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生也不外是一梦,所谓做梦,不过是梦中做梦而已。
不太爱做梦的人,生活里必不甚得意;常回忆的人,通常是因现实上的不如意。同理,需要英雄的地方,是可悲的地方;需要英雄的人心,是不平的人心。
有人宁愿做梦,也不喜欢真实的人生。
殷珍珍以前是很爱做梦的。
现在不是了。
现在她怕。
她怕做梦。
做梦,对她而言,实在是可怕极了。
本来,做梦有着许多好处。
它“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境。假如是噩梦,毕竟它是假的,终究还是会醒过来。醒过来后,梦再恶也消散了。
因为它根本不曾存在过。
要是好梦,就算是一场春梦,醒却梦成空,但有梦总比无梦好。可不是吗?
可是现在不是了。
每次刚入睡不久的殷珍珍,但觉全身给某一狞狰之物紧紧压住,且向她狞笑不已,并将身上丑恶之物,锐利的刺入她的私处,但她又苦不能叫、更动弹不得、挣扎不能。
每一次。
每一次入睡后都如此。
这使她恐惧。
畏怖。
她怕入睡。
怕做梦。
杨林林则不是在刚入睡的时候发生,而是在每天亥时刚尽、子时方至之时。(他每天在这时候梦到杀人。)
或者被人杀害。
他一刀一刀的杀人,或是有人一刀一刀的宰杀着他。他乍然梦醒,发现一身染血。
血污满身,究竟从何而来?
这两个恶梦,有一个相同之处:
那就是当做梦者发现不妙,便都曾向家人哭诉、请人求助,但不管家人、道士、和尚、法师、灵媒、乩童守在床边,梦者照梦,梦中仍是杀的杀、奸的奸,染有血污的依然一身血污,沾有秽物的仍旧留有秽物,完全不能解救、不可解!纳兰喜欢做梦。
少时的他,不爱做梦。
因为少年时谁都是活在梦中。
他也是。
直至遭遇家破人亡,持剑修道,浪迹天涯,横绝四海,风雷为魂,壁立万仞,河岳添色,兼指为民除害,扦国大患的信念,为求生活尽欢,死亦无悔;在他的行侠生涯里,既曾在情上大挫大伤,亦曾在爱情的专业上大挫大败。偏生在感情上的伤往往是一伤难愈的,所以使他对女子之美往往是望而却步、点到为止。而今是青年的他,爱做梦。
有梦总比无梦好。
有梦是件幸福的事。
他常在入睡前希望自己有个好梦。
万一是恶梦,醒来便可忘掉;如是好梦,不醒最好。他当然没有仔细去分析过:太喜欢做梦的人生活里必不得志。
同理,需要英雄的地方,是可悲的地方;需要英雄的人心,是不平的人心。
他听说这几件有关做梦的诡事,当然很同情这些身在恶梦永不醒的男女。于是他立即通知了方柔激。
并“拉”他去了“鸡公岭”和“十字店”。他把方柔激“拖”去,有一个主因:
要让方柔激忙、忙着做事。
一个忙着做事的人必定少些时间回忆。
正在温柔的杀害着“风流剑客”方柔激的,不是恶梦,而是那一段亡妻宋眠花的甜蜜回忆。也是同理,常回忆的人,通常是来自现实上的不如意。纳兰认为:要打断方柔激继续回忆的方法,那就是千方百计的把方柔激自回忆的沉湎中“扯”出来,让他去面对眼前的风华风险,而征服了惊涛骇浪往往会带来新且深刻的回忆。这样也许会引起方柔激的误会,甚至不快,但这样做只要能重振金虹魄,只要自己确存善意,纳兰一向不大理会别人怎么想。重要的是自己无负于义,无愧无心。
但要做到这两点,又谈何容易!
“‘谈何容易’,当年并称‘新四大名捕’,是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四人组成的,可是他们所作所为,助纣为虐,恃宠强愎,紊法蠹政,聚敛徵求,鱼肉百姓,实在猪狗不如,何能与昔时之‘四大名捕’无情、铁手、追命、冷血并称!”方柔激见纳兰硬要拉他去十字店和鸡公岭,于是有问:“咱们又不是捕快衙役,这种案子轮到咱们办么!”纳兰笑道:“你的话大错矣。”
方柔激也不以为忤:“你且把道理说说看。”“这种案子,假如不是真有鬼神附身,便必有因,且与狡狯幻术有关,”纳兰条分缕析的说,“而当今缇骑番子,那能主持正义、为民除害?能不扰民,已属万幸了。这种案子,定然事出有因,且其目的不仅只为三数人事而已既是祸害如此之巨,影响又这般深远之事,咱们焉能坐视不理?况且,咱们不理,天下间还有谁理?你佩的不是金虹剑吧?背负金虹剑的人,能不理事么!”
