问题就在这里!凶手硬是把凶器藏了起来。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做出推测,凶手是想露骨地表示接下来还会发生第三、第四桩杀人案。”
“故意把凶器藏起来以煽动大家的不安情绪吗?过些日子再让凶器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话,确实会很有效果。”
“意外的是,这也可能是对我们的一种警告。”
木更津不合时宜的微笑打断了这轮对话。中森伺机把未完的报告继续了下去。
“关于指纹,甲胄上的指纹被擦得一干二净。”
“‘地狱之门’呢?”警部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中森一眼。
“房间被污染得相当厉害,结果只从门扉上采集到了指纹。但是,外侧及内侧把手上的新指纹都是伊都和有马两个人的。”
“这是肯定的吧。”
谁也不认为凶手会愚蠢到在这种地方留下指纹。
“不过,既然有马的指纹也在上面,说明有马是按自己的意志去那间屋子的。”
“是啊。又或者是被引诱过去的?”
“‘地狱之门’的地面上只有伊都和有马两个人的血。不过问题在后面,伊都房间的地毯也沾了有马的血,而且量还不少。”
“有没有药物反应?”
“目前还没检测出来。血好像很新鲜。”
“你们是什么想法?”辻村看着堀井和木更津问道。
“‘地狱之门’的血是有马身上流出来的,这个能理解。但伊都房间的血就比较奇怪了。”回答的是堀井,“会不会是把血装进塑料袋后拿过去的呢?几分钟的话还是能保持鲜度的吧。”
“倒也不是不可行,只是为什么要这么干……啊,这个问题问了也是白搭吧。”
“然后有马左上臂的肌肉有轻微的炎症。似乎是痉挛。”
“痉挛?”警部眼角抽动了一下,惊讶地问道。
“听解剖的法医说,有马被杀时左臂也发生过痉挛。”
“就是攥着钥匙的那只手吧。”
“是。”
木更津冷不防的提问似乎令中森有些不知所措,赤脸膛涨得越来越红。
“有马是左撇子吗?”
“不是吧。菅彦好像说过他惯用右手。这个跟痉挛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木更津两手一摊,耸了耸肩,“只是,手臂都痉挛了钥匙还不撒手,我觉得有点儿可疑。”
“我认为没什么东西能不引发你的疑心。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去思考什么整数矛盾问题。我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你是在放弃。”
“我也打算这么干了。”
这种事在辻村身上是很少见的。平时他总给人一种百折不挠的感觉,但只有这次,从一开始他就处处表现出不想好好干的态度。
“不管不顾可以,但你不能无视。因为这个疑点可能会成为一个重大要素。”
“真相什么的,你好像已经看出来了嘛。”
“我只是在进行等级评估。”
“哦哦。可我想要的是事实,而不是你的那些含含糊糊的东西。现在我们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昨晚三点到三点半之间伊都在自己房间被杀,有马在‘地狱之门’被杀。”
“补充一下,伊都的头和有马的尸身同时在‘地狱之门’被发现,而有马的头则是在挂帽子的地方被发现的。然后,‘地狱之门’锁着,钥匙被捏在有马痉挛的手中。现场处于我们常说的密室状态。”
“密室不是事实!”辻村始终在意密室的说法。
“无非就是一个用词的问题罢了。这个先不管,你忘了一件事,一件非常关键的事。”
“什么?”
木更津将手中的线揉成一团后,回答道:“一切事象的目的都匪夷所思、不清不楚。至今还没有一个问题能得到解决。”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好了,凶手是谁你是不是有眉目了?”
“没有。”
木更津回应冷淡。看样子他已经停止思考,只是在发呆而已,唯有正玩着挑绷子游戏的手在机械式地忙个不停。
我们被菅彦带到了三楼的某个房间,恰好与用来做笔录的屋子隔中庭相望。此处似乎是来客用的卧室,一体化浴室和床铺等设施一应俱全。菅彦是要请我们在这里留宿,直到案子破了为止吧。
“现在只是序幕战,敌人甚至连牌都还没出光呢。”
“你认为凶杀还会继续是吗?”我有点吃惊。
“这话我应该说过了。”
“我以为你是半开玩笑的。”
“现在离愚人节还远得很吧。连圣诞节都没到呢。”
木更津啜饮了一口家政妇端来的咖啡。从收音机那儿传来了莫扎特的《嬉游曲》——是D大调。
和着轻快的曲调,室内仿佛化为了一幕广告里常见的早餐景象,一片舒适惬意的空间,难以想象片刻之前我们还在与凶杀案相伴。
斜阳渐渐被染为血色。从我们来到这里后,已经过了半日。
“伊都是想委托你办什么事呢?”
“谁知道呢。”
敷衍了事的回答。在办案过程中木更津不会向我透露半点信息。
“会不会和现在这桩案子有关呢?”
“单纯想想的话,应该有关系。不过,考虑到畝傍也听说过委托的事,可见我们的到来并不是多机密的事。”
木更津的手还在拨弄红线。
“你的意思是有乘机作案的可能?”
“也不失为一种见解。这种讨论大抵是没有意义的……好吧,如果委托内容与杀人案有关,伊都做事就未免太粗线条了。当然,也可能只是伊都本人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到底会是什么情况呢?”
“换言之,伊都把我们叫来是为了牵制凶手。”
这个解释可以接受。木更津就是所谓的核武器。由于“核武器”
的存在,双方互相戒备,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事态的恶化。然而,一旦在使用方式上错走一步就会酿成大惨剧。也许这次就是一个失败的案例。又或者就像影片《中国综合症》里的故事那样?
“会不会凶手根本就不知情呢?”
我俩的到来和杀人案也可能是碰巧凑一块儿了。这绝不是全然无法想象的事。
错综复杂的案子往往是“偶然”的复合体。
“你忘了一件事。如今登场亮相的是这个。”
木更津将手从红线中解脱出来,从内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昨天收到的恐吓信。
“对啊!”
“至少凶手知道我们要来,是否清楚具体时间另当别论。当然,寄恐吓信的人和凶手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木更津嘴上说讨论“没有意义”,自己却往里面注入了大量“意义”。
“当然,你要否定我的想法也行。反正‘存在’正在把一切转化为现实。”
“可是,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凶手既已向你发起挑战,恐吓信还有什么意义?”
木更津细心地叠好信,将大拇指往下一指:“这可能是一块试金石,也可以认为只是一个余兴节目、一支为中心动机做铺垫的前奏曲。”
我可不觉得他光是为了这个就会把恐吓信郑重其事地带在身边。
他的一些信誓旦旦的话是不能盲目相信的。以前有过一个案子,木更津在现场突然来了个后手翻,把警部等人惊坏了。他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当然大家知道时已经是破案之后了。
“不过,恐吓信为我们指出了一个问题。”木更津好像读懂了我的表情,补充道,“那就是两封信的间隔过短。两封信是同时送到我这儿来的,说明委托信和恐吓信的寄出时间没差几个小时。”
“凶手知道伊都写了委托信,就立刻写了这封恐吓信?”
“恐怕是的。”
喇叭里突然传出第一小提琴的高亢乐声。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带了过去。
“也许伊都把写信的事都泄露出去了。”
“你告诉警部了吗?他好像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总归会说给他听的。”
木更津的口气显得若无其事。越是重大的事他就越是说得轻描淡写。
“为什么不说呢?”
“这东西可是寄到我这里来的。也许是我自高自大,凶手要找的对手不是警察而是我啦。”
“真是骇人听闻的假设。”
说归说,可我又觉得他的看法是对的。其实无论是对凶手还是对木更津而言,恐吓信都是一切的诱因。在暗中较劲方面,警方总给人力量不足的感觉,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把这个假设继续推下去,我们就能消去各种各样的可能。”
“这玩意儿还真便利。”
同时也有危险。因为一切皆可能会过于轻巧地借此得到解释。
木更津多半也心知肚明,所以言语轻飘。这与莫扎特缺乏责任感的轻浮似有共通之处。
“对了,有马为什么要撒谎呢?说什么在城崎。”
“首先,此人是不是有马还是个问题。我不是要怀疑家政妇的证词,不过模仿有马的声音还是能做到的。隔着电话时,说话方式要比声音本身更能左右人的判断。”
“可是,有马半夜里回了家是确凿无疑的事吧。”
“啊,你是想问有马打算干什么……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是吧?”