方柔激笑骂道:“你可真蛮理!这样荒唐的案子,也要强我去处理!”
纳兰也笑道:“就是这案子荒唐,后面必掩藏不寻常的事,所以才要你我过去!”方柔激摇头叹道:“我自己心情不好,还要管别人的事!”纳兰说:“就是你心情不好,所以才要你多管些事。”方柔激道:“交上你这种朋友,实在是家门不幸。”“对,家门不幸,”纳兰笑道,“但三生有幸。”待他们赶到十字店里,已经听说书生杨林林的“血梦症”,已经神奇般的痊愈了。
他们既然来了,便依然前赴“杨家庄”。杨家庄气派奢华,宛若宫殿。杨家庄庄主杨半半在牛肝乡是个主事且掌权的官,他见纳兰到来,甚表欢迎。“杨员外明是依附魏党,但暗里却维护了不少东林忠良之士;”纳兰私下跟方柔激解说,因为怕他误会,“他暗里出钱出力,做过不少保存国家民族元气的事,现在他家里遇事,咱们也理应尽力才是。”杨林林是杨家的独子。
“他?他已全好了,”杨老兴高采烈的说,“有一段时候,我们担心得茶饭不思,每次见他一身染血,惊梦而起,真是把我们吓得”看他和老夫人的样子,仿佛比爱子还犹有余悸。纳兰与方柔激还是去探望了刚痊愈的杨林林。
杨林林果真眉清目秀,彬彬有礼。
纳兰和方柔激看望了他一阵,便告辞出来,临行时问:“令公子是怎么好起来的?”
杨半半至为感激的说:“幸好近日李神相云游路过,就暂寄驾‘青羊宫’,就是他出手,解救了犬子的魔劫。”U)eJe纳兰惊问:“李神相?”
杨半半并没注意到纳兰的诧异,只说:“就是江湖上人称‘神相’李布衣那一位!”纳兰一震:“他来这里了?”
方柔激却问:“令郎得此怪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杨半半倒记不大清楚。
杨夫人说:“那天,八月初一,林儿去了‘青羊宫’前的‘赶花会’瞧热闹,回来便着了邪了。”方柔激又问:“那位李神相是个怎么样的断法?”“他说林儿撞上了邪煞,非要‘九品打穴,七略推血,五策移宫,三朝攻脉’法才可以尽为破解。”“结果呢?”
“他把林儿领入道房,跟乡里患这次‘惊魇症’的人一并作法破邪,三天后门开,林儿已复元了。”“哦。”方柔激双眉一剔。
纳兰却接问下去:“李神相救了杨公子,你们可有谢礼?”“有。我们为表寸心,捐给了‘青羊宫’一个偏殿。”杨半半见两人均有不豫之色,便笑道:“只要能真的治好犬子,我都认为值得。金钱身外物也,算得了什么!你看,我的孩子而今生龙活此,还在青羊宫丹房认识个鸡公岭大户殷老板的掌上明珠,下个月初八,他们就要联婚了!“你当然是金钱身外物了!既然已倚附阉党,就算是个不错的官,天良未泯,但也怕手头没钱:只不过,他们所花的,都是老百姓的民脂民膏,自然用不着心疼肉痛了!
方柔激心想。
他颇不以为然。
只听纳兰也敷衍的说:“啊,联婚了,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呀。”他大概也是心里盘算着什么吧?
当他们去到鸡公岭,果然听说殷大户的女儿殷珍珍的“恶魇症”亦已治好了。也是给“青羊宫”的“布衣神相”医好的。一时间,到处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神相”李布衣是“再世神仙下凡来”,人人都去“青羊宫”瞻拜。“青羊宫”香火鼎盛,人潮汹涌。
鸡公岭和十字店原都属牛肝乡范围,只一南一北,遥遥相对,青羊宫恰在其中。方柔激冷笑道:“这位李神相,可真是再世华陀,妙手神仙!现在,老弟,病人都好了,咱们这两个都会拿剑杀人的,也没事好干了吧?”“有。”
“说。”
“咱们去探看殷珍珍殷姑娘。”
“你与她相识?”