木更津抿嘴一笑,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对有马来说,城崎这个地方不会让人感觉不自然。不,无论他说去哪儿画画,都是讲得通的。现在,我们假设他是凶手。”
“非常大胆的假设啊。”木更津姑且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
“这有什么关系。”我继续往下说,“假如有马是凶手,那么去城崎就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然后,他为了杀掉伊都,深更半夜回了家。伊都要委托的内容其实是关于有马的,寄恐吓信的也是有马。然而,当他回到苍鸦城时,伊都已经遇害了。”
“被真凶杀了?”
“是啊。同时有马也被这个凶手杀害了。”
这套解释虽然略显廉价,但我认为还是很有条理的。
我观察了一下木更津的反应,不料他却闷闷不乐似的饮尽咖啡后,说道:“原来如此,是跟《狗园杀人事件》一样的情节嘛。也就是说,有马最终也成了被害者,无巧不巧地被人杀了?”
“恐怕是的。”我点点头。
“被假定为凶手的有马原来不是凶手啊。太滑稽了。好吧,这个先放一边。你的意思是,‘地狱之门’的密室和换头也是这位真凶即兴搞出来的?”
“可能‘地狱之门’原本准备用在伊都身上。因为最初决定要杀的人就是伊都嘛。凶手只是把它配给了有马的身体和伊都的头罢了——出于你所说的猎奇趣味。”我硬是把话说得言之凿凿。
“大的脉络方面嵌合得不错。但是……”木更津的话总能给人带来不祥的预感,“为什么要砍下伊都的脚呢?另外,伊都房间里留下的有马的血迹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么……”
木更津间不容发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凶手为什么要制造密室?用的是什么手法?有马的手里为什么会攥着‘地狱之门’的原配钥匙?”
难道这是他对刚才被我一通提问而做出的反击?当然,他也许不是在问我,而是在自问。
“没你这么刁难人的!不过我想第二个问题还是能回答的。”
“怎么说?”木更津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在斩首之前,有马不是被人击中后脑勺晕倒了吗。当时他流鼻血了。”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据中森君讲,现场的血量没那么少。据说和伊都在‘地狱之门’的出血量差不多。”
没准木更津老早以前就对我刚才说到的可能性进行过推演。如今,针对我的一切答案,他都亮出了不利于我的材料。
“那么……就是凶手把有马的头带进了伊都的房间。”
“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搅乱搜查工作啊。你说凶手是在挑战你,但在我的假说里,这些乱象都是即兴之作。既然如此,我觉得凶手特意摆上几个没啥意义的棋子,让我们走走弯路,也不足为奇。”
说了半天还是在原地踏步。
“好一个避重就轻的说法。那关于密室你怎么解释?”
“……假如事先复制钥匙行不通,那凶手就是从保险柜取的钥匙。他没留下指印,或者是后来洒过一层薄灰,让柜子看上去没什么变化。我们要用备用钥匙的时候,日纱自然会触摸柜子的把手,这么一来动过手脚的痕迹就会被抹掉。”
“好一个权宜之计。万一日纱没留意的话……不,应该说日纱没注意到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她碰巧注意到没有指印,密室才得以成立,但是一般情况下人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这很不可靠啊。““……”
“而且按照你的说法,创建密室时凶手是在尝试某种挑战对吧。在几天乃至几年的时间里,凶手倾注了大量智慧,可搞出来的东西也未免太陈腐了。我总觉得手法应该更大胆、更新颖。”
“那……”
“你不会说是用针和线吧?”木更津动作夸张地表达了对我的否定,“门可以在内侧锁上,因为钥匙就握在有马的手里嘛。只是刚才我也提到了,是在左手。左撇子的伊都也就罢了,可有马明明惯用右手。而且家里人都做证说他惯用右手,所以我很难想象凶手这样做是为了陷害某个人。”
“这个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恐怕是的。不过我想我现在是在听你的意见。”
“可不是嘛。”
“还有,伊都预定被杀的地点究竟在哪里?如果密室原本是凶手的计划之一,那么伊都应该是在‘地狱之门’遇害的。然而事实上伊都却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因为被有马发现了。”
“你是说,伊都被杀之前有马就在凶手眼前出现了?”
这简直就像老师在打击一个没学好数学的学生。木更津似乎也乐在其中。
“那你的看法呢?”
“问我吗?我的看法可是很正统的。有马是被凶手叫去的。”
“这不就跟警部的说法一样了吗?”
“是啊。”木更津满不在乎地说道,“难不成你一直抱着‘警部的观点必须全错’的想法?”
被木更津说中了。大概我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净考虑事物的反面。不过,木更津的那套逻辑也有漏洞。
“……我们言归正传。既然密室能否成立全要仰仗日纱一人,那么,就算如你所说,凶手制造了一个大胆的密室,也会因为你所说的那个理由而失败,不是吗?”
“问题就在这里。”木更津的声调突然降了一个音阶,“只能认为是凶手忘了这个茬,要么就是我的推测还不到家。虽然这两个哪一个我都不想承认……”
看来木更津对此尚不明了,语至末尾也开始含糊起来。
这下我心情舒畅了。虽然也就是那么一点点……然而,木更津那副情绪不稳的模样更让我在意。
“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拿以前那种具体的视角来看这桩案子,是得不到任何启发的。靠演绎法或归纳法绝无可能抵达终点。这就好比用牛顿力学是掌控不了核物理的。潜藏在更深处的、犹如宇宙真理一般的东西,才是我们的目标。”
这语气与先前那种轻飘飘的口吻不同,低沉、凝重……倒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
木更津闭上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某个点。
我也没再提问。
前来通知晚餐已备好的是家政妇。日纱依旧披垂着令人心烦的额发,而这也确实让她散发出一种阴郁的气质。这个问题恐怕与美容院什么的扯不上关系……事不关己,但我还是很在意。
外国电影的豪宅里,往往会有一个讲究教养、令人生厌的家政妇角色。且不说日纱是否也讨人嫌,总之她全身上下好像都迸发着一股严厉的气息。想必其他用人也对她颇为忌惮吧。
“我们也一起用餐吗?”
木更津似乎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一问才知是畝傍的邀请。原以为他一定会把我们赶出去,真不知道这是吹的什么风。做笔录时,他可是一眼都没瞧过木更津。
为了不让家政妇听见,我在木更津耳边悄声说道:“原来是那个老头儿啊。”
不过,从他俩在伊都房间会面的情况看,献傍也许意外地对木更津抱有好感。
“还真是的。”木更津颇觉有趣。虽然他脸上没表现出来,但我心里清楚。
木更津仪容一正,恭敬地答道:“我很乐意前往拜会。”
今镜家的饭厅相当宽敞,足有四间房那么大。由于苍鸦城的房间大小有通常人家的两倍大,所谓的“四间房”总合起来,都能容下一套新建的住房了。
饭厅中央是个楼梯井,接近三楼的拱顶上绘着单色的宗教画。
二维的画面,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
正面拱门的上方挂着拉斐尔的画。圣母玛利亚怀抱稚子(是天使吧?虽然看不到翅膀……),脸上浮现出微笑。以广角向前延伸的侧壁上,连续镶嵌着一块块彩色玻璃,不禁让人想起了大教堂。
屋顶中央有一条锁链,下面悬挂着一个硕大的吊灯,正兀自放射出庄严神圣的光辉。
“那个要是掉下来的话,绝对会死一大片……”木更津一进门,就在我耳边嘀咕起来。
拱顶自不必说,其他部分也是极尽绚烂之能事。这份旁若无人的华丽足以超越东南亚的王宫,加之惊人的宽敞度,共同催生了令吾辈自惭形秽的威严与压迫之感。
然而,这只是多种文化之间毫无节操的调配,或可称之为“拼盘”。西欧、东欧、南欧被毫无节制地掺合在一起,就像在看一本关于西洋美术的参考书。如果餐桌上能再摆一座亚里士多德的胸像就更完美了。