“不。”
“跟殷大户较熟?”
“素未谋面。”
“那怎么去看人家的大闺女?”
“这是你最拿手的好戏,会难得倒你吗?”纳兰促挟地道:“拿出你当日看徐小泥徐姑娘的身手,阁下连皇后娘娘也说见就见呢!”的确,在方柔激未识宋眠花之前,好色张狂。有次因慕歌女徐小泥艳色,星夜越垣,在她香国榻边痴看伊之睡姿,看了一夜,但不及于乱。纳兰重提往事,是要藉以使方柔激“重振雄风”。
不过,这一句话却反而使方柔激又想起宋眠花。亡妻,亡妻,仍像一朵不眠之花,追击着伤心的他。
她是向着烛光睡的,相当稚气。
灯火未灭,可见她还是犹有余悸。
方柔激看见了这美丽女子的睡,终于灯光点上了他的眼光。眼光光。
纳兰了然于心,不禁窃笑。
色鬼就是色鬼。
柔和的烛光下,殷珍珍的甜靥犹如一只幸福的小猫。杨公子能要得这样一位温顺清纯的女子,真是幸运。方柔激走上前去,趋近。
纳兰几乎要喝止、制止他了。
方柔激忽然转头,点了点头。
纳兰跟他相交多年,知道他的意思,那是:
出去再说。
到了殷府之外,方柔激开门见山的就道:“我知道你带我去看杨林林和殷珍珍的用意了。”纳兰道:“你看出了什么?”
“我看过他们的气息和脸色,不是着了蛊,就是中过毒来;”方柔激冷冷道:“所以,他们的遭遇,与其说是鬼神之力,不如说是高手所为!”“而且,他们有几处穴位,都留有暗痕;”纳兰知晓方柔激对人之气、势判别,天生一流,但对打穴封脉的本领,却向来是较弱的一环,“他们遭受隔空打穴,但并不自知打穴的人想必是个绝对高手,手法也十分诡异,才能制造出那么奇诡的梦魇来。”
方柔激道:“……杨林林在发恶梦之前,曾去过青羊宫赶花会。”“殷珍珍是青羊宫的上契信女,这种大节日也必定会到场。”“莫非是……?”
纳兰点头。
“这种打穴手法,不是制人,也非杀人,但却能令人持续发生恶梦,看来,非云南‘人头幡’蛊术一脉,就是‘下三滥’何家一支。”方柔激双眉一展:“也就是说,这样一个人物,现在已来了牛肝乡。”“问题是在他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呢?他也的确冶好了杨、殷二人,并撮合了他们的好事。如果为了藉此以验他的法力无边,搏取声名,或为了两家重酬,这种江湖术士,诳语讹骗,在所难免,不过,一旦尝过甜头,会否变本加厉呢?要是另有目的,这可教人费疑了!再说,这般作为,这种事,看来决不会是名动天下、济世为怀的‘神相’李布衣所为,那么,这个冒充李神相,是何居心呢?”方柔激问了一句:“听说你曾拜过李布衣为师?”“是,他也教过我很短的一段时期。”纳兰正色道,“所以,我知道,恩师是向不受礼的。”“这些,自然要咱们一一去查个水落石出了。”方柔激忽想起什么似的,叫道,“不对!”
“什么不对?”
“还有一种可能。”
“?”
“假使完全以蛊术禁制,或是奇经打穴,杨、殷二人频发恶梦,这个是说得通的。可是,他醒来的时候却身上染血而他的双亲在旁目睹他确是衣衫沾血血从何来?”“况且,据说殷小姐惊梦之际,身上也留有秽物;”纳兰沉吟道:“所以说,这件事幽玄诡奇,不但可能是有人设好的圈套,甚至所谓受害人,也可能有份参与布局。”“那么,”方柔激舒了一口气,负手望中天皓月他眼里也非常月色,“剩下来的,便是要查出他们为何要这样做了。”B纳兰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双眸带点惘然、有点恼色,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其实,这时候,方柔激正在想着房里春睡的姑娘,月光大概也透过窗檽,照在她杏靥上吧?她脸上想必也非常月色。其实,人生也不外是一梦,所谓做梦,不过是梦中做梦而已。是不是每事都有必要查个分明呢?
方柔激正心随月光。
看那女子的酣睡,大概也正梦到什么吧!正梦见什么呢?噫,那想必是非常绮丽的。