我和木更津踩着红地毯向里面走去。
从入口处到餐桌,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与壮丽的饭厅不相称的是,可供二十多人用餐的长方桌旁只坐着五人:菅彦、畝傍、菅彦的女儿雾绘、菅彦及有马的堂亲——静马和夕颜兄妹。
不计用人,今镜家除了现在围坐餐桌的众人外,另有两人(当然,到昨天为止是另有四人)未到。缺席的两位都是被害者有马的女儿,我还一次都没见过。做笔录时她们也没露面,似乎是别有隐情。
“加上我和你,就凑成正常的人数了。”
考虑到昨天之前的情况,木更津说的也不尽然。不过,如今七个人等间隔地坐开后,倒也正好把座位填满了。遗憾的是,这里没有雇来能为我们演奏海顿或莫扎特的室内乐团。
“承蒙招待,不胜感激。”木更津施了一礼。这个时候,他那种煞有介事的口气倒也不让人讨厌了。
木更津抬起头时,畝傍那沙哑的声音也已到了耳边。他瞥了一眼菅彦,说道:“我听菅彦说了。我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畝傍至少没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如今已成为一家之主的畝傍,还是习惯性地坐在第二把交椅上。最里面的上座中空无一人。
不过,多侍摩引退后,是畝傍就任了会长之职,而非伊都。据说伊都颇有艺术家的气质,对生意上的事不感兴趣。他不当会长也许与这一点有关。
“是吗?”
“这下大家都到齐了。”
畝傍俨然一副家长的模样,开始介绍在座的众人。先是木更津和我,然后是今镜家的各位族人。尽管早在做笔录时就见过所有人,但身处此境,我们不得不像初次见面时一般再度互相寒膻问候。
木更津的位子被安排在夕颜旁边,而我则坐在他对面。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座位分开。
我的右侧坐着雾绘。寒暄时,她向我微微点头致意。问讯时也是如此。她动作细微,感觉是一个柔顺的人。夕颜和雾绘都只有二十岁出头。
“好了,木更津君,现在情况如何?”畝傍问道。
“呃,现阶段还什么都不好说。”
也没见木更津怎么慎重地斟酌字句。换作是我只怕会当场愣住,而他回话的腔调与面对警部时并无二致。
“现阶段吗……”
畝傍显得不太满意,但也没再深究下去。只听他吁了一口气,又道:“不是这里的人干的就行。”
虽说畝傍是老江湖,但我觉得可以按字面上的意思来理解他的话。木更津是个深不可测的家伙,畝傍亦是如此,他那双灰眼珠正在揣摩木更津的内心。无言的相互试探持续了一段时间,不久俩人都放弃了,将视线移至一旁。
反倒是夕颜身旁的静马明显流露出反感的情绪。
“赶快把凶手找出来,让大家知道我不是凶手就行。”他的话里带着刺儿。
“我没觉得你是凶手。”
“说得好听。看来你也只剩下自信了。
“这点自负都没有的话怎么成。”畝傍责备静马道,“好了,这种场合还是避开这样的话题比较好。”
“……”静马闷闷不乐地耸了耸肩。当然,他好像对歆傍也很有怨气。
这时,前菜已经上桌,晚餐开始了。
本以为会波澜再起,不料用餐时无人说话,大家只是默默地将饭菜送入嘴中。静马偶尔会望一眼木更津和我,似乎想说些什么。
除此之外,众人都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不,也许是真的漠不关心。
这是否才是今镜家的常态呢?
木更津也和众人一样,只是安静地吃着东西,最后就连和我也没说上一句话。
最终,第一天的晚宴仅仅成了一次接见。对木更津及凶手之外的人